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心萬生 - ⟣ 壹 . 凡塵珠玉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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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天境祭壇上，有羅紗玉帛妝點，五彩繽紛、伴著底下薰香裊裊昇上。

中央立有一玉像，其形神態清麗，容貌姣好，芊芊素手凝絲點水，有朦朧玉帶與斑斕翊尾拖地，如雀鳥瀟灑，她雙目半閉，眼下有星淚愈墜不墜。

那是一尊九天玄女像。

開天闢地後天道重整，三界重歸於一體，人間萬世也太平許久，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玄女像了。

至少在他少時遊歷四方，走遍大陸上各式奇山峻嶺，拜訪各色武道巔峰之人，心向增進修為，要成為一位在歷史上留得下名的修士之前，還有許多門派依舊會供奉玄女像，以祈求好運。

但自他修道至今已經萬年，歷經天上整合，天界已無九重之分，漸漸地，人間信仰改變，比起祭拜玄女，另一民間傳說由周朝人間修士，因體恤人間疾苦，感動天道，所以破格位列神座，那便是後來的福德神，似乎更為受人間百姓所崇尚與信仰。

而玄女的故事與那淒美九重天佳話，終歸是沉沒於歷史洪河。

不再有人記起，那曾帶來好運，為契之途成天命是也、降而生商。

久經不見，玄女像仍如他印象。

有一青年面色蒼白，衣衫凌亂倒臥在地，他視線模糊卻依稀辨認出眼前玉雕是誰。

他一手摀著側腹，那裡暗紅浸透、有血滲出，百花谷的墨綠弟子服已經破爛，有大半白皙胸膛暴露在外，上頭滿是青紫指痕交錯，讓人無端聯想。

他身上只有一件弟子服外袍，鬆鬆垮垮堆在腰間，腰間以下，褻褲不翼而飛，在遠處被撕成碎片，一雙腿修長向兩邊無力打開，抖著抽搐。

蘭煜暉每動一下，試圖想要從地上爬起，都會牽連到後方那處難以啟齒，他咬牙心頭難堪湧上，卻不然動的狠了，可以清晰感受到有白濁小股小股被擠出，緩緩流出。

這一下讓他心如死灰，臉色徹底白了，也不敢再動，不用半晌便頹然躺平，雙脣抿緊。

就這樣回去谷中，會被笑話吧。

蘭煜暉絕望的想，他又睜開眼，疲憊寫滿眼底，此時此刻他卻無端想笑。

怎麼會如此？

距離化神之境之差一步，但他不僅根骨嚴重受損，還白白賠上了清白。

怎麼會、怎麼會？

他忍不住深究，腦海卻浮現被人群圍住，那惡意訕笑滿天，這身體就像艘破船，不知要去到哪裡。

搖晃、搖晃，昔日時光在他眼裡遠去。

他知道這張臉為他、還有身邊人帶來許多無端是非，所以從前他總是習慣易容出行，卻不然年少一見傾心，以為是相交知己，一顆誠熾之心毫無保留交了出去，然後被狠狠摔碎。

如果只有兩三人也罷，憑他修為無人出其右，還是可拼力一搏，衝撞入口，逃出這處秘境。

但那人生性狡猾，找了數十位他派弟子，還專門攻克他不擅應付法修，消磨戰方為他弱處。

那劍意縱然凝出數千道，集攻守為一道，他也趕不上術法範圍壓制，且為五六重同時展開，後有擅武道修士頻頻近身擾亂。

劍陣被破、招招致命。

美麗的事物總是讓人無法拒絕，更何況是天生尤物。

再醒來，便是如今之況了。

以前遊歷時，他也見過不少爐鼎慘況，也有許多並非本來就是禁臠，而是同他一般，原為強大修士，只為滿足某些同道之人怪僻，而折服成慾望奴隸。

只是他從沒想過會發生在他身上，至少整個百花谷，和天下宗派，都不認為當世劍尊蘭煜暉會有如今下場。

他是生的艷麗，談笑時那桃花眼微微上挑，眼含星子，骨相深邃卻如畫中容顏，渾然天成不過份鋒利，整個人一股子媚態溫婉。

但好在他雙親早年雙亡，只留下他一人，百花谷掌門不捨愛徒之子，於是收養為養子，並讓蘭煜暉遁入座下，是最後的關門大弟子。

打小生活在與世無爭的百花谷，前有掌門蘭玉晴教導修劍，後有當時天下第一神醫太一悉心照顧，並傳授藥理，等到蘭煜暉成年時，容貌中那艷麗媚態，已經被修道清冷氣質中和，不再如此突出。

但凡有幸一賭劍尊蘭煜暉真容的修士，都曾評價為美人難得，當真舉世無雙。

心懷歹念的也不少，但總是被師父們拒之門外，又或是被他劍意嚇跑，所以當這具身子被迫打開時，他忍不住那股暴戾，血氣上湧、想要反抗，但奈何他們人多勢眾，還找來了他的佩劍，為這具身子添上一道口，末了還拿來羞辱……

他不願回想也罷，愛劍已經連同他一起被玷汙。

好在秘境時效過了，會自動強制傳送修士出去。

不曉得是不是陣法故障，還是他修為較高，所以沒有被傳出去，而去留在了秘境內。

想到不知秘境外，那幫已經歸去的他派弟子們，想必正在大肆宣傳，他們拿下了劍尊，不僅限於比試上，還有生理上。

劍尊與天下第一美人。

想來師傅們若是得此消息，怕不是整個修真界要遭殃，更何況目前對外來說，他未出秘境，幾乎是算是下落不明。

蘭煜輝想到這裡，想要放聲大笑，卻還是無聲，笑著笑著，眼底有酸澀積聚，不用多久便沿著眼角落下，是玉珠斷續。

明明比起天下一，他是更先成為一名劍修的。

到頭來，所有人還是只專注在他這副該死的樣貌上！

但想到師父們又喜歡誇他，在小蘭煜暉因為外貌，被其他來百花谷做客的修士朝笑不男不女時，會說蘭煜暉是他們的寶貝，美貌也可以是他的武器，就容同他手握之劍一般。

很明顯的，他失敗了。

他沒能將這副皮囊的美貌，也轉化為他鋒利的武器之一，最後也變成了他的弱點，就如那些失神的爐鼎。

他就是個半吊子，所以才會被鑽了空子，變成如今慘況。

眼下秘境已經關起，而他這付軀體已是行將就木，不用多久就會力盡。

就這麼耗在這裡還不如四處轉轉，或許會有一線生機也不定。

想著要回百花谷，師父和師娘或許還在等他，或許、或許來得及的話……還能一起過上中秋。

想到這裡，蘭煜暉不禁會心一笑，抖著手努力繫上外袍，儘管在方才爭執中，這件陪伴他許久的弟子服，已經毀的差不多了，但不論成敗、至少體面。

那是師父總掛在嘴邊的—「不論成敗、至少體面」，才應當是一位修真者該有的模樣，而非像那些正道之巔，總想著證明什麼。

一番苦戰下，他可算是終於穿好弟子服，無奈手邊沒有鏡子，只能藉愛劍殘雪刀身一照，總算是收拾的還行。

蘭煜暉撐著殘雪起身，以劍為拐，抬起眼四處張望，最後視線越過祭壇玄女像，落在與來時路相反，有大片植被覆蓋的一處小道。

那小道看起來荒涼，可地上痕跡卻昭示著，不久前還有人前往。

不過是綠草蔓生、舊夢未盡。

琉璃色瞳中閃過光，蘭煜暉心下一喜，卻不顯。

或許這處秘境的主人，還沒有死，他還居住在此。

想著如果，能夠尋到此人，或許離出秘境也不遠了，不管對方是敵是友，總該一試。

良久，蘭煜暉無聲注視，深吸了口氣後，才杵著殘雪，一步一步往前，朝那處廢棄小道深處走去。

由於下半身行動不便，一手又必須杵著殘雪前盡，蘭煜暉只能依靠僅存的左手，撥開眼前大片青色蘆葦。

直到臨盡頭，有光透出，他壓下心中喜悅，快步往前走幾步，視野里最後的蘆葦被撥開，那是雪白野花齊放，小道隱藏在花海中，路上有琉璃百盞相隨，連綿著向不遠處陰暗洞窟、延伸向下。

蘭煜暉呼吸一滯，被此等美景迷住了眼，腳下步伐微亂，踩碎了幾朵白花。

就像被什麼呼喚一般，他腳步越來越快，甚至不顧身上傷處和疼痛，丟下了殘雪，連滾帶爬的在花海中前進。

空中有殘花浮動，淡香瀰漫，好似一場迷離夢境。

直到進入洞窟內，冷意從腳底鑽上，蘭煜暉喘著氣停下，眼中恢復清明，待看清眼前之物，緩緩睜大雙眼——

——未待他來得及出聲，便體力不支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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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剛破殼那時，娘娘同他說過，人間雖美好，但不可留戀。

他記得的，娘娘身後拖著斑斕翊尾，儂綠華光流動，手下是萬生眾相，素手牽引。

他記得的，同娘娘在聖山上觀月賞花，清幽時光慢慢，逍遙快樂。

他記得的，剛剛要開靈識時，娘娘教導他如何織布，密密藏藏、指尖如撫琴撥弦，化出心中所想，編如凝神絲線。

萬生殿上，記得娘娘一人站在落落織布間，層層垂落、是夢境迷離，金光織就她念想，白絲是時間刻度。

大殿上蓮池百盞、水燈點亮，她眼中有落寞，可再等不到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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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洛……人間雖美好，可光陰無情，切不可留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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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衣女子笑靨如花，卻只是回眸，擒著一抹笑，永遠清冷。

美夢也不過如此，直到有心人將他從九天上盜走，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娘娘，長河百年、山川不變，九重天之後，再無玄鳥蹤影。

天上一載人間千年。

直到他再次睜眼，周遭百花齊放，陰冷洞穴上有大洞，身周陽光生長，為他驅散陰冷。

有人踩綠茵而來，柔弱青年掀開層層白紗，上頭未記載其他顏色，只是白紗。

通體玄黑，近看時又色彩斑斕，翊尾似鳳凰，長長拖地，睜開眼是琉璃鑿金、華光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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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年輕的百花谷主與世上最後一隻玄鳥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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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處秘境確實是有主人沒錯，但蘭煜暉沒料到的是，會是一隻靈獸……不對，或許應該稱他為瑞獸。

若是沒記錯的話，谷中擅長御獸的小師妹，曾說過，若是有朝一日可以位列仙班，去到天界，她想見見傳說中的神獸。

那時蘭煜暉還吐槽她，看鳳凰有什麼好稀奇的，不用去天界看，我們靈界也很多鳳凰的同族啊，比如青鸞之類的。

氣的小師妹叫斑斑咬他。

不過事後，小師妹搖搖頭否認，表示她想看的神獸並不是鳳凰，而是上古時期，降臨在商朝，曾經輔佐與此，生活在九天之上的玄鳥。

與尋常神獸不同，玄鳥外形神似鳳凰，通體漆黑，不祥之色披身，卻是吉兆之徵。

蘭煜暉會知道九天玄女，也是因為小師妹介紹有關玄鳥傳說。

傳聞中，玄女貴為古神之一，真身一直撲朔離迷，有人說她是天生神格，也有人說她是鳳凰重生，抑或是人界修士刻苦修練，但鮮先少為人知的，玄女其實是傳說中瑞獸玄鳥。

至於小師妹為什麼會知道呢？

聽說之前下山時，她為了找斑斑，一隻走失的九色鹿，最後追著追著，回過神來，她和斑斑已身在一處陌生洞天內。

聽小師妹描述，應該是同這處秘境差不多，有玄女像的祭壇，蓮池百盞的大殿，以及掛滿織布的洞窟。

她迷失了來時方向，天色越晚，周遭森冷生長，嚇的小師妹緊緊和斑斑抱在一起，遠處有幽光亮起，是越來越近。

一人一獸紛紛屏息呆住，直到那幽光照徹她們面前，才知那是一位女子，身形纖長，外批玄黑華袍，身後有儂綠翊尾。小師妹還來不及問她是誰，女子抬手點了點唇，再回過神來，小師妹已經回到谷外山關前，斑斑抬起頭表示疑惑。

等到回谷中，翻遍了所有關於上古神話的典籍後，小師妹才確定，她遇見的便是玄女本人，而她正是傳說中已經絕跡的玄鳥。

此等奇妙經歷，放在師傅耳裡，只被當成是小師妹為逃課出谷，所以編出的故事。

師傅事後罰小師妹金剛經一百遍，看的其他弟子一眾拍手叫好。

但不知為何，唯獨蘭煜暉就是信了，並且還記到了現在。

想到這裡，他心下莫名有些慌亂，看著光亮處，玄鳥正蜷縮著身子沉睡，他心中有個大膽猜測。或許這處秘境的主人，就是眼前這隻玄鳥，雖然目前手邊的情報來看，不能篤定牠就是玄女本人，但就這處秘境的建築和歷史來看，面前這隻玄鳥，與玄女的關係也非同小可。

蘭煜暉吞了口沫，鼓足勇氣，小心翼翼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他又抬頭，見玄鳥沒有任何醒過來的跡象後，便大著膽子繼續往前走——

——忽地，遠處有劍鳴聲，劃破空氣而來，蘭煜暉心中暗道不好，他忘記殘雪已生劍靈，離主人太遠會啟動感應，聞聲而來。

他急忙回過身，手中掐訣，想要停下愛劍，但奈何動作太大，又牽扯到身後難以啟齒傷處，他面上一白雙腳一軟，半跪在地。蘭煜暉倒抽了口涼氣，手上訣掐到一半失去架勢，只能眼睜睜跪在地上，看著殘雪筆直攻向那烏黑大鳥。

「不要…小雪！！！」

殘雪帶著霜寒破空而來，劍身泛著瑩藍，眼看離玄鳥只有一尺之距時，蘭煜暉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殘雪卻在此時停下，就好像被什麼阻擋住了般，無法再前進，傷害到那玄鳥一分一毫。

也是同時，殘雪這番大陣仗，不但沒忠心護主，反而引起了那玄鳥注意力。

只聞身下青草發出窸窣聲，蘭煜暉忍不住屏息，陽光灑落之處，那漆黑大鳥緩緩張開翅翼，是五光十色斑斕的黑，他抬起頭，鑿金雙目緩緩睜開，對上蘭煜暉蒼白小臉。

於眼前這隻上古神獸來說，蘭煜暉倒映在他眼裡，不過滄海一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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