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東風 - 十四、心如鹿撞

黃昏時分，大堂中掌上了燈，大圓桌子舖排起來，朱槿等四個丫頭幫著安放匙箸，傳遞酒菜，一切就續大夥兒便齊齊坐在桌邊等著高天河回來。

不多時高天河和葉君懷就進到總堂，鐵柱也在後頭跟著，桌邊的大夥兒連忙起身迎接。

陸管事立刻笑著招呼：「幫主和葉管事回來了？今天辛苦，快上座吧，大家都念著呢。」

高天河的確有些倦容，還是笑道：「其實也不用等我，大夥兒到齊了先用就是。」

「幫主不在怎能算是到齊呢，」秦大嫂也笑道：「幫主快坐過來吃飯，試試老婆子的手藝，今天這些菜都很下工夫的，杜鵑和朱槿也幫了不少忙。」

「杜鵑和……朱槿？」高天河頓了一會好似才意會過來，看向她道：「噢，妳來了。」

「嗯，」朱槿總覺得自己初來乍到，早上和高天河連見都沒能見上一面，這會怎麼也該表示表示，便對著高天河款款一福：「我來了一天了，現下才能給幫主行禮，還請幫主擔待。」

「沒有那麼多客套，」高天河渾不在意，笑道：「來了就好，以後跟著在總堂當差，有不懂的問三個丫頭或陸管事就行；大家別總站著，都坐下來吃飯吧。」

眾人這才坐了，席間大家開懷飲食，談天說地，氣氛也很歡快。

葉君懷倒是邊吃邊打量著坐在他對面的朱槿，他至今都想不透為什麼高天河會把她從淮秀院買回來，也看不出這小姑娘有什麼顛倒眾生的能耐。

高天河從來不是沉迷酒色的人，自打他認識高天河以來就沒見他曾與哪個女子親近過——如果真的好這一口，放著家裡三個暖床丫頭不要，跑去找一個看起來天真單純啥事不懂的小姑娘，這也太本末倒置。

葉君懷暗暗嘆氣，不懂，他是真看不懂。

高天河坐在他身邊倒是冷冷飛來一句：「這獅子頭不下飯麼？眼睜睜盯著對面有好吃的？」

「沒有，」葉君懷心虛地頓了頓：「就是看那盤筍炒肉不知道辣不辣而已。」

「吃吃看不就知道了，」高天河長手一伸，把朱槿面前的筍炒肉整碟抄過來放在葉君懷眼前：「吃吧，眼睛別瞎轉了，看得小姑娘不好意思。」

眾人也沒太在意這個插曲，吃過飯收拾過杯盤桌椅便各自散了，有的去洗浴，有的還聊天。

高天河在外頭奔波一整天，洗了個熱水澡換上新衫，在後院沉香亭中望月納涼，還能聽到不遠處幾個小丫頭們嘻笑的聲響。

這感覺挺好的，就算外頭再忙再累再多煩擾，只要回到家裡能看到一屋子平安和樂，高天河就覺得舒心，他早已失去自己的所有親人，所以在寇亂之後這些安身於天河幫的老老少少，他是真把他們都當家人一樣看待，哪怕每晚都做著戰慄的惡夢，醒來之後的空虛沉鬱也讓人窒息，但只要看到、聽到這一屋子的歡顏笑語，他就又覺得自己可以再撐一會了。

「是時候安歇了，」鐵柱靜靜走到他身邊，照例又問：「老大今晚想找哪位姐姐暖床？」

結果卻沒等來意料之中的回答——高天河根本沒說話。

「老大、老大？」鐵柱以為他沒聽清：「你今晚想找誰……」

「我聽到了。」高天河又沉默了一會：「你讓朱槿過來吧。」

都別提鐵柱傻著臉嘴巴張得有多開。

「老大你方才說……」鐵柱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要朱槿今晚進風雲閣麼？」

他冷冷望了鐵柱一眼：「我說得不夠清楚？」

「不不不，很清楚，」鐵柱連連擺手：「我現在就去叫她過來。」

「我先回屋了。」高天河抬腳走人，又淡淡道：「讓她自己進閣就行，你不用跟著。」

「知道了。」

鐵柱忙忙往西廂行去，三步併兩步跑到畫眉的門前咚咚敲門：「畫眉姐、畫眉姐！」

「睡了，這麼晚敲門作甚？」

「妳睡了不打緊，老大找朱姐姐暖床呢。」

沒多久房門開了，畫眉和朱槿兩人都是一身中衣只披了件掛子站在門口，滿臉訝然。

「鐵柱你方才說……幫主找我？」

「是啊，老大方才是這麼說的，他說他就在風雲閣等妳，讓妳自己過去。」

畫眉咬著唇，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突然推推她，又笑道：「果然幫主心尖上的人就是不一樣；去吧，別讓他等急了。」

也不待她回應，畫眉把她往外一推就關上房門。

朱槿覺得畫眉似乎是生氣了……可是她自己一樣手足無措。

她看看自己身上的中衣和掛子，有些難為情：「我、我現在穿的這樣不莊重，恐怕不好進風雲閣。」

鐵柱聳聳肩：「我想也沒什麼關係吧，老大很隨和的，妳就替他暖暖床，沒事了說不定他還叫妳回來睡呢，老大一向不喜歡睡著的時候有人在他身邊。」

「噢，是這樣麼？」

「應該是吧，暖床不就是替他把被窩睡暖就行麼？」

於是兩個對「暖床」不甚了了的楞子懷抱著自以為是的偏見曲解了暖床的意思。

「那我現在就過去。」朱槿想想又道：「其實屋裡都有薰籠，為什麼還要暖床呢？」

「妳別想這些啦，老大最不耐煩人問東問西的，橫豎他要妳暖床妳就暖床，要妳做甚就作甚，也就是個差事，沒什麼好疑惑的。」

說著鐵柱打個哈欠就自顧自走了。

朱槿攏了攏身上的掛子，自己往風雲閣走去，站在閣門外她輕輕敲門：「幫主在麼？」

「自己進來，進來之後把門關好。」

她照做了，進到敞闊講究的居室，在偏間小桌前看到高天河正坐著獨酌，炭盆上熱著的扁壺裡散出瓊花露的香氣。

「三爺……幫主這麼晚了還不安歇，只管喝酒麼？」

高天河抬眸望她，一雙俊目已染上些微酒意：「我在等妳——我現在也只能指望妳了。」

朱槿聞言心頭跳得跟打鼓似的，怦然不止：「三爺……幫主指望我什麼？」

「妳既習慣叫三爺就叫三爺便是，那也不用改口。」高天河醉著，說話也有些含糊起來：「醉得差不多了，這就睡吧。妳過來……」

朱槿緊張得全身發抖：「三爺……我、我怕。」

「怕什麼，我難道會吃了妳？」

朱槿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紅了臉，她看著微醺的高天河迷濛的眼睛，禁不住心如鹿撞。

還是有點害怕，不過看著眼前這人好看的眉眼她就堅定起來，她走向他，然後……怎麼辦？

「三爺，」朱槿陷入為難：「我不知道怎麼……我不會。」

「很簡單，妳過來躺下……對了，躺在我床上，然後握住我的手。」

她照做了，滿眼疑惑看著坐在她身旁握住她右手的高天河：「然後呢？」

「然後妳就睡了吧，不用管我，我也要睡了……」高天河果然倦得倚著床頭握著她的手就閉上眼睛。

她有些慌：「哪能呢，我哪能睡在床上讓三爺坐著……」

「就是這樣子，妳別亂動，聽話睡著就行。」

就這樣？朱槿不得不承認自己鬆了一口氣，不過是不是哪裡怪怪的？

「三爺……」她想問清楚。

卻見高天河不耐地皺起眉頭，攢著她的那隻手握得更緊：「不吵……都不吵，我要睡覺。」

朱槿果然乖巧躺好不再作聲，只是痴痴望著他那張輪廓深邃的、好看的臉，眼中滿溢著對他的似水柔情。

沒有一下她就看出高天河睡得很香、很沉，皺著的眉頭舒展開來，呼吸很均勻，握著她的手很穩定，眼睫在輕輕顫動著。

她看得入了迷。他的眉眼、他的唇齒、他的脖頸、他的髮膚、他與她牽挽著的手……她透過這雙相握的手感受著他的脈動，內心湧現無比的寧靜與幸福。

這是打從爹爹不幸過世後就再沒有過的感覺。

自小住在青苗村，娘親早故，她勤懇樸實長到了十五歲。爹爹驟逝，她一朝失怙，接下來的一年半只能拼命想著如何維持生計。每天只要張開眼睛，腦子裡轉的念頭不是上哪找吃就是上哪找錢，忙亂了一年多終究支持不住，後娘提出把她賣給淮秀院的時候她一口答應——活下來的一家三口都是爹爹的命根，可是三個人抱成一團苦下去的日子又哪裡是個盡頭？有她一個人熬著就夠了。

這是她當日的想法，既使到現在這想法也沒多大改變，她知道後娘或許會帶上幼弟跟著同村的鐵虎叔過日子——她早就知道，不過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大器還小，後娘身為大器的親娘本來就該另做打算，一個寡婦拖著不足五歲的小孩兒還要帶上亡夫留下的繼女一起討活，這本來就是很困雖的事，既然如此，在最後關頭後娘該捨棄誰……這不是再清楚不過的事了麼？

連朱槿都覺得自己是該被捨棄的那一個。

失去了原本的容身之所，朱槿被賣到淮秀院成為粗使丫頭，工作雖粗重，但上至白大姐，下至同為粗使丫頭的紅豆、春芽等人都對自己照顧有加，每天吃得上飽飯，院子裡的姐姐們也和和樂樂的，朱槿已經覺得自己很幸運，不敢再多加奢求的幸運。

誰承想竟還能遇見三爺。

東關街上初逢，他救下了自己和白大姐，於他而言也許只是一個雲淡風輕的插曲，於她而言卻是魂縈夢牽的開端。

再然後，她在挽月閣醉酒，他們說他摟著她進桃花閣侍候了一晚……接著他將她買回天河幫，而現在，他讓她睡在這張臥床上握住她的手。

自己這麼個青苗村來的小丫頭竟有幸待在三爺身邊握住他的手看著他睡顏，朱槿如在夢中，眼底滿是幾近虔誠的、溫柔的嚮往。

她就這麼靜靜、痴痴地看著他，愈看愈捨不得睡，不知過了多久才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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