月上柳梢頭 - 月上柳梢頭

華燈皎皎賽明月，繡窗點點映元春。

鶯燕交啼香滿路，多少金銀散紅塵。

若真有天上人間，那必然是指元宵時節的揚州花街──平康坊。而在平康坊上最華麗、人潮最為洶湧的院落，便是街尾傍著小河而建的「盈香樓」。

元宵佳節，盈香樓的頭牌可兒破例掛牌接待散客，整座揚州城的富家少爺們瘋了似地往盈香樓送禮，只為在元宵夜一親芳澤。

「小姐，各家公子的贈禮點完了。」香閣裡，丫鬟翠煙正捧著一大疊禮單稟報著。

「呵呵，那麼今晚是哪家公子進閣呀？」可兒問道，一面在眉間貼上花鈿，又在銅鏡前細細端詳。

妝罷，可兒回眸一笑。即使同為女兒身，那一抹秋波仍激得翠煙心旌搖盪，紅著小臉答道：「稟小姐，是孫家的二公子。」

「嗯…孫豊公子啊，還行吧。」可兒站起身來，掩嘴笑道：「點燈了，咱見客去。」

話因未落，卻見跑堂的陳二忙不迭地跑上香閣，在門外稟道：「可兒姑娘，一名公子帶著大隊家丁在門外等候，硬是要我親自把這柄扇子交給您哩！」

「什麼人這麼大牌面。」翠煙咕噥道。

「少貧嘴，多做事。」可兒伸出蔥指輕敲了一下翠煙的額頭：「去把扇子拿來。」

翠煙摀著吃痛的額頭，從陳二手上接過摺扇，交給了可兒。

「這…」可兒悠悠展開扇面，先是愣神了半晌，隨後向翠煙、陳二正色道：「你們親自到各個送禮者府上賠禮，就說我身子不適，今夜接不了客，速辦。」

「小姐，這怎麼使得！且不說客人們埋怨，就是媽媽那邊也不會同意的呀！」翠煙急道。

「媽媽那邊我來處理。」可兒向門外的陳二道：「去把媽媽叫來。」

翠煙與陳二不解，但還是領命離去。不多時，滿臉慍怒的鴇母霍大娘便來到香閣，劈頭便問：「怎麼回事？」

可兒苦笑不答，當著霍大娘面前展開了摺扇。霍大娘瞇眼細看，只見扇面上提著幾行字：

遊龍嬉春雲繾綣，楊柳枝下憶昔年。

霍大娘見了題詞，登時也愣神了一會，隨後低聲問道：「沒認錯？」

「我不會認錯字的。」可兒收起摺扇，臉龐上浮現出一抹複雜的微笑，好似要出嫁的新婦般，既有不安，又有羞怯：「正是十年前為我梳攏的，京城狄家的大公子。」

霍大娘尋思了一會，又低聲道：「確實，昨日城門口剛貼了榜文，只是文告上分明說下個月車駕才會到的呀！」

「媽媽您又不是不知道這位『狄公子』的心性。」可兒笑道：「好啦，您氣消了的話便快些為我張羅吧！咱這位貴客可怠慢不得！」

聽得可兒提醒，霍大娘方才醒覺，趕忙跑下樓去招呼。

不多時，一名神采煒如，錦帶玉袍的男子便走進香閣，霍大娘吩咐的一桌酒菜也已擺下。

一見到男子，可兒便拜道：「多年不見，公子風采更盛當年，妾身為公子賀。」

狄公子笑道：「可兒姑娘不必多禮，朕……咳……我今日方到揚州，便想著來找妳，快快起來讓我看看。」

可兒也不忸怩，大方地起身給他送了個秋波，又輕扭腰肢在原地轉了一圈，勾人心魄的窈窕風情都在一個簡單的旋身中展露無疑。

「姑娘才是風姿更盛當年呀！」狄公子拊掌大笑：「話說回來，你怎麼就知道這扇子的主人是我呢？」他接過可兒斟滿遞上的酒杯，好奇地問道。

「公子這手墨寶，妾身就是忘也忘不了吶！」可兒輕抬皓腕，敬了一杯，又羞道：「況且，當年與公子琴歌和鳴，那曲《楊柳枝》至今猶在耳邊。」

狄公子舉杯飲盡，笑道：「今日來，還想聽妳的曲。」

可兒報以淺淺一笑，取出瑤琴，撫琴輕歌。春風伴隨著裊裊琴音，她的思緒似乎也被暖風卷回當年，那個互訴衷腸、無分尊卑的梳攏之夜。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半闕詞唱罷，可兒兀自撫琴，卻不再歌唱。

狄公子深深望進可兒的眼睛，問道：「這詞還有下半闕呢？」

「妾身希望這下半闕永遠也不用唱出來。」可兒低聲道，她回望著狄公子的眼睛，見那雙明亮深邃的星眸中滿溢著憐愛與情愫，不由得痴了。

「等在揚州的事了結，我帶妳回京城。」狄公子柔聲說道。

錚地一聲，琴弦斷裂。狄公子一愣，抬眼望去，卻見可兒一雙美目已噙滿淚水。

「妾身卑賤如此…公子當真？」可兒哽咽問道。

狄公子凝視著可兒說道：「蒼天在上，明月為誓。只要妳願意…」

「我願意！」可兒撲進狄公子寬闊的臂彎中，一雙藕臂攬上他脖頸，狄公子此刻也情動已極，低頭便吻上可兒的香唇……

驀地，一聲淒厲的哭叫劃破了閣中旖旎。

「殺人啦！救命…！」霍大娘的哀鳴傳上香閣，卻又猛地被掐斷。

隨後，香閣的門被用力撞開，一群身著鎧甲，手持帶血長劍的兵士闖入閣中，為首的將軍扔出三個沈甸甸的物事。

只見霍大娘、陳二、翠煙三人的頭顱猶帶著驚惶的神情滾落地面，鮮血自脖頸的斷口汩汩湧出。

將軍向狄公子單膝跪下，冷冷地說道：「臣弟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朕何時命你們救駕了？」狄公子壓抑著怒火問道：「趙武，你不是應該在江南大營督軍嗎？」

「皇上臨幸江南，臣弟不敢怠慢，故提前在揚州城迎接聖駕。」趙武的語氣依舊冰冷：「然而，臣弟發現有亂黨藏匿在這盈香樓！只沒想到皇上天縱英才，微服私訪親自查案，想必是已經知道此處為賊窩，臣弟乃帶兵護駕。」

「放肆！」狄公子拍案而起，怒道：「盈香樓什麼時候是亂黨了！朕是來…」他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地又收了回去，趙武陰惻惻地笑了兩聲。

大興皇帝趙文，在揚州微服召妓，倘若傳到朝堂上，將會是一場災難。

趙武素來對趙文不滿，自被先帝封為「靈王」起，在江南擁兵自重，此次趙文南巡的主要目的便是去其兵權。豈料趙武早就知道趙文與可兒暗通款曲，互生情愫，眼下此局擺明了要趙文親自將盈香樓定為亂黨，下令抄沒。

要麼公開承認皇帝召妓，要麼親手葬送愛人，殺人誅心，妥妥的下馬威來著。

正躊躇間，趙文忽聽得身後輕喚：「能蒙皇上憐惜，妾身無憾。但願以此身護得皇上名節周全。」轉頭望去，卻見可兒帶著淒然的笑容，伏地向他盈盈一拜。

趙文心頭劇震，正要阻止卻已太遲。只聽可兒嬌吒而起，欺向趙武，飛起玉足將他長劍踢得脫手，又見她凌空接劍，身形圓轉，灼灼劍光順勢朝著趙武刺去，周圍的甲士蜂擁而上。

而趙文最後看到的，是可兒微啟朱唇，在亂劍飛血中含笑默唱的那闕詞……

大興十二年正月，靈王武反，縱兵揚州，燒殺淫掠。上親征，破之，夷三族。

「今天是什麼日子？」

策馬走過斷壁殘垣的平康坊，趙文隨口向一旁的侍從問道。

「稟皇上，正月十五。」

趙文不語，半晌，低聲吟唱：

「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今年元夜時，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淚溼春衫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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