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心萬生 - ⟣肆. 陰府桃源夢-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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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我們兩清。」

曾經結髮為妻，如今心死莫大於哀，余昭月望著陸鈞離去背影，終於死心斷念。

最後她選擇帶著一只休書，去了桃源郊外小院生活。

本以為，事已至此，從前朝朝暮暮，便已落幕，陸鈞也算是盡了體面，此事不再深究，替她尋了處清幽的院子，又找來口不能言的家僕，小村落樸實良善，每月都會有親信送來月例。

但兩子之死，皆與余昭月有關，如今成了主母的方毓卻不再忍受。

於是便命人散布關於余昭月的流言，訴說她是如何蛇蠍心腸，因為妒性大發，一步步害死她的孩子，隨後又讓整個陸府分裂，甚至假冒了她阿姐余燕晚，嫁進陸家。

本來余昭月以為她能夠相安無事，靜靜在郊外的小村落待著，度過餘生，想著每月月例存下一點，或許臨終前，還能夠去北境見一見阿姐……

誰知道許是有人通報，鄉下的小村落消息傳得總是特別快。

也不知道是方毓重金有賞，還有她灌了何種迷湯，等到天羅暗渡陳倉，一天夜裡偷偷來訪，想要帶她走的時候……屋外已經包圍了憤怒的百姓們。

他們都是熟悉的面孔，偌大桃源城，陸家作為一代商賈，可以說是撐起了數以萬計百姓的生計，說是大恩人也不為過…

而現在，方毓兩子一事被渲染，陸鈞也不知是否默許，民意怨起，假使陸鈞不知情，後來發覺要挽救，似乎也為時已晚。

最後余昭月被打抱不平的桃源人們斬首，掛上了城牆示眾，此時陸鈞才匆匆從長安經商趕回，進城便是如此一幕，簡直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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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余昭月被掛上城牆示眾，頭首分離，如此血淋淋，桃源城中，百姓們來來往往，日常竟然有序，卻無一人對此發出驚呼或是悲嘆，實在詭異。

初來乍到桃源的蘭煜暉，此前跟著師父遊歷，最後一站便是桃源，等到天涼師徒倆在桃源稍作休息後，就準備啟程回百花谷過冬了。

可那時，因為年少血氣方剛，蘭煜暉駐足在那巍峨城門前，看著六七尺高的黛青城牆上，血跡如鏽滾落，那女子身著華麗衣袍，艷紅如扶桑，卻身首異處，一半搖搖欲墜掛在旗架上，另一半被吊在空中晃蕩，連日曝曬，已經腐敗的血肉散發腥臭，周遭邊上有許多黑鴉聚集盤旋。

蘭煜暉望著那副情景，看著女子蒼白鐵青，已經浮現屍斑的面孔，混濁的眼珠凸起，神情哀戚定格在最後一刻，可唇邊卻又掛著一抹笑……

他還是不聽師父的勸，上前救了余昭月。

「煜兒，天下有三，不可觸碰。」百花谷時任掌門捻著長長白鬚，瞇起眼、悠悠道來。

「師尊，這三……是哪三呢？」

年少如蘭煜暉，只覺一陣血氣上湧，又看著周遭百姓們，人來人往，卻絲毫無人關心，那女子屍骨未寒，被如此對待，個個都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他皺起眉頭，表情難看，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隱忍不發。

那老者半閉著眼，側身望天。

「權、利——還有情，這三不可碰，不論何為。」

「……」蘭煜暉緊抿著唇，一雙琉璃透徹，似乎心意已決。

「為師說了這麼多，你還是想插手嗎，煜兒？」

「弟子知道、弟子明白，可天下之大，獨獨欺負一介貧寒女子，若她當真的蛇蠍心腸，這般小的年紀，又能做得成什麼呢？」

蘭煜暉轉過頭，對上師尊波瀾不經的神情，揚唇一笑。

「弟子知天下有其三不可碰，但師尊——弟子修道是為了執善，如此不義，弟子無法視而不見。」

「她屍骨未寒，又這般凌辱……總該有人，送她一程，身魂安息吧？」

老者目光微動，最終背過手，轉過身去眼不見為淨，只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朝後揮揮了。

「唉……罷了，為師早知……煜兒、想去便去吧。」

「一切從心所欲，莫要後悔便可。」

「弟子謹遵。」

蘭煜暉與余昭月，相遇於百年前的一面之緣，一次無心之舉，只因一首長恨歌，流傳於街頭巷尾。

那是，二月的花葬，冬末迎來最後一場鵝雪，那個小小少年，形隻影單，還未長成來日劍尊意氣風發的身影，卻已然初見普愛蒼生憐花之心。

往事伴著青燈經文裊裊，她渾渾噩噩作為一名遊魂，將一切都收入眼底。

看那少年不負周遭一片罵名，還有百姓們的冷嘲熱諷，他毅然決然，身姿如飛鳥，幾步輕點，便攀上城牆。伸手如惜花，將她的屍首輕柔地帶了下來，飄飄衣角半染腥腐，他卻不甚在意，替她輕輕拂上眼簾。

「妳自由了，可以好好睡一覺了…這位姑娘…」

那聲音從遙遠傳來，將遊魂的她喚醒，黯淡的雙眼逐漸有了光。

一切塵埃落定，少年的出現就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的一切，過往恰似雲煙，不再重要。

余昭月的執念不渡而散，可她沒有馬上化地輪迴、去往彼世，而是在那場簡單的葬禮後，跟著少年一同兜兜轉轉，遊歷四方。

她執念過重，斬首分離又示眾許久，被蘭煜暉救下後，一路跟著那少年，看著他在桃源歷練、長春峰上一戰成名、與那青年差一點結為道侶後又毀棄。

直到那萬生秘境一別，陰錯陽差下，或許是因她沒有形體，所以在蘭煜暉進入時，她也跟著被帶入。那日在秘境之事她全程目睹，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腔柔軟心腸，拯救了素昧平生的她，一句執善修練，她始終未曾未忘記過。

可那些人是如何折辱他，而曾經與他親密無間的青年，又是如何被迷惑了本心，做下了這樣罪孽深重之事。

余昭月著急地想要觸碰他，觸碰她的少年，希望她可以帶他走——可她卻忘了，自己早已死去多時，就連執念都已經散去，就連化出形體都做不到。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白淨的少年，一雙琉璃美目中，光彩漸失，最後支離破碎。而她雙目發紅，哭著一遍又一遍，徒勞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昏迷的少年，卻無功而返，只是徒增懊悔。

最後，也不知秘境運作原理，還不等余昭月反應過來，她就同那些人一起被提前丟了出來，獨留身心俱疲的蘭煜暉一人，在秘境中晃眼百年。

那是余昭月這是第一次感到如此追悔莫及。

她渾渾噩噩，一路向南，想著要回到百花谷，想著或許有什麼辦法，可以讓蘭煜暉的師尊知道，派人去尋他——可這一路走來，晃眼回神，周遭已是出發前金陵城。

還記得她跟蘭煜暉一同進入秘境前，他們先是在金陵城休憩，那時春天才剛剛到——直到余昭月被丟出秘境，光陰如梭，秘境中的時間流速不同，出來時外頭已過小暑，整個金陵城中，河道點滿水燈，心願盈滿漫天星光中元將至。

她茫然地走在人來人往中，看著這一片暖黃光暈，有各色遊燈風車被高掛起，孩子們提著花燈奔跑在堤道邊，水燈承載心願順流而上。

想起臨別前，蘭煜暉對她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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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甚麼要跟著我？」』

『我執念已散，卻無法輪迴……你救了我，所以我想跟著你。』

『…妳這樣說我也不能拒絕吧？不過…妳若是要報恩的話，就免了吧。』

『為何，這樣道長你會很困擾嗎？』

『不…倒談不上是困擾，只是妳執念已散，等到下次中原時節，普渡慈航，順著流燈指引，自然可以回歸陰府，就是難為妳要繼續飄盪……』

『那我願墜落萬丈、負荊棘，再無退路。』

『即便魂飛魄散…妳……』

『是的，即便魂飛魄散，我也想跟著你——＂蘭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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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昭月走走停停，想起她的前半生，而後浮現與少年相伴的那一幕幕，最後在一處人煙稀罕的河道停步，她忍不住嗚咽，單手捂上嘴，雙腳無力跪地，她看向水中，只見月、不見其影。

曾經，她與蘭煜暉路過一介破廟，趁著青年睡下時，她來到院落後，應那一聲召喚。

那地藏之話猶言在耳。

『執念未到便會消散，姑娘、妳執念散去以久……中元過後，再無退路，這樣——妳也甘願嗎？』

那時她猶猶豫豫，還保留著從前身為人的柔軟心腸，思來想去，也不知道怎麼樣才是最好，所以並未回答地藏。

地藏見她反應，只搖搖頭，發出了一聲嘆息，也不強求。

『痴兒啊——也罷，只願妳知曉一事，縱然妳無害他之心，可人鬼終歸殊途，即便這位施主有修為傍體，妳這樣年復年、日復日地跟在他身邊，遲早有一天會害了他的……』

余昭月自然知道人鬼殊途，可她又捨不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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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如水席捲，哀戚漸染，沒過她眼底、心裡，從頭到腳，一個人發狂似地，伏在提道邊草上，嘶啞呢喃。

「我沒有其他的心願……這紅塵滋味…噁心至極——」

「——可若是要為誰墜落萬丈、負荊棘……」

「我願為、我……願為不得安寧——只換他一世長安！」

少女撕心裂肺，兩行血淚滴下，她仰頭吶喊，可惜遊魂之聲，在陽間無人有幸見證。

抬眼望去，今夜無星，遠處傳來誦經，還有一曲長恨歌。

「春山漫、糜日爛——不思量、自難忘——」

河水潺潺流過，蟬鳴不止，有微風漸起，如今已是中元節尾，即將歷經普渡慈航，流燈三千指引眾魂歸途，時辰以至，可她還不想離開這人世間，至少、至少……

「妾有意、郎無情——玉盞換、別無日——」

淚水積蓄，她蠕動雙唇，一次次描摹那姓名。

在看見那青年安然無恙之前，余昭月想，她還不能離開人間。她滿臉淚痕，上氣不接下氣，一遍又一遍，無聲吶喊。

「與君說、過眼談——來年諾、飄零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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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回答久遠之前，在旅途開端的地藏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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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然甘願……我當然甘願...」

余昭月攤開掌心，看著逐漸朦朧的手心，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卻難擋那流燈三千與遠處誦經指引，如誘惑癡迷無可自拔。

「——只要是為了蘭哥哥……我當然甘願...如果不是蘭哥哥，阿月不會有機會像這樣繼續看著人間風景...甚至他帶我回北境，去看阿姐...」

她抬起頭，望向河道對岸，恰如生死相隔，人潮來來往往，色彩艷麗，兩相對比，只有她這處陰暗冰冷，無光也無星，滿眼悲憤，不甘、不服、不願。

「……就算是成為厲鬼，我也要那些傷害哥哥的人——血債血償！！！」

至此，無數執念匯聚成一願，破繭成蝶，尋得一果，必有一因，執念重聚，修練魂魄凝體——

——終於在歷經普渡慈航、萬燈指引，天地異變一瞬，那少女再次睜開眼，銀霧紅蝶散去，已然獲得新生。

舊時九重天陰司主宰，虛位已久，而今——新任鬼王、余昭月，橫空出世。

歌謠裊裊，曲終人散，一曲長恨再不復，少女自新生中睜開眼，聲音低暗，啟唇輕唱，落下餘句，手中流燈沒入河道，隨夜遠去。

「——秋日紅、不歸心—— 還千里、長歌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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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我，蘭哥哥，阿月一定會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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