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時七季(重修版） - 軟肋誤觸

當日的四點二十，也就是放學時間，翹課的季梓楠收到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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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加好友後問好的習慣，因為麻煩。對方傳了貼圖，感覺就要禮貌上的回覆一個，若是對方還不停手，又傳一個，根本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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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這人跟他還挺對頻，空空的聊天室除了好友申請成功的系統顯示，啥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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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接連訊息提醒，是三個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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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英文第四課第三節重點筆記》、《一三八八數學講義例題十二到二十二》、《國文桃花源記賞析彙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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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你是在瞧不起我的成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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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身為一班之長，有義務協助翹課的同學跟上課程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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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你他媽住海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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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海邊是流行用語，意思是你管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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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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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已讀了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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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已下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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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默默收回在陽春麵店對黎川的讚美，這人是死魚腦袋，妥妥的讀書仔，跟不上流行用語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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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也許這就是人之短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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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姨幫他購了臺二手腳踏車，就在巷口過幾條街的車店，舊的那台放太久，大多地方都生鏽，前幾天季梓楠騎的時候，內部零件直接解體，所幸報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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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姨叫他善待腳踏車，不要用練舞的那種腿力蹬踏板，季梓楠抗議：「腳踏車就是要騎到有風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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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沿著廊道走去，十字路口沒什麼車便穿了過去，幾個女大生在轉角打鬧，季梓楠戴起耳機又蓋上帽踢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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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騎腳踏車，徒步什麼景都很清晰，不像一晃而過的色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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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地方能去，兜兜轉轉還是回到這破地方，有時候覺得可笑，有時候又覺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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欒花漫飛，披在地上的艷和壤地混雜，也許是看得出神，他並沒有注意到過街的摩托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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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車急殺，標準的烏賊車，煙灰賤滿身，還拉出「砰砰——」的引擎發動聲，車主用閩語大罵：「少年人行路攏無咧看路！（閩南語：年輕人走路不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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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踢男抬眼，從破布鞋一路看到車尾大塊大塊的紙板，再掃眼瞥向車主：「王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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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叫王伯的顯然沒認出季梓楠，又用很道地的閩南語說了一大串，季梓楠太久沒聽，有點跟不上，但抓幾個字拼拼湊湊勉強能猜出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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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我是阿楠，小時候在你家修車房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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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愣了半響，終於一臉不可置信的喜叫：「阿！真的是阿楠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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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家是修車房，以前季梓楠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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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房門是面凹凸的破鐵門，時常有年輕人惡作劇在上面塗鴉中年級的季梓楠不高，但總會把那面門想盡辦法清理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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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修汽機車，手上總是爬滿工作人才有的厚繭，還有很重的油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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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季梓楠幫忙完店內雜活，王伯都會欣喜的摸摸季梓楠的頭或臉，送他點話梅糖。老實說，季梓楠不喜歡被髒手摸，也不喜歡吃糖，但就覺得看到別人笑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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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季梓楠放學後都去修車廠找王伯，找著找著乾脆就在那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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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總是說季梓楠國文課本看太多，一不小心變成顏回，安貧樂道，什麼破地方都能睡，但季梓楠反駁，他說他沒想有什麼高節操，或什麼君子英雄風範，他只是喜歡在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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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所有的事物本質都沒變，兜兜轉轉原來他要去的腳踏車店就是曾經的那間修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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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很熱情說要載他一程，季梓楠嘲諷笑語：「王伯，怎麼都顧著修別人的車，自己的都不顧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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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好像外頭的兒子養的比自家的好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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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裡的手機又震了兩下，果真如季梓楠料想一樣，高冷死魚腦學霸耐不住比他還高冷的「已讀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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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被王伯的烏賊車勳醒了腦袋，這回看到這乾淨的聊天室他終於覺得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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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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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沒有，但我想問你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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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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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你當真不知道我想問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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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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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學霸不只傻，是真傻，這種激問句，竟然還能平平淡淡的理直氣壯接一句「嗯，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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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一陣瘋狂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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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你什麼時候把影片傳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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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頭訊息輸入很久，季梓楠就著麼在學霸的自介主頁跟聊天室游移等待，幾分鐘後，突然想起王伯還在等他，又匆匆收了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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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氣最近不知道怎麼的，雨時不定，季梓楠不是喜歡帶傘出門的人，理所當然的被淋成落湯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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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家的鐵捲門改成鐵拉門，拉門上繡有窗花，開洞處用玻璃打底，高雅上了幾倍，進門，也沒有了從前的油味刺鼻，那雙歲月滿佈的手還是很勤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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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看到季梓楠滿身濕，停下了手邊工作，用他的老煙嗓逼季梓楠去洗身熱水澡，季梓楠磕磕絆絆的被推到浴室門前，王伯「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特別用力，很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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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後，浴室不見水聲：「王伯，我不洗沒事，擦擦就好。」季梓楠拿毛巾擦乾了頭，順手擰掉衣角的水，但沒啥屁用，涼意早就竄進腦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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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沒聽到。後廚濃煙味夾雜蛋炒香，季梓楠脫了上衣，把衣服掛著晾，原來王伯是去熱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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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著香意探去，季梓楠前腳都還沒進廚房，就被王伯叫住：「洗好了就來吃飯，別跟我計較什麼麻煩不麻煩，你現在要是真走了，我這桌菜浪費才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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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把手在抹布上反覆擦乾，端著最後一盤菜熄了油煙機，少年站在桌旁，呆愣看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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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怎麼裸著半身呢！等等，伯伯把衣服給你穿。」王伯放下了菜，轉身又往裡忙，季梓楠跟在後頭：「伯伯，不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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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從口中吐出一半，就被硬生生推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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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楠，別總跟人計較，再這樣，小心我殺了你這兔崽子！」王伯故作雄猛地揮了幾個空拳，最後一下不重不輕的拍上季梓楠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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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肩膀已經不是從前的一推就倒，但還是一抓就抓到骨頭，王伯輕捏道：「回來了就多麻煩王伯，你自己都不會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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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只是抿唇，低聲道謝，換了身衣服，不知是心暖還是干衣服不冷，一股炙熱在體內灼熱，鼻尖竄出一股酸澀又被他硬生生的吞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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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還記得季梓楠的喜好，炒蛋特別炒了三顆，一大盤的，醬油量適中，季梓楠和王伯對坐，兩個人吃飯說了很多，王伯告訴他離開後這裡發生的一堆事，什麼王嬸家大女兒結婚，兆奶奶家破產，反正就是些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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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邊聽邊吃，感覺什麼都變了，卻什麼也沒變，王伯老很多，家裡變化也很大，但他還是在修車，還是很關心季梓楠，衣服還是坑坑巴巴，炒蛋的半帶焦味還是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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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話家常一陣，王伯吃了幾口飯突然沉默，季梓楠本就沒有吃飯說話的習慣，也沒開啟新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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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凝結幾許，王伯放下了碗筷走到季梓楠身旁，亦如以往捧起對方臉頰，用厚繭層層的指腹揉了揉對方：「阿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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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叫的不輕不重，卻格外正經，帶著一絲悠長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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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有些錯愕，卻還是順著被捧起的臉看向對方，王伯的魚尾紋很重，眼皮子上一大層的老人皮讓他看起來眼睛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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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的臉沒有了嬰兒肥，菱角明顯，雙雙對視了半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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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欲言又止，嘴開了半，又吞了口口水，反反覆覆了幾回，終於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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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說你在逃債，真的嗎？伯伯不信。」王伯唇間顫動，撫掌猛地瑟縮，季梓楠看清了，這回他的眼不是小，而是被流淌熱淚堆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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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愣了半餉，只覺得渾身如蠱毒纏身，麻痹爬上後頸，一個錯不及防刺入心頭，又像最後一點熔岩經不住擋，「嘩嘩」就燙的他面目全非，他的四肢都卡死了，和被攪亂的思緒黏稠成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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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解釋？思緒萬千，一事難一語道破，從哪說明？他確實棄家自逃，他搬走的錢或許真能冠上「偷」字，但所有的表面，後面有多少個黑白被反，他又何得何能說盡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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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僵了身子，最後起身，將王伯擁入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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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窩在腿邊的少年已經比他高上許多，他沒有說話，兩人只是這麼空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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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忽然覺得一股暗沉朝他猛撲，像碳酸飲料，不搖不晃都安好，但只要突然的戳破晃蕩，就噴他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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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梓楠起身，沒有多說一句話，牽了車，窗外大雨依舊犀利，但他知道，繼續待下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要麼控制不住，要麼解釋不清。3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uZM6pJCK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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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伯是局外人，沒必要染上任何一絲爛攤子，也許什麼都不解釋，什麼都不說，是最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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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光乍閃，把少年映了一片黑陰，不是第一次，王伯沒有阻攔，只是沈悶又說：「需要什麼，都找王伯，別再回二港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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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點頭，腳踏車「喀噠喀噠」的鏈條流轉聲和雨聲交融，少年的背又染上一片陰冷，濕了，涼意繞頸的感覺已經熟悉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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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的滂沱總有一股清甜又犀利的味，像香煙的猛撲變得飄渺，臨江三街的老舊牆面掛壁的水痕在此刻變得模糊不清，和住在內頭的少年一樣，朦朧且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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