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 · 盒子 - 《她與我》〈述她〉

2023.5.26。

　　夏天午後的陽光斜著從玻璃窗照進來，卻沒抵銷掉半分冷氣的涼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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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是因為她一眼就看出了扮白臉教授臉上的是職業假笑，又或許單純只是因為面試緊張，手心沁出冷汗、頭皮發麻，所以條件反射地背脊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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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冷，接下來還有兩關。

　　——我好想走，我為什麼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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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沒等她來得及自答，新一輪鐘聲已然敲下，倒計時五分鐘。

　　她連忙低下頭，收攏四散在空氣裡的思緒，試圖在面前的題目紙上重新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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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組織語言而死寂的三十秒，她偷偷瞄了眼教授手上的動作——從堆成山的資料表中翻出那本唯一用黑色書本夾訂成冊的她的那份，一如她今天在滿座西裝筆挺裡一身藍色洋裝一樣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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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所以我到底為什麼會坐在這裡呢。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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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一點一滴在流逝，她甩了甩頭，飛速掃過一次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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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請用兩分鐘自我介紹。」

　　「2.說出一件你成長過程中印象最深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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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裡暗道一聲不妙。

　　只練過三分鐘和三十秒版本的自我介紹，哪裡知道兩分鐘是個什麼樣的份量？內容更是慘不卒睹，和資料表「自傳」欄裡寫得出入頗大。

　　於是當即心一橫，憑著對表上敘述的薄弱印象，決定現場即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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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貿然行事的結果，她再一次犯了那論點容易失焦的毛病。意識到自己重蹈覆轍的她於是開始緊張，然後機械式地走向無法聚精會神這一步，最後靠恍神逃避的本能凌駕在理智上，把冷靜的腦袋踩在腳底下叫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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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恍惚想起四月面試補習班裡的情境。

　　冷氣一樣強，死白日光燈同樣照得人頭暈目眩。

講台上，在二十餘雙因為憧憬而發綠、恨不得把競爭對手捅個對穿的目光朝她投來——那是平等給予所有在台上接受模擬的學生的壓力。醫學系的面試場合跟非洲大獵沒什麼兩樣，把「弱肉強食」四個字發揮到淋漓盡致。

　　離臺下最近的一排桌子，坐著評審老師。由於疫情未褪，口罩嚴實的遮蔽下表情變得毫不可測。

　　她討厭一切無法掌控或只能靠猜的情況，比方說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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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師開口：「有準備自我介紹嗎？」

　　彷彿提線木偶似的一點頭，她接著將十五分鐘前才擬好的草稿一字不漏地背出來。

　　末了，老師好似是笑了一下，說：「你太老實了。」

　　臺下零星地響起一陣著桀桀的怪笑，又或許她是聽錯了。

　　老師頓了頓，說：「你的介紹給我一種，你的條件都達到醫學系的需求，綜合利益下選擇了這個科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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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庭、成績、能力、特質都符合，像都打上勾的物品清單，一個不落、妥妥貼貼，不過只是標題改成了「你為什麼念醫學系」或「你為什麼覺得你適合醫學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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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有一點自己的動機。」老師見她臉上閃過的一絲疑惑，又補充：「你要讓教授看見你發自內心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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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的，老師。」她機械式地點頭，咽了口唾沫，答。

　　她為人很老實，懶得——甚至說厭倦那些偽造自我的行為，而在面試這種需要包裝的場合顯然是短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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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邊走回位子上，還未從初次面試的侷促中脫身，腦子糊成了一團。不過混沌裡尚還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我真的想念醫學系嗎？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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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填鴨式教育下的產物顯然還不擅長自我辯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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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成績好、明星高中自然組出身，好像不走醫有點對不起這些年的積攢外，她能想到的大概只有堵上她爸的嘴，還她耳根子永久清淨，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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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這種鬼扯似的理由顯然是不能說的——即便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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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又想起那時繁星撕榜的情景。

　　握著麥克風的手跟她的聲線好像在比誰抖得更厲害，嘴角也是，整個表情看上去似哭又笑，幸好口罩替她蓋住了那狼狽至極的樣子。

　　走完流程，她忽然有點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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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自己考不好而和曾經理想的學校擦身而過，而是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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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面試能通過嗎？」

　　「沒上的話是不是就要重考了？」

　　「上了我是不是也不能反悔了？」

　　雜緒排山倒海而來，纏成一大團理還亂線團，最後束成一個緊緻的繭，密不透風，把她圍困在內，近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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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為什麼一定要在醫學系這棵樹上吊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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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為什麼呢。

　　可是也沒有其他林子裡的樹可供選擇了呀。

因為已經錯過了探險的最佳機會，自始至終都只看著這棵樹在心裡發芽、根深蒂固。

　　她不知道為什麼，但那棵樹的枝繁葉茂最後佔據了她所有思想，和尋找其他可以被當作畢生志業可能性的機會。

　　她被綁在這棵樹上，被強迫見證它的成長，用汗與淚來滋養，最後變成她這一生唯一的擎雨蓋——她不知道還有什麼能被拿來當作替代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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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看起來是那麼荒唐，卻又現實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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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喇叭裡傳來一聲短鈴，倒計時三十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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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死，第一題才剛答完。

　　本來兩分鐘該掐尾的東西硬生生被拖出足足一倍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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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授臉上和藹可親的表情依舊，卻被她品出一絲莫名的瘮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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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撩頭髮，尷尬地衝教授一笑。

　　不過對面的教授大概沒什麼跟她共情的意思，只會冷漠地在她的評語欄裡批上一句「缺乏時間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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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

　　那似乎才是她想回答的重點，但礙於時間，只能將那些壓縮進三十秒——或許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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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和心底的另一個她一樣，多數時間只能藏著掖著，見得了光的時間那是少之又少。

　　或者說，只是探半個腦袋出來，就會被一句「守好你學生的本分」摁回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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