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hOqW0qoky
「小弟,亂數屏修得好麼?」在帝國本土一個臨時軍營裡面,身穿野戰服的莎梨坐在一張帆布椅上,用軍用水壺喝著熱茶詢問。
整個場景連同莎梨的神情和動作,透過意識投影傳送至石垣總基地司令室的 Leon 腦部。
「要說幾次,不要叫我小弟。我可是年紀比妳大、階級也比妳高。小妹。」
「四海之內皆小弟。」
Leon 沒好氣地咂嘴。還好她也不算經常呼他「小弟」,最少在下級軍官面前不會。此刻司令室裡面只有他和兩名副官。這個房間原是莎梨的會客廳,Leon 成為總司令後改建為司令室,用來處理比較私密的事務。有別於冷冰冰的指揮部,這裡的格調柔和得多,兩個檀香木櫃裡面還放有一些杯盤古玩,都是與紫雲閣有生意往來的企業送給莎梨的禮物。
「再叫我小弟,我就把妳的那些殘舊垃圾砸碎。」
「那些東西你愛怎樣砸都行,雖然老娘覺得拿到黑市賣了換軍費更划算。」
「哦,對了,不應該砸古玩,應該去妳的武器庫玩玩。」
「不要﹗」
算了,跟莎梨糾纏於這種無聊事沒半點意義,而時間寶貴。「說回 CD 2.0。修不好。整支革命軍沒有一個人搞得懂它是怎樣運作。」
「老娘覺得帝國差不多要發現 CD 2.0 壞掉了哦。」
「妳怎知道?」
「看敵兵臉上的表情。」
原來如此。Leon 想。別人這樣說 Leon 會覺得是心理作用,但莎梨的觀察,他可以相信。
「知道也沒辦法。我看 CD 2.0 是壽終正寢了。這會讓戰事變得很難打,我知道。我會想想辦法。」
「可不要又用那些下三濫手段。」
「甚麼下三濫手段。」
「脅持人家的公主。還是說你連這個天真無辜的紅顏知己都不記得了?」
聽莎梨這種充滿弦外之音的說法,Leon 隱約猜到是怎麼回事。「等等,妳就這樣讓敵人來我們本陣?」
「蒙住眼的,別告訴她是在石垣島不就行了。喂,聽說你和她的事沒那麼單純。你們到底是甚麼關係?」莎梨那頭傳來 Alex 匯報的聲音。「下次告訴老娘。」說完這一句她便終止通話,留下 Leon 「喂喂」的喊著,和他身邊的副官暗自竊笑。
門敲響。
「教宗大人。」阿衛在門外說。「戰俘何菁菁求見。」
果然。
撇開莎梨那些曖昧的話不談,何菁菁作為一張手牌又回到了他這邊,總不會是壞事,雖然他依然想不到該怎樣運用。
「進來。」
作為戰俘,菁菁的髮型沒往日精緻,本來燙成內鬈的兩鬢只草草下垂。穿的則是革命軍女性文官服,也就是領白、袖紅、裙擺黑的連身衣。這身打扮令菁菁看起來像個初出茅廬的小軍官。
「Leon。」她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
「妳加入革命軍了?」Leon 也不打招呼,七分調侃三分嘲弄地問。
「非也。小女子乃為與君詳談而來此地。」
Leon 便聽懂了事情的大概。這女孩並不是「淪為戰俘」,而是故意跑到革命軍陣地,表明身分後被擄,輾轉落入莎梨手中,再要求莎梨將她送來這裡。
就為了能跟他說上話。
「談甚麼。」他煩厭地道。
菁菁挺起胸膛,向 Leon 深深鞠躬。「本宮前來,是以帝國王儲之名,向閣下、向聖教,以至一切因帝國政權而蒙受苦難之人民致歉。」
道歉嗎……好吧。
「妳想道歉也行,我給妳安排全國廣播,妳在鏡頭前對整個亞非帝國道歉。」
「可。然本宮有一不情之請。道歉畢,願閣下束甲案兵。」
「不可能。」Leon 讓她道歉的目的就是長我軍志氣、滅帝國威風。如果道歉完要停戰,道歉有甚麼用。
「休戰。」菁菁堅決說。「本宮不求革命軍平白停戈,而將同時宣告帝國不對人秋後算帳,並將親率調查隊,徹查十載前前教宗駕崩之事,以圖真相大白,並作相應賠償。本宮並將力推政治改革,承諾本國邁向開明開放。若閣下有意,本宮亦可安排閣下入朝參政,居於要職,以助帝國達成改革之志。」
Leon 注意到平時常用「君」稱呼他的菁菁,今天用上「閣下」;「小女子」也改成了「本宮」,顯示她正站在官方立場與他交涉。現在的菁菁就是一個捍衛本國利益的外交官,而 Leon 其實樂見如此。他一點都不反對菁菁捍衛帝國利益,莫如說這對他而言還比較好辦。
她捍衛帝國利益,他捍衛聖教利益。所以要打仗。就是這麼簡單。
「道歉賠償,改過自新。這提案不錯,只是對佐哈比而言不適用。因為一切能讓他苟延殘喘的決定,都只會是對革命軍、對我們每個人——仍活著的人與已然死去的人——的背叛和侮辱。帝國百年積怨已經太深。不只是我。」Leon 向在場的副官和阿衛揚手。 「千千萬萬的人也不會願意和解。」
而菁菁的意志仍堅如磐石。「帝國確實千差萬錯。本宮身為下任帝皇,責任即為將錯誤矯正。」
「妳答應處死佐哈比的話可以考慮一下。」
「……本宮可允諾要求帝皇即刻退位,惟此事或難承諾。若閣下以為合宜,本宮可作遊說。」
Leon 大笑。那笑聲裡頭的是憤怒,連同對菁菁的嘲諷。「妳到底是帶著甚麼籌碼過來?我認為合宜妳才要去遊說?抱歉,我認為不合宜。就算佐哈比跪在我面前求饒,我也認為不合宜。多少人曾經下跪向軍警求饒?他們得到甚麼?連求饒的機會都沒有的人呢?」
「Leon……」菁菁的腔調帶著悲切。「君如此為之,於君於人皆無利無益。」
「這妳就搞錯了。在場的人除了妳以外,每個人都覺得推翻帝國有益。」
「然亦須付出沉重代價。君何必作繭自縛?小女子看了……悲從中來。」
Leon 猛力一拍桌面,震動令咖啡杯跳起來,棕色的飲料傾瀉桌上,爬到桌子邊緣,嗒嗒滴落地毯。
「妳悲甚麼。」他說。
「君何必淪為復仇心之線抽傀儡。此乃魑魅魍魉,唯君若能放下屠刀,鬼魅即更煙消雲散。」
「甚麼線抽傀儡?妳自己剛才也承認帝國病入膏肓,我們是救國救民。」
「……Leon,小女子可否與君私下一語?」
Leon 正想說「我不需要」,沒想到阿衛卻搶先插話﹕「教宗大人,我們先行退下。」Leon 只感到無比驚訝。這頭向來沒有命令就不會行動的狗竟擅自決定退出司令室,而且他說的還不是「我」退下,而是「我們」退下,等於是暗自要求現場其他人一齊離開。
為甚麼阿衛要配合何菁菁?
Leon 反應過來時門已掩上,司令室裡面只餘下菁菁和 Leon。
「Leon,小女子對君早種遙愛遐思——」
他想過許多她可能說的話,卻怎麼都想不到她會來這一套。戰爭都已經開始,講這種事有甚麼意義?難道她還想要他說,那麼我們就成對成雙然後甚麼起義甚麼革命就拋諸腦後算了?
「——故小女子願君安康。君既往苦難重重,小女子實未欲觀君再陷厄運。故小女子今日無論如何不肯退讓。但凡力所能及,定當匍匐相救,只願君勿再自虐。」
相救?那麼他的父母又有誰救?Father Hartney、Hartney 太太、還有許多已經死去的人呢?
「妳要救,就去救那些已經被害死的人。如果死者能夠復生,我就停戰。」他說。
「小女子無力令受難者死而復生,然……」她伸手到腰間,摸出一把小刀。那不是普通的小刀,那梨花木製的手柄上面飾有白銀聖教符紋和蔓藤式樣的鑲邊,刀鍔則是一對大角羊角,象徵女性子宮,意味世界上無論任何人種均是以同樣的方式來到人間,因此人類不應該有貴賤之分。菁菁手上的,是聖教的儀式用刀,Leon 主持彌撒時亦常用。
只是他不解菁菁為甚麼帶這樣的刀,更不解的是她現在又拿出來做甚麼,但見她手腕一轉,刀口對準自己。另一隻手把領口的拉鍊拉到鎖骨以下。她將刀尖劃在自己身上露出的皮肉。
「妳幹甚麼!」Leon 急忙阻止,但菁菁把他喝住。「莫近前!」她說。他不敢輕舉莽動,怕她一急把刀刺進身體。
就這樣,Leon 看著刀口劃破她的肌膚。她先從鎖骨中央開始,一直斜劃到左胸上方,然後轉往右,再回到起點,劃成一個血色的等腰三角形後,再在三角中割出一個十字。刀峰所到之處鮮血汩汩如江河流落。菁菁的手顫抖,牙關打顫,臉部肌肉抽搐。大概是痛得無法使力,十字劃完的同時,她的手也一鬆,小刀喀鏘一聲掉在地上。
作為教宗的 Leon 當然清楚她的意思。聖教《聖經》有一個著名的故事,描述一名女賊作惡多端,殺人無數,後來遇到一名神使,在他循循善誘下受神的恩典感動,決心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她向曾被自己傷害的人贖罪,求他們寬恕,但人們拒絕,說為惡者只要一句歸服神便可免罪豈非太過便宜?女賊於是用她曾經用來刺人的小刀在自己胸口劃出聖教符紋,以永久的傷疤宣言罪孽永遠不可磨滅,但神仍能夠將一切赦免。
「Leon。此乃小女子作為帝國第一公主,也作為愛君之人,獻予君及所有遭帝國傷害者之補償。君勿怒,蓋小女子亦知斯舉寡微,單一傷痕焉能換取蒼生之命。若自裁有益,小女子必毫不猶疑填命,然亦自知身負重任,死亡唯懦弱之舉,故擅留賤命,待他日帝國回歸正途,與聖教重修舊好,小女子願交君及被害者處置。」
這一幕對 Leon 而言終究是震撼的,倒不是因為它的宗教意味——Leon 對那種事情根本漠不關心——而是因為他知道菁菁是個極怕痛的女孩。他無法忽視她自殘時臉上表現的痛楚,以及與之相應的決心。
他問自己﹕我可以相信她嗎?相信她會還聖教一個公道,相信她會為特拉岡城帶來更好的日子,相信她,可以用他此前未曾想過的方式,消解他對佐哈比・何的仇恨?
仇恨。
Leon 從不否認他的所作所為是復仇。他也不否認,為復仇而戰並非甚麼好玩的事。在菁菁以「自虐」來形容他之前,莎梨以至 Father Hartney 都已經說過類似的話。
既然如此,為甚麼他仍然要走復仇這條路?因為他一直篤信,復仇不止是復仇。「我們是救國救民」,這一句在十五分鐘前對菁菁說的話,確實是 Leon 真心的想法。他認為,無論他是否為復仇而戰,無論過程多麼殘酷,結果論上都有推翻帝國,令國民活得更自由自主的作用。沒有這種作用的話,哪怕他的政治手腕再好,都不可能有這麼多人追隨他,莎梨也不會跟他合作。是的,誠如莎梨所言,我們確實是「王道之師」,Leon 想。這是復仇的合法性。
而菁菁挑戰了這種合法性。看見她那皮開肉綻的傷口和那濃稠的血將她身上的文官服浸染成一片朱殷,Leon 發現,如果只是想帝國變得更好,他真的可以把這願景託付給她。就算他要求聖教自主,特拉岡城獨立,她大概也能辦到。
既然如此。
他是否願意將一切都託付給她?
不願意。
因為仇恨無從託付,也不容許他放下。對 Leon 來說仇恨是一種責任,對已死者承擔的責任。因為被害的他們已經無法平反,已經沒有辦法擺脫死亡那一刻的痛楚,也永遠不再有機會活在他們曾經想像過的更美好的世界,所以他也不可以活在更美好的世界。Leon 無法踩在他們的屍體上,一個人過安適的生活,他不可能接受自己在某個蒼穹點綴如棉絮般的雲朵的星期天,與自己心愛的人,還有與她所生的孩子,去去公園,玩玩水,野餐、午睡。
把一切都託付給菁菁未免太過輕鬆,輕鬆得對不住死去的人。為了對得住死者,他必須繼續前進,必須傷害他的敵人,必須,如菁菁所言,在傷害敵人的同時傷害他自己。因為,比起連性命都已經喪失的人,他承受的傷害再多都不為過。
菁菁帶給他的恐怕是一個公主、一個女孩所能夠給他的最大的好意,可是他仍然無法接受,因為接受就是救贖,救贖就是背叛。
Leon 將門外的阿衛喊來。阿衛看到地上一灘血水,僵立半响才緊張地問﹕「教宗大人沒事吧?」Leon 搖頭。他說菁菁要刺的並不是他。阿衛這才注意到她胸口上那個仍然淌血的符紋。
「天啊。」衛喃喃道。
「帶她去醫院,交代醫護一定不可以讓她留疤。給她安排房間在這裡療養,期間由你護衛,確保沒有人能動她一根汗毛。療養完後,將她送返帝國本土。」
「遵命。」
「還有,這一點勞煩緊守﹕以後不要讓她再在我面前出現。」
這樣就好,Leon 想。這樣走下去就好。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4Ttmn9n1Q0
8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GvTG0xlk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