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復日的賭博連 Blackbird 自己都覺得無聊,也許他早就期待某種終局的出現,因此,當四個來歷不明的大漢闖入賭場將他抓住,他沒反抗,心裡面寂靜得如一潭死水。要殺要剮是無所謂的,唯一遺憾是,他可能沒機會向 Rachelle 道別。
B 被押進一輛烏黑的汽車,才想到至少應該問問債主是誰,但嘴巴給塞了白布沒辦法問,雙手又被綁在背後,唯一能做的就是發出「唔唔」聲。他發出「唔唔」聲。
「這人說放開他。」坐 B 旁邊那名戴墨鏡的大漢說。
「吓?你怎麼知道?」另一個問。
「好心一早放開我,重頭努力也坎坷……」
「……」
B 再發出「唔唔」聲。
「這人問我們是誰。」墨鏡男又道。
「這次又是甚麼歌?」
「你是誰,一說出口我就有一點後悔,我也未免表現得太沒經驗……」
司機對 B 說﹕「你不用『唔』了,待會看外頭就知道。」
唔著唔著其實 B 也已經發現,這些人並不是來追債的。與跑腿的混混相比,他們更加壯實,更加有專業人士的威嚴。如他所料,車是開到革命軍駐特拉岡城的軍營。這軍營位於直木區,世界大戰時期英國曾經在這裡屯兵,戰後聖教政府將整個地區劃為郊野公園,軍用設施則保留作參觀用途,原意是警剔世人戰爭的殘酷,現在竟又恢復原來的軍事功能,公園的設備比如說供市民野餐的桌椅和運動後沐浴的浴室,也被徵用來維持革命軍的起居飲食。
在革命軍 B 一個人也不認識,除了那位偉大領袖 Leon Harmond。最有可能就是 Leon 把他抓來。但抓他來幹甚麼呢?B 首先想到的可能性是 Leon 想隱瞞 CD 2.0 的存在,所以要將他殺人滅口。然而仔細推敲又未必,因為如果 Leon 想滅口,他應該早已經死翹翹,沒命一邊坐車一邊哼歌。既然沒當場殺死他而是把他抓來軍營,那目的應該只有一個,就是對話。對話的目的又是甚麼?很可能是說服他出手幫忙。但是,Leon 應該很清楚,他不可能幫忙。
既然如此,抓他來的人不是 Leon 的機率還比較大,B 想。
事實證明,他的推測沒有錯。
「大家姐,妳要的人來了。」將 B 押到軍營的壯漢在一個蒙古包前說。
「謝謝。帶他進來。搜個身就可以了。」蒙古包中被稱為「大家姐」的人回應。
壯漢拉開撥開蒙古包的簾幕,B 便看見這個亞麻色的臨時居住空間以草綠和碧藍條紋點綴,散發溫暖光芒的燈泡下有摺疊整齊的床鋪、地氈、辦公桌,還有一張可以容納四個人的餐桌,其中一個座位坐著一個穿軍服的女孩,B 在電視上看過好幾次她的樣子。沒記錯的話,她就是革命軍副司令莎梨。
進入蒙古包後,壯漢把 B 全身搜了一遍,翻出來的東西除了手機、夾有數十元的錢包和宿舍鎖匙外,還有他放在口袋的一顆子彈,也就是他當初發現 Leon 使用實彈的證據。為了好運而隨身攜帶的小物叫護符,為惡運而帶的就叫詛咒。這子彈是 B 的自攜詛咒,除了帶給他惡運外還有一個用途就是,如果有日他要死,可以用這子彈來了結自己。像帶喜感的諷刺,他想。
壯漢將 B 的隨身物品放在餐桌上,一敬禮,退回幕外。
「啤酒可好?」莎梨說著,打開放在蒙古包一邊的冰箱。
「有酒自然好。」
這位革命軍副司令行為舉止散發一股豪邁的氣勢,似乎是個心直口快、喜怒形於色的人,簡單而言就是與 Leon 相反的存在。她說將 B 請來與 Leon 無關,是她自己的意思,她只是想從 B 的口中聽一次 CD 2.0 的來龍去脈。
「不瞞你說,你的發明已經壞掉一段日子,老娘叫 Leon 找你來修但他不肯,說你不會答應。」她說。
「這個詐騙慣犯好歹有句真話了。他說得對,我不可能應承,就算讓妳來找我也一樣。可以省下這口氣。」
莎梨搖頭。「說過了,找你是老娘個人決定。」
B 嗤之以鼻。「他都已經跟妳講了那麼多,而妳又來到特拉岡,妳覺得他會算不到我們見面?這樣妳就太低估他的心計。那傢伙肯定是清楚自己找我沒有用,所以讓妳『自發』找我試試。對他而言這是無本的賭博,我肯出手他就有賺,不肯他也沒有損失。如果妳連這點都看不出來,我勸妳還是再考慮看看是不是要跟他合作。恐怕在妳不知道的時候他已經在利用妳,並會在有需要的時候出賣妳。」
莎梨一陣皺眉,好一會後才肯定地說﹕「你很熟悉這人啊。」
「畢竟我是頭號苦主嘛。」
「所以你這『苦主』到底經歷了甚麼?」
B 灌進一大口啤酒。莎梨給他的是一種黑啤,口味苦澀,回甘卻如山水鮮甜。
「不答。」B 說。
「為甚麼?」
「甚麼為甚麼?為甚麼要答妳?」
「因為……?因為老娘請你喝酒喔?」
B 打個哈哈。如果她說「因為你的命在老娘手裡」,他就會請她給桌上的子彈上膛。
「那妳就先讓我喝過夠。」
「好,老娘奉陪!」
兩人開始一瓶接一瓶喝,一邊東拉西扯地閒聊。莎梨與 Lyla 一樣健談,但話題則有很大差異。Lyla 跟 B 喝酒時通常都是笑和嘲笑,笑地球、笑國家、笑他人、笑自己;而莎梨則比較認真,說話時處處流露對帝國的不滿,和想要改變世界的決心。而她也不只是嘴巴說說,而是有付諸實行,一步一步走到她今日的位置。在渴望推翻帝國的意志而言,她與 Leon 一致,只是莎梨屬正,Leon 屬邪。而事實恐怕是,如果只憑她正氣到近乎傻戇的個性,恐怕沒有辦法對抗奸險的帝國政府。與比帝國更奸險的 Leon 合作是聰明的決定,只要她能夠保護好自己不被 Leon 出賣。
「我是妳的反面教材。」B 用食指頭敲了敲自己胸口。「不要讓他把妳弄成我今日的頹廢樣。」
「Leon 是有問題沒錯,可你也不要把責任都推在他身上。」莎梨說。「你也是個奇葩。有錢人家竟然一天到黑在賭場廝混還欠下一屁股債,明明動個手指頭就可以還清卻又要躲債主,真是說出來都沒人信。」
「賭錢最無聊就是賭本無限,這會令賭博失去所有樂趣,就如同打遊戲機無限復活,一點都不好玩。」
「會嗎?老娘不打遊戲,但覺得人有永生好像也不錯,可以好好利用這無限時間來讓世界變好。」
「有永生的話妳就不會這樣想了,妳不會明白到生命有限的人的痛苦。」
莎梨思索了一下,隨即又放棄似地道﹕「反正沒有永生啦。」
「確實。」
二人碰杯。無事可做的莎梨自桌面撿起 B 帶著的子彈細看。
「這東西帶著有甚麼用?你又沒有槍。」
要解釋的話就要談到 CD 2.0 始末,太麻煩。「自殺用。」所以 B 只是道。
「啊,這顆子彈真古怪,那三角紋是怎樣來的?」
三角紋?這麼說來,子彈上確實是有三角紋。可這也沒甚麼大不了吧,B 想。「招牌之類?像三角朱古力。」
「你白痴啊?三角朱古力是一塊三角形,而不是把三角形畫在朱古力上面。倒是……這個三角形,老娘見過一次。」
「哪裡?」
「博物館喔,特拉岡歷史博物館。」
「這是老古董不成?」
「不只是『老』,是『古——老』。特拉岡歷史博物館都是做戰前史的,戰後史是在近代史博物館。你不知道?」
「我這種人知道科學館和歷史博物館的分別已經應該打滿分。」
「也罷,反正說歷史是沒有人能贏過老娘。」莎梨抬頭,右手放在胸口。「就因為它『古老』,老娘才有印象。第一次看見這子彈應該是十年前,我記得是在歷史博物館一個小型展廳。那是介紹碳-14 年代測定的,大意是說這測定法雖然大多時候準確,但也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而出現錯誤。那枚子彈就是例子,說測定結果顯示它是七百年前的產物,而誰都知道七百年前不可能有子彈。歷史學家與科學家經過深入研究後,才搞清楚錯誤是源於……不記得甚麼鬼東西了,總之它真正的生產年代是世界大戰時期。」
Blackbird 一聽就想吐槽﹕又是 Principle of Majority 作祟。八成是那些所謂學者無法接受實驗結果而強行編造一些理由來自圓其說——
等等。
如果真是 Principle of Majority 作祟。
這意味著甚麼?
B 覺得自己驟然想到某些甚麼非常關鍵的東西,真的就如一盞電燈泡在半空叮的點起,只是那燈泡的光線仍相當微弱,照亮的到底是甚麼,他還看不清楚。
他問莎莉﹕「世界大戰時期有三角形牌子的子彈?」
「鏘鏘﹗你真是問到重點了。老娘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熟知世界大戰時期所有兵工廠出品的人,而我可以告訴你,答案是 No。沒有。這三角形圖案太簡單了,又沒有文字,怎麼看都像是記號而不是牌子。它比較有可能是甚麼人基於甚麼原因畫上去,可能是為追蹤子彈用在甚麼地方。」
「妳說,那些學者聲稱它是世界大戰時期產物。」Blackbird 的心愈跳愈快。「他們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那些論文妳讀過?」
「呃,這個嘛……很難研究到這麼深入。」
Blackbird 深深吸一口氣。
「我有點事要查一查。」
「甚麼事?」
「說起來太麻煩了,而且甚麼還不能確定。這樣吧,妳放我走,我答應妳,一個月後回來,到時我將 CD 系統的一五一十都告訴妳。好不好?」
莎梨看著他,一臉問號。不過大概因為他的態度異常認真,最後還是拿來一張紙片,在上面寫下她的直線號碼。
「我可不知一個月後還在不在特拉岡城。」她說。5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hy8DR6l6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