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川 - 一、忘川

「⋯滴答」

隨著水鍾一聲脆響，陰陽兩界相通的子時已至，一道道翹首盼望的靈魂終於漸漸凝成實體，吵嚷著擠上了奈何橋，等在橋中央一枚青石亭之前。

「孟婆呢？」

最前方的魂焦急又困惑，抓住亭子裏拎著小酒罈的白衣少年。不消他說，便已有魂先替他答了。

「哎呀孟老婆子早輪迴去啦，這小夥是個新的，好像叫啥忘辰君的。」

「在下忘辰君，孟婆的接班人。」

一片嘈嘈切切之中，那聲線山泉一般清棱棱的少年長髮飄飄，著一襲交領廣袖白衣，絳色腰封，語焉淡淺，沒有多少情緒的面上是亙古不換的平靜，如芝蘭樹風中，如輕煙淡紅塵。

他從容地將白瓷小酒罈分給衆魂，又叮囑它們務必要全部喝完，好像這一片嘩然喧囂不曾存在。

不過即使那酸甜苦辣五味交混而成的酒味道實在不怎麼好，也不會有人敢不喝完，畢竟所有來到地府的魂都知道，一天只有這麼一個時辰，能夠踏上不屬陰陽兩界的忘川，飲下這三生亭裏求得的忘生釀，前往橋尾的紅塵塢，以執念盡了之身召來輕舟再入輪迴。

誰曾知，他也曾拿著那罈子佇在那兒，瞪著空蕩蕩的底兒，卻什麼也想不起來，什麼也說不出來。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孟婆尚在地府當值的時候，久到他早已忘記那紅塵釀究竟有著怎樣令人不敢恭維的滋味，一身素衣絳帶染血的少年帶著一副失去記憶的靈魂來到地府，孟婆見這孩子左右也入不了輪迴，便收他做了這接班人。

這工作說好聽點便是迎來送往擺渡衆生，但其實攤開了看吧，不過是水鬼抓交替，找個執念難了的人，替她𣎴得超生罷了。眼看時辰將至，忘辰君頗意外地望了望難得空蕩蕩的紅塵塢，今日竟是一個執念未了的人都沒有，畢竟人行走一世，難免會在靈魂上留下點什麼。

都說浮生一夢，卻誰人不知其假？

他望著見過無數次的景色出了會神，直到亭前再無身影，思緒有些許恍惚。

從來都無人知曉，那個淡然出塵的忘川主，也不過是一個困囿此地，入不了輪迴的人罷了。

他唰啦一聲展開繪有墨色彼岸花的白摺扇，正欲歇息去，不料卻粹不及防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拍上了肩頭。

「忘辰君，我來討點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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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問塵在那清澈的話音裏回了頭，一身櫺青竹紋白道袍的舞象少年正微微仰頭看著他。

「快喝吧，子時快結束了，莫要耽誤了時辰。」

他遞過酒罈，見這孩子少年早逝，不由得多說了句，這才轉身離去。不料纔沒走多遠，便又再一次被堵了個正著。

同樣一個人，同樣一件事。

「船沒有來。忘辰君，我是不是來晚了？」

年輕的忘川主三番兩次被攔，卻並無半點不快，依舊面色如常，只淡淡道，

「小友生前可有什麼沒做完的事？」

那少年有點無奈，

「......忘辰君，我執念未了你便直說吧，我可算不上什麼孩子了，不至於接受不了的。」

忘辰君於是便如他所願地回答了一次，

「嗯。」

「你跟我來吧。」

嗯……雖然是惜字如金的一字箴言，但好歹聊勝於無嘛，少年心道，又開口問，

「那忘辰君，我們去哪？」

「曉夢湖，一個或許可以幫你看清你的執念是什麼的地方。」

「曉夢湖？是『莊生曉夢迷蝴蝶』麼？」

「或許，我沒有問過師尊。」

「你師尊？」

「也就是世人所稱的孟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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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談間，兩人轉過了橋，言問塵走近忘川，合起摺扇，手腕連轉，輕劃虛空，隨著絳色符文聚攏又飄散，一隻木舟悠悠盪了過來。

才上船不過須臾，那船已然無聲無息飄出老遠，供靈魂暫居的趨忘閣臨水而築，依稀可見。

而綿延千里的寬闊的河岸種著數不清的彼岸花，除了大部分的丹赭、赤緹、朱湛，還有少數是溫潤的玉白與幽深的墨黑。

他見距離目的地已經不遠，少年又瞧得好奇，索性帶人上了岸，溯花而行，看了一眼那東張西望的少年道，

「這花名叫彼岸花，是無數靈魂的執念化成的，也被稱為曼珠沙華。」

「忘川彼岸啊……這地府倒也不如人們傳說的那般可怖嘛⋯⋯不過這花色顏色之多，光是紅色便有數種，又是緣何？」

「尋常執念是紅色，早夭者是白色，而執念噬心入魔者，執念是黑色的。色澤又依主人性情而有所變化。傳說陽界中元那日，與黑花的花王鬥法，取來它的花冠拋入這奈河，便能將一個心願實現於往後三世。不過黑花王的詛咒自然是狠毒非常，能附上生魂，詛咒生生世世。」

少年微微黯然，卻依舊貌作好奇，裝似隨意。

「所以依此而言，執念是會腐噬心智的吧？如此凶險非常，成功者定然屈指可數了。」

「嗯。且不說生魂的實力定與生前有所差距，單是願意在死後還擁有這份勇氣的，就少之又少了。」

「那可不一定，若是爲了心悅之人向死而生，此事本身就是一種危險的燦爛。」

他不可置否，在這地府裏度過了無數時日，走進多少生魂的幻境，人生百態，什麼樣的愛憎悲喜都曾見過，可他能勸說他們，卻從未能夠真正理解這些心潮波動，那些情緒永遠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他與他們朝夕相對，卻永遠霧裏看花。

不待他思緒再轉動分毫，視野豁然開朗，兩人在一片澄澈的不可思議的湖畔停下，看著玉色的湖面在這無月之地，卻有粼粼華光躍動，如此純粹得不然一點塵埃在陰詭無間，顯得珍貴而美好，像是一捧明月誤入了凡塵。

「等會你我入湖，是能立於水面的，這只有執念未了的靈才能做到。而一旦進入湖心，曉夢會回溯你此世記憶，並吸納它創造出一個幻境。

切記，曉夢有能耐放大你我一切情緒，也有可能攻擊任何進入的生靈，千萬要謹守心神，別被干擾了。」

畢竟總歸是要離去的，他並沒有留給少年過多時間讚嘆和欣賞，話音一落，單手執扇，朝前一劃，

「人間百轉，盡皆七情，曉夢追憶，歸去來兮。」

手腕後撤，合扇，一氣呵成，一套下來，忘辰君依舊遊刃有餘，一刻停頓也無，淡聲道，

「小友怎麼稱呼？」

「慕雲，字清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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