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色雲層一片一片的籠罩於整個天空,仿佛一塊巨大且厚重的灰色幕布,遮蔽天際光芒。
遠離繁囂都市,近郊的一座小山山腰中,一條柏油路的坡道上,徐徐傳來「踏踏踏」的清脆足音。
一位留有長長的白頭髮少女,穿着破舊的灰色袖袍,雙腳踩着木屐,正緩步而上。袖袍的面料相當粗糙,不少地方均留有縫補過的痕跡。右手抱着一個邊緣破損的皮製手提鞄,曾經黑色亮麗的鞄身早就掉色,變得灰濛濛的。
時狙夏日,氣溫升高,加之往斜坡上走,可謂十分費力。縱使如此,少女的呼吸仍舊平穩,未見有半點疲憊之色。只是不時舉起左手,拈起烏黑的毛巾,拭去額上的汗珠。
空氣的濕度越來越重,身上的衣服感受到彌漫於四周的濕潤氣息。林蔭道旁的樹木高大,枝葉扶疏。少女仰頭望去,從疏葉間觀察天空後,慢慢打開手提鞄,取出一柄小巧的收縮雨傘。雨傘的傘尾不知去向,露出中棒的尾端。手提鞄夾於左側脅下,雙手用力撐開。其中一條傘骨明顯已經斷折,未能勃起,軟軟的垂下來。
雨傘的中棒斜搭於右肩上,那條不舉的傘骨,指向四時與五時中央。
大約一分鐘後,重重的水珠,擊中傘面上。一粒連着一粒,從三五知已,再呼朋喚友,不過區區半分鐘,便引來如絲如縷的雨煙。
傘面上雨水鬧得騰歡,「滴答滴答滴答」的嗨個不停。更有不聽話的傢伙,沒有沿傘珠滑離舞台,而是從不明地方滲透,墜落在少女的髮絲與肩膀上。
柏油路的盡頭,是一座典雅幽靜的古老府邸。府邸佔地甚廣,百年以來不斷擴建修繕,如今成為這座山上最為顯眼的存在。
府邸那道高達三米的紅色正門,以昂貴的朱木,雕刻着精緻的繩紋與絞絲紋。縱使經受無數風雨,漆色已略顯斑駁,然而那些壓倒性的雕刻工藝,那怕只是凝望着,都會深深吸引其中,讓人渾然忘我。
少女並沒有推門,也沒有叩門,而是走到旁邊小小的普通的側門,從腹前的腰帶中取出一條沉重的銅製鑰匙,打開門鎖走進去。老宅特有的濃郁木質清香,伴隨雨水清冷地撲至臉上。少女踏過青石鋪成的小徑,穿過修剪整齊的翠綠竹林前庭。竹子搖曳招手爭迎,發出沙沙的聲響。
主宅正門前方,靜靜地躺着一個碧翠的池塘。池水清澈見底,好幾條黑色、紅色與金色的錦鯉在水中自由遊弋。與此同時,一位與附近環境格格不入的男人,像是等待多時般,佇立在主宅正門前。
男人頭髮稀疏,努力地染成墨色,拉得筆直亮麗。從臉上的皺紋可見其青春早逝,步入衰老之齡。他身穿深棕色的袍袖,無論是面料、針線及剪裁,均比少女身上那套高級好幾倍。由於一直站在簷篷下,雨水不曾打濕至身上。面對白髮少女,投予輕蔑的目光。鬍子如同刺釘,彷彿要伸出來插死眼前人似的。
「當家大人等待多時,吩咐二小姐回來,即時過去偏廳。」
少女一面淡然的應了一聲,在男人的監視下,推開主宅的門。門後面是一個足足有一間單人房般大小的玄關,脫下木屐後,親自放在嵌入牆身的鞋櫃內,踩着足袋,往偏廳方向過去。沿途遇上宅內工作的僕人,無一不是竊竊私語,背着她說悄悄話。男人更是緊隨在後,一對凌厲的目光牢牢盯在身上,不容她走往他處,又或與任何人攀談。
主宅中,側廳有好幾個。不過少女知道,「當家大人」會傳召她過去的「側廳」,也就只有「那一個」。
從玄關到偏廳,只是三分鐘的路程。對少女而言,卻像走過長長的毒沼與泥濘。每一步都非常沉重,難以舉起來。站在偏廳門前,輕輕叩響木門,報告房中人表示身分後,隨即響起一道尖銳的嗓音。
「獨孤螢!給我滾進來!」
白髮的年青少女,名叫獨孤螢。
別看她穿得像僕人,呃不,比僕人更不如,卻是名副其實,獨孤家二小姐。
她平靜地推門,便看見偏廳內人頭湧湧,獨孤本家全體集合。
位處主座上那位留有一頭黑長直髮,穿着紅色鏽白的高級袍袖,一身高傲蔑視螢的,正是她的親生母親,同時為獨孤家現任當家,獨孤瑾。
主座左右有兩個側座,分別是大丈夫獨孤季華,二丈夫獨孤鏞。季華年歲甚高,皮膚乾澀粗糙,各處浮現大片小片的老人斑,頭髮都掉落得七七八八,無精打采的坐在側座上;反觀鏞風華正茂,眉清玉秀,抱着看不透的笑容,瞇起他那對令人不舒服的眼珠子,饒有趣味的注視着螢。
至於側廳左右,分別站着九個人。右五左四,依次序右邊是長子獨孤鋒、次子獨孤傲、三子獨孤琴、四子獨孤影月、五子獨孤清雲;左邊是六子獨孤添紅、七子獨孤迎華、八子獨孤盼婁,以及長女獨孤桔梗。
全部人都是黑頭髮、黑眼珠,各具姿容,均是帥哥美人。
整個側廳內,只有兩個人是白頭髮紫眼瞳,與其他人格格不入。
一位固然是獨孤螢,一頭白銀如雪的長髮,編成蓬鬆的長辮,斜搭在左肩上,沿着胸口垂至腰部下方;另一位則是螢的親生父親,獨孤瑾的三丈夫,獨孤里斯。他正跪在地上,雙掌及額頭貼地。那頭略微滲了金色的白髮,明明努力盤起,卻總有數束散落,於地上顫抖不已。
早在回家之前,螢便猜想到有此展開。或者說,瑾這個人沒有半點新意,十年如一日,用同樣的方法折辱他們父女。
「給我跪下!」
瑾毫不客氣,扯着令人煩躁的尖嗓子,命令螢服從指示。螢沒有表露心中想法,乖乖跪下,身體熟悉地俯首貼地,如同旁邊的親父,展現最卑賤低下的姿態。縱使如此,瑾仍然不悅,滿腔怒氣無處可解,呼喝侍立於房間最後的兩位女僕趨近用刑。
「掌嘴!」
那兩位僕人都是上了年紀的女性,身上穿着與螢相似,只是面料比較新。她們長年累月的操勞,練得渾身肌肉,左右揪起螢的纖纖雙臂,把她整個人從地上架起來。然後另一隻手提起一塊厚厚的木板子,二話不說摑往嘴上。
「啪」「啪」「啪」「啪」「啪」「啪」的聲響持續不斷,還只是十二歲的螢,那張粉嫩小嘴,早就變得紫黑腫脹。兩位女僕人毫不留手,越抽越起勁,臉上帶着笑容,恨不得打到對方變成豬臉。
瑾輕輕舉掌,女僕人即時住手,停止刑罰。
「獨孤螢,妳可知罪?」
螢沒有說話,也不能說話。現在的她,稍微動一動嘴唇,不知道扯到了哪條神經,差點兒忍不住齜牙咧嘴,整塊臉像要斷裂似的疼痛難耐。
儘管如此,她依然堅持搖頭,表示不知罪。
「我沒有錯。」
彷彿看穿螢內心想法,瑾氣得臉容扭曲,嬌叱一聲,縱容女僕人繼續掌嘴。明明側廳內有那麼多人,偏生沒有人敢說半句話。如同無數尊雕像,靜靜傾聽那充滿節奏的擊嘴聲。終於螢的臉部承受不住,口吐殷紅,沿嘴角流出,滴落胸前的布料上。
「母親大人,請停手吧。」
站在左方末席,穿着俏麗的粉紅刺蝶袍袖,一身嬌柔的桔梗邁步上前,向瑾進言道。
「再拍下去,恐怕弄出人命。萬一地上毛氈沾血,又得換一張新的。」
「這賤人不識好歹,搶去桔梗風采,還不知悔改。我看她就是不服氣,不好生教訓一頓不行。」
面對長女桔梗,瑾的臉色變得無比慈祥,連說話語音都婉麗清新,與次女螢的呼喝責罵截然不同。桔梗點頭,有條不紊分析道:「昨日二妹大出風頭,教獨孤家臉上無光。桔梗心中不服,也想親自教訓二妹,望母親大人成全。」
瑾神色甚悅,寵愛有加:「當然沒問題。」
兩位女僕人仍舊架住螢,雙臂牢牢鉗住,根本無法掙扎脫離。桔梗沒有接受對方呈遞過來的木板子,反而招手召喚端茶的僕人上前。
負責端茶的僕人是一位年齡比桔梗稍長的少女,雙手恭敬地捧着木盤,上面有一個小型的火爐。爐心有一塊燃石,持續生成赤焰,為爐上的陶瓷茶壺維持溫度。這樣的安排,當然是方便主子,任何時候都能喝上熱茶。
桔梗纖幼的五指,提起茶壺,並不是為自己添杯,而是直接澆灌在螢的頭上。
茶水嘩啦嘩啦的傾注向螢的頭髮、臉龐和胸口。編得整齊的辮子頓時沉落,髮絲貼在臉頰與脖子處。那身破舊的袖袍,即時變得濕漉漉。
桔梗的眉毛挑起,低頭審視這位一聲不吭的妹妹。那怕茶水只是熱而非燙,可是這樣一口氣淋在頭上,肯定不會舒服。居然還能夠抿住那張嘴,連呻吟都沒有,煞是氣死人。
要不要把茶壺往頭上砸去?絕對會流血吧?不行,還得好好審問螢,要是昏迷過去便礙事了。
「給我換一壺。」
「是。」
僕人接受命令,待桔梗放下茶壺後,便低頭退出側廳。桔梗好想摑螢一巴掌,不過看見她渾身濕透,生怕自己也沾上那些茶水,便扼住手腕忍耐下來。
「昨天十七皇子為何召見妳?談了甚麼?」
螢像看弱智人士般望過來,畢竟開場二話不說把人的嘴巴打爛,然後才想辦法審問供詞,是不是次序顛倒了?
「回答我。」
與瑾那種動不動就尖嗓子高音量罵人的態度迴異,桔梗在人前說話總是輕柔婉約,別有一股魅惑他人的魔力;不過螢卻知道,叫怕裝的再好,桔梗話語背後,盡是掩藏不住的暴戾情緒。
螢硬是不說話,一來賭氣,二來嘴巴真的很痛。眼前人油鹽不進,死活不開口,桔梗氣得奪走女僕人手中的木板子,傾注全身惡氣,用力扑去螢的額上。
血,流出來了。
從左額角滲出,沿着銀雪的長髮往下染,漸漸連左半邊臉都有血水溢出。螢閉上左眼,避免血液流進眼眶內。僅存的右眼,眼神仍舊堅定而清澈,仿佛看透桔梗的外表,直視其內心。
血緣上是出自同一娘胎的姐妹,但雙方卻像不共戴天的仇人。桔梗面對螢,永遠都是這樣子高高在上,從來不把妹妹當成人來看。
那頭雪白色的頭髮,一對紫色的眼眸,正是其出身下賤的證明。
只有黑頭髮黑眼珠,才是正統八和國人。
「還不肯說嗎?」
一拳揍向螢的小腹,直接把她的肚子都打得凹進去。一拳之後,再來一拳。
桔梗是十四歲,而螢是十二歲。雙方的體格及力量,其實相差無幾。縱使如此,全力地揮動拳頭,打在瘦小的身體上,還是十分痛。儘管五臟六腑都在翻騰,可是螢的嘴唇仍然緊閉,連半條縫都不願露出來。
終於打到第九拳後,桔梗的手感覺腫痛,皮膚發紅。輕輕揉搓一會,狠狠瞥了螢一眼。
從小到大,無數次欺凌與毒打,螢都是這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那怕打到皮開肉綻,她都不痛不癢似的,比任何人都更處之泰然。仿佛重錘砸在棉花中,連一點聲響都沒有,令桔梗說不上的厭惡。
「哼,真是打不死的賤種。」
「算了吧,都不是第一次了。」
瑾望向遍體污濁渾身殘破的螢,不禁感到頭痛。
打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的孩子。
——要是十歲「初華」前把她殺掉,就沒有現在那麼多事了。
「里斯。」
「是。」
螢的親生父親,一直都把頭埋在地上的白髮男人,適時應了一聲。得到瑾的允許,此時才敢仰頭。在眼神的示意下,里斯即時諂笑,對女兒好言相勸。
「十七皇子為何要單獨召見妳呢?能否告訴爸爸?」
無言。
「好女兒,妳也不想爸爸連帶受罰吧?」
不語。
「螢啊……我的螢寶啊……莫非是啞了嗎?嗚嗚嗚……」
里斯假哭一會,也不裝了,攤手道:「抱歉呢,瑾。如妳所見,我們的女兒已經到了叛逆的年齡,連爸爸我的說話都不聽。」
「真是廢物。」
算了,本來就沒有對這個男人抱有任何期望。所詮,只是一位戰敗的西戎人罷了。
「老樣子,父女同樣鎖回去冬澤堂,餓上幾天。」
女僕人得令,像拖垃圾般把螢拽過去。里斯喜悅地感恩,伏首跟在女僕人身後離開。待人從側廳消失,桔梗那張陰晴不定的臉龐,多少舒緩一二。
「母親大人,需要派人去打探嗎?」
「皇宮重地,萬事密不透風,哪有這麼簡單。」
「難道真的要等那賤種開口嗎?我敢打賭,就算用鐵橇把嘴巴撬爛,她都不會說出半個字。」
明明是賤種,明明是廢物天賦,可是脾氣比牛還鐵,一點兒都不會變通。
瑾同樣很頭痛,按着額頭呻吟。
「小瑾,別動氣。」
一直坐在瑾左側座上,二丈夫鏞適時站起身,體貼地扶着妻子。
「這樣吧,皇宮那邊,我會想辦法。」
「鏞郎有辦法?」
鏞用力點頭,瑾頓時放鬆下來,對身邊男人無比信任。
「又要麻煩鏞郎了。」
「請別說那樣的話,小瑾。」
「老夫少妻」在秀恩愛,霎時整個側廳所有人,都努力維持不尷尬的表情。尤其是坐在右側座上,瑾的大丈夫季華。臉色青一塊綠一塊,偏生又不敢說出口,滿腔妒嫉與怒火都憋回肚子中,樣子怪難受的。
冬澤堂位處獨孤家西北端的角落,穿過主宅,走過後庭,踩過林地,幾乎走上十四、十五分鐘才抵達此處。遠看像荒廢的小屋,由於日久失修,牆身殘破,窗戶與瓦片均搖搖欲墜。要不是院子內有一隅耕地,栽有新鮮瓜果,以及晾曬着數件衣物,鐵定會誤以為無人居住。
女僕人將螢當作垃圾丟進院子內,里斯低頭道謝,卻被人一腳伸進去。當父女同時被塞進冬澤堂後,院子正門即時鎖上,外面還特意安排幾位高大侍衛站崗。
「哎呀,我自己會走進來啦,何必要用踢呢。」
里斯摸摸自己的臀部,那些人簡直沒有留手,踢得屁股腫脹起來。他象徵性的往圍牆外瞄了幾眼,「哎喲喲」作痛同時抱起女兒,涕泗縱橫道:「蒼天啊!可憐我們這對父女啊!」
哭聲非常淒厲,不過外面的人聽之既不傷心,聞之更不流淚。里斯好不容易才進入房子,緊緊鎖好,隨即收了哭聲,仆倒在女兒耳邊小聲道:「喂,裝夠沒有?快快起來!」
原本像一灘爛泥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的螢,倏地撐起身。之前還是血流滿面的她,現在竟然恢復原貌,仿佛剛才一切刑罰都不存在似的。死氣沉沉的瞳孔也煥發出水靈的光芒,透露出一股不尋常的睿智。
「我都做好心理準備,會被人折手指拔腳甲。還以為母親大人與桔梗會再過份一點,沒想到不外如是。」
「這不是好事嗎?」
「一點也不好,這樣我回收的罪孽豈不是變少了?」
螢一邊抱怨,一邊整理自己的辮子。
「難為我在皇宮讓侍女細心把頭髮編成三股麻花辮,好好搭在左肩上,完美的死亡髮型,她們都沒有好好珍惜嗎?」
又來了又來了。
打從小時候起,這孩子就常常說出一些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說話。雖說聽不懂,不過聽螢的語氣,蠻樂在其中似的,想必是好事吧?
里斯蹲坐在女兒旁邊,催促道:「昨天男子會,十七皇子為何特別點名傳召螢?能說給爸爸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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