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薩的夢 - 落日的披薩（上）

最後她等來一個奶油色的信封。

「太好了，子霞！」媽媽用力擁抱她，聲音帶一絲濕潤哭腔。楊子霞緩慢地回抱，眼睛遲鈍地盯著桌面上帶著工整摺痕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又瞟向窗口。

夕陽恰好落在城市的兩列大廈間，瓶子形狀的天空裏，蛋漿般的橙紅光線在城市裏肆意流淌，覆沒行人與車流，然後漸漸被夜晚的墨藍驅逐。

門鈴響起，是爸爸下班到家了。

「這麼特別的日子，當然要吃水牛起司披薩！」還沒換下西裝的爸爸笑瞇瞇地將紙瓦方盒放在餐桌上，迫不及待地揭開盒蓋。

楊子霞愣住。

方盒中是一輪太陽。雄偉的天體失去赤火與華光，唯餘番茄醬與起司繪就斑駁的耀斑與暗條，扁平地躺在紙盒裏。

是殞落的夕陽。

「爸爸給你切一塊大的。」

滾輪狀的披薩刀伸向那一輪落日。刀鋒在披薩上碾出直線壓痕時，楊子霞的心也彷彿被碾出一道凹痕，然後心臟慢慢地沿著那道線裂開，裂口冒出紅色的醬汁。

一片三角形的披薩落在楊子霞碟中。她用叉子托住底部，送到嘴邊，緩緩咬了一口。酸酸甜甜，是番茄的眼淚在口腔裏氾濫。

「我家子霞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

隨著披薩被切割而扭動的香草猶似兔與鶴舞動的影子，醬汁泛著油膩的一道道光弧，宛若記憶裏變形扭曲的、夕暉下的笑容。

「這家的起司味道還不錯，夠濃郁，子霞多嚐嚐。」

在家人的歡聲笑語中，楊子霞安靜地咀嚼著披薩。齒關咬合，將軟軟的起司、乾燥的餅皮與酸甜的番茄醬絞碎成漿糊。她吃披薩，黑洞吃她，黑色的牙齒沉入胸口，將血肉與內臟無聲地絞碎成一團。

「來，子霞，多吃一點。」

餐桌上的圓形披薩被切分，散成一塊塊三角，落到碟上，一口口消失。中央的白色塑料支架被披薩刀挑倒，躺在浸染油漬的餅盤上。

楊子霞看著歪倒的支架，下意識伸手想扶正，被媽媽抓住手腕阻止。

「隨它去吧，反正都沒用了。」

已經沒用了啊，楊子霞安靜地想。見爸爸想切一塊新的披薩，她便握住披薩刀，切入已有些軟的披薩裏，手腕施力，冷靜地將自己血肉模糊的部分切割，遞出去。

爸爸向她道謝。

「不用謝，爸爸。」楊子霞望著刀鋒上殘留的起司，那只是模糊黏膩的無機物而已。身上所有隱痛都平息下來，她露出恍惚的微笑：「披薩很好吃。」

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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