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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墓园前，轻轻拨弄着散落在旁的沙土。我双手合十将那些干爽的沙土团在手中，继而将其散在埋落在土中的棺材上，恰巧遮挡住了逝者那苍白的脸。
为逝者添上最后一把土，是身为子女送父亲最后一程的一种仪式，以此来愿逝者下辈子依旧会儿女双全，有人添土。
为父亲掩好沙土后，下葬仪式便至此结束。我不禁抬首再看了一眼那黑白遗照，脑海中再次回想起，他在弥留之际开口问我的那句话：
“你可以......原谅我吗？”
那一刻，我沉默了。
亦正是因为这一刻的沉默，他再也无法听到我的答案。
可这个问题即便放到现在这一秒，我依旧回答不出来。
我双手紧握成拳，要我如何能原谅他？
难道一个人做错了事，却因他是我的父亲，我就要违心地说出我原谅吗？哪怕过得再久，我也依旧清楚记得，他是怎么在我放学回来时，将我的哥哥赶出家门。我甚至连一句发生什么事都来不及问，哥哥便已被他赶走了，自此我失去了一个疼爱我的哥哥，却多了一个好似被恶鬼附身的父亲。
哥哥走了以后，妈妈终日以泪洗面。而我，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般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丝毫没有能力阻止。那一刻，我恨极了我自己，我觉得我好无能。
可即便如此，这样已然支离破碎的家依旧没有唤醒父亲的半点良知。他开始整日不着家，有时候甚至几天不回家，那时候年幼的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更低估了一个完全被恶鬼侵蚀的人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许久不曾露面的那个人回来了，却连一眼也没看过我和妈妈。只自顾自地收拾行李，他说要与我的妈妈离婚。出乎意料的，妈妈好似已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沉吟半晌才开口，“能不能不离婚，我不想轩轩没有爸爸。”
那个人依旧没有半点留恋，哪怕那时候妈妈抱着我坐在阳台上高喊着：“你要是走出这个家门，我们就跳下去！”他脚步未停，好似丝毫不关心我们母子的生死。
妈妈没有带着我跃下阳台，她小心翼翼地将我抱下来，拥着我痛哭，不断向我道歉，说是她害得我从此没有爸爸。
那一刻，我想起了邻居家与我同龄的女孩，自从她的爸爸过世后，她便成了其他同学口中“，没有爸爸的孩子。”所有人将她当成了异类，孤立她、唾弃她，让她从一个快乐的小女孩变成了沉默、不爱说话的孤僻小女孩。
我突然就明白了，妈妈为何向我道歉。可我丝毫不怪妈妈，我的家、我的爸爸，早已经在很早很早以前就死去了，现在这个不是我爸爸，而是一个光披着名为父亲皮囊的恶鬼。他的离去，我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我不怕被孤立，更不怕被当成异类，我只怕我的余生被恶鬼所操控。
他离去后，妈妈将哥哥接回来与我们一块住，我的家好似又重新快乐了起来。
可是这样的快乐却好似借来那般，总会挥霍殆尽。这样的光景仅仅维持了几年，那个恶鬼竟又一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
他全部的钱财都被当初出轨的女人给骗光了，如今身无分文才想起来，还有个家可以供他吸血。他住了回来，重新成为了我们的爸爸，可惜的是，一切都再回不到过去，我们犹如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会喊他一句：“爸爸。”
成年后的我不明白，为何当初妈妈要将这个曾经背叛过他的人回到我们的生活中。可妈妈只是语重心长地跟我说，“人的一辈子都有因果，今生如此，可能就是我们前世都欠了他的，现在要还债。”她不断和我说，让我做好身为儿子的责任，将欠他的债都还给他，下辈子就不会再遇见像他这样的人了。
这样的话，我听了只觉得有些荒谬。
可佛皆如此言，因果皆如此言。
我依妈妈所说，尝试做好一个儿子该有的责任。起码在他生病躺在病床上时，我并没有离他而去，只是默默地执行好我的责任，不为他，只是为了能让我妈妈安心。
可潜伏在他身上的恶鬼又岂会让我们好过。
长久的病让他零星几点的良知都给吞没了，他暴露本性，在我们面前肆无忌惮的欺负我妈妈，在我们都去上班的时候，他将我妈妈关在门外，不让她进去。妈妈却因不想让我们担心，从未告诉过我们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了我恨他至极的导火索。
我终于忍不住反驳我妈妈，“为什么我要因为这样的因果，去给他还债？！我下辈子能否成为人都是未知之数，我如今却要为了一个未知的事，去做如此违心甚至恶心之事，这公平吗？！”
可我妈妈却说：“正因为下辈子要成为人，这辈子才要修好因果这堂课。把这些孽债还清，下辈子才能做人。”
我哑口无言。
心里却升起了一句话。
【下辈子我哪怕做猪做狗，都不想做人了。】
做人好累。
一辈子那么那么长，要忧心烦心的事何其多，每天都有新的烦恼，新的不开心。人越长大，却越很难开心起来，小时候明明能因为一颗糖就乐得好似得到了全世界般。
现在，即便有人给我一颗糖，我也没有再吃糖的欲望了。
可悲的是，这就是所谓【成长】。
如果一个人成长的代价，是要付出一辈子纯真的快乐，那我宁愿不要长大。
思及此，我不由得一笑。可能，我上辈子也这么想的吧，所以属于恶鬼的孽债，至今都还未还清。
在他问我能不能原谅他的那刻，他兴许不是真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只是想买个安心罢了。就像小说里的大团圆结局那般，做错事的人最终一定会被谅解、会被原谅，这才是大家都爱看的Happy Ending。
可我为什么要因他的大团圆结局而买单呢？
他给我带来的伤害是一辈子不可磨灭的伤疤，是至今轻轻触到都会生疼的血淋淋伤口。凭什么要我为了他的一句安心，就原谅他呢。
一个做了一辈子恶事的人，真的会在回光返照的时候认知到自己的错误吗？
对我来说，并不会。
所以我并不会原谅他，却也不会谅解他。
在沙土尽数掩盖他棺材的那一刻，我忽而如释重负。
我不原谅，这是我凭心而言，不对自己说谎而言。我想，人这一辈子，要先对得起自己，再考虑别人。
有些伤疤对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一件小事，可真有人能与之感同身受吗？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只有冷暖自知。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不要将他人所受之痛变成轻描淡写的一句原谅。
不是所有的道歉，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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