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本司令 Leon Henry Harmond 在此宣布,聖教-TVLA 革命軍正式向帝國宣戰。讓我們用正義,擊倒邪惡;用良知,捍衛人權。」
電視上,穿上鑲金邊黑色禮服的 Leon 目光如矩。這眼神不知又要迷倒多少無知少女,Blackbird 想。除了他,賭場裡面無論莊閒也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看;但只有他,知道這人的演說只是一場戲,他講正義、邪惡、良知、人權,也只是出於劇情需要。台詞而已。
演說結束後,電視緊接著播放特拉岡政府大樓被革命軍攻佔的畫面。一批荷槍實彈的士兵將特拉岡城首長兼「假教宗」 Barigan Silva 拘捕,在首長辦公室掛起革命軍的旗幟。旗幟前面,革命軍副司令莎梨,一個碧眼金髮的女孩,宣布革命軍臨時政府成立,並以特拉岡城作為他們的首府。
給他們這麼一搞,市面情況恐怕一片混亂,B 只希望這場混亂不會影響到今天晚上的安排——他跟菁菁約好帶帝國的醫生看 Rachelle。雖然離約定時間還有三、四個小時,但保險起見,他還是決定提早出發。一如所料,公共交通是完全停止運作了,可幸還有出租車可以坐,雖然索價比平時貴三倍。這對 B 而言倒沒所謂,他招來一輛,叫司機往香港開去。車上,他看見賭場周邊的市中心地區比想像的要平和,雖然有不少人湧到街上唱歌跳舞慶祝,但衝突,則沒有——大概是因為革命軍安排了不少部隊在街頭駐守。至於本身是住宅區的香港,則更是風平浪靜,和平日沒兩樣,放學的小孩仍然揹著書包到處跑,買菜的主夫主婦也仍在提著菜籃閒聊。如果沒有看新聞,還真不會知道政府已經換了一個。
醫院也在正常地運作著。一個護士看到 B,跟他打招呼﹕「今天怎麼這麼早?」B 笑笑,說﹕「因為政府倒了。」這護士是個聯邦國人,她精靈地眨眨眼﹕「我應不應該說恭喜?」「這問題我想妳應該問病人的父親。」B 答。她聽出這話是在試探 Spence Carlington 和聯邦國的關係,意味深長地微笑一下,點頭離開了。
其實 B 也不過是隨口說說而已。對於 Spence Carlington 的真正身分,他根本就不在乎,就算說 Spence 原來是聯邦國的隱藏國皇,Rachelle 原來是個公主,他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不在乎菁菁是帝皇佐哈比・何的孫女一樣。
倒是菁菁的意志在 B 心裡面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她對帝國的承擔,她對 Leon 的愛。跟她見面已是十天前的事,而這十天,B 總是不經意拿自己和她比較。在社會承擔上,自不待言她與他的分別就好像天空與地底泥。至於愛呢,讓 B 震動、在他耳邊至今依然縈繞不止的,是菁菁在 Rachelle 病床邊說的那一段關於愛情的話。
愛情。中學時他曾經做過研究,發現當代的「愛情」概念不是天性,而是人工產物,它的誕生很大程度是源於十八世紀以降的愛情小說。當然人有性慾,與某個人在一起時會感到緊張,長久不見也可能會寢食難安,這些都是與生俱來的,但將這些零碎的心理現象歸納並加上許多附帶條件比如說門當戶對、緣定三生和至死不渝而創造出當代「愛情」的,是小說家。
那麼如果三百年前的小說家換了一批,或是同一批人但換了一個寫法,今日我們所認知的「愛情」會不會完全走樣?
B 拒絕在這麼一個充滿隨機性的概念上建構甚麼山盟海誓。所以他對愛情敬而遠之,即使對象是 Rachelle 亦一樣。此前他這樣想。
可是菁菁的話讓他得以從一種全新角度省察自己的對愛情的想法。她竟然能將對 Leon 的私密的感情如此率真地、誠懇地、毫無保留地訴說。不在乎別人眼光,不在乎 Leon 回不回應,也不在乎明天的自己會不會變心。這是何其勇敢。他就完全沒有這分勇氣。希望誰「鍾情我,顧念我」,這種話 B 對誰都沒說過。而既然自己對菁菁直率表露愛情的評價是「勇敢」,那沒能這樣表露的自己不就是懦弱?他到底在怕甚麼?是怕他與 Rachelle 那許許多多的回憶如煙如霧只存在於雙方那虛幻的記憶之中?是怕他們之間的感情可以像穿過亂數屏的子彈那樣一眨眼就會轉移到誰都不知道的地方?還是怕,他們就算今天講好要永遠在一起,Rachelle 明天也可以離他而去,所以他寧願甚麼都不講?
他害怕失去。賭錢可以「割禾青」,生命沒這回事,贏輸都得繼續賭下去,所以愈贏愈怕輸。看,他現在不就是輸了?Rachelle 結識了一個她可以喜歡的男人,而那人也是認真的,到現在依然風雨不改每天看望她。就算不講這個人,如今她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已經算是一種輸,一種他對未來的期待的落空。他不想落空,所以才會叫自己不要期待,可是人活著就必然會有所期待,最低限度燒個水也會期待它燒開吧,他對 Rachelle 有期待在所難免,然則是否意味,期待落空也是難免,所謂人生本質上就是反覆經歷失望的過程……
「Rachelle。」病房中,Blackbird 喊。
*
帝國的醫生已經來過,答案還是令人失望。與聯邦的醫生同樣,他說行醫數十載從未見過類似 Rachelle 的病例,說會調查有沒有甚麼療法值得一試,說有答案的話會告訴菁菁。說完,他就和菁菁一起離去。這一天下著毛毛細雨。
B 看窗外,霓虹與萬家燈火被雨水模糊成一個個豆大的斑點。一個巴士站邊,十數把色彩與式樣迥異的雨傘排成一列。當巴士駛至,雨傘便在車頭一顆一顆消失。三個人從一座大廈出來,跟他們的朋友道別後排到隊尾。還有一個人自街尾飛奔著想要趕車。Blackbird 過往大半年來也常常在 Rachelle 的病房看窗外的街道,但只有今天晚上外面特別熱鬧。這不僅是因為街上多了慶祝政府倒台的人群,也是因為現在還不到十點鐘。這夜 B 為了帶帝國的醫生看 Rachelle 來得特別早。
在他身後,病房門被「咔嚓」推開。「今天你來得好早。」一個人說。Blackbird 回望,看見一個身材高大壯實、五官輪廓分明的男人。Blackbird 曾經見過他好幾次,但都是在病房外看入病房內。面對面是第一次。
鴻溫和一笑。
這麼說對方也是早已知道他的存在。
連如何面對 Rachelle 都正在迷惘當中的他不知道該怎樣跟鴻對話。也有想過一言不發離開,可這樣就好像他在逃走似的,總覺得十分彆扭。
而鴻卻一點兒都沒有糾結。他落落大方地坐在 Rachelle 旁邊說﹕「不知道這樣說你會不會覺得不好聽,可是,辛苦你每天都來看她了。」
「彼此彼此。」B 說。
鴻搖頭。「你比我辛苦,畢竟你每天都要等到深夜。其實不用的,你不必等我走了才來。倒不如說我一直想跟你好好對話。」
「不需要對話。」B 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他以為鴻已經知道一切。「我可以直接道歉。」
「道歉?」鴻卻說。「如果你的意思是跟 Rachelle 道歉,那就等她醒來後好好說吧。我只希望你到時不要再又煙又酒又賭博的,傷她的心。特別是賭,她可是非常非常擔心你。」
B 皺眉。「你想跟我說的就是這事?」
「不然還有甚麼事?」
原來如此。這人完全不知道 Rachelle 發生甚麼事。不知道 CD 2.0 是甚麼,不知道是 Leon 把她推入亂數屏,可能就連 Rachelle 是在他的宿舍出事都不知道。這該算是好事嗎?最少這一刻鴻因為蒙在鼓裡而沒有討厭他,但說不定,如果鴻討厭他,他的內心會更好過一點。
「沒事。」B 說。「我也不是特別迴避你,我本來就晚睡晚起。」
「還是因為流連賭場吧?」
「是又怎樣,你要告我非法聚賭嗎?」
鴻苦笑﹕「想告也告不了。我從今天起已經不是軍警,你不知道嗎?」
B 這下才想到。鴻說得對,革命軍已經佔領特拉岡城,不可能還容許帝國軍警在這裡存在。
「那你們會怎樣?」
「還不知道,畢竟事情才剛發生。聽說他們要揪我們出來逐個算帳,但不知道甚麼時候,也不知道會不會算到我頭上,畢竟我才剛成為軍警,沒有幹過甚麼。我有好些前輩比我害怕得多,特別是那些曾經直接殺害聖教徒的人。我不害怕,只是覺得震驚,我是到今天聽那些前輩說,才知道原來軍警濫殺無辜是事實。雖然我也不覺得革命軍完全正確就是了,他們也殺了不少人。」
「他們確實是殺人如麻。」B 說。「我勸你還是趁現在能逃先逃。『雖然我是軍警但因為我是新人所以你們的恩怨與我無關』,他們肯定不聽這一套的。」
「我不可能離開啊。」鴻說,兩眼看向 Rachelle。
B 點頭。他懂得鴻的意思,也尊重,莫如說有點尊敬。「你喜歡 Rachelle 嗎?」
鴻筆直地看向 B。「喜歡啊。」他說。
「能說得出為甚麼喜歡?」
「喜歡她的安分守己。和她在一起感覺可以很清楚看得見將來。我可以看見我們發展為情侶,結婚。可以看見我們的安樂窩,有孩子,一個或兩個。我們養育他們長大,看顧他們入學,長大成人。與 Rachelle 在一起,總覺得這一切特別真實。」
「然而這所謂真實如今卻被證實全部是幻象,你不會覺得很無稽嗎?」
鴻洩氣地垂下雙肩,卻說「與其說無稽,不如說時常覺得內疚。」
B 訝異。「內疚?」
「Rachelle 的父親說她是突然昏迷,原因不明,你也知道吧?但出事那天我其實約了她看花展,只是因為大雨沒去成。那時候我確實有想過不管下不下雨都去見她,只是最後還是怕違反幸福令而放棄。如果我沒有放棄,她昏迷的時候我就會在她身邊,說不定我就可以在她昏迷的時候立即將她喚醒,或最少能夠知道她昏迷那一刻到底發生甚麼事,是不是有甚麼因素觸發她的症狀,令醫生可以更好的醫治她。」
原來是這麼回事,B 想。原來那天 Rachelle 本來是約了他。如果那天 Rachelle 是跟他在一起,她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子。這個男人才是有機會拯救她的英雄,然而對真相一無所知的他卻反而自己內疚起來。B 覺得很可笑。是他自己可笑。「Rachelle 昏迷並不是原因不明。」他說。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講是為甚麼。是為了令自己好過一點?或者是想要接受自己該承受而未承受的責罵?
鴻以探詢的目光看他,等待他繼續說。
該從哪裡開始說?
想著想著,B 又退縮了,或者說煩厭,或自我厭惡。他不想把事情從頭到尾再講述一遍,也不弄得自己像是對鴻懺悔的樣子。再者,就算講了對 Rachelle 也毫無幫助,大概對誰都毫無幫助可言。
「醫生不是說她腦電波亂作一團?我覺得這就是原因。」B 轉而道。
「原來你說的是這個。」鴻點頭。「當然這是原因,但她的腦電波又為甚麼會亂作一團?」
「我怎麼會知道。」B 說。
離開醫院,B 在街頭使勁踢翻一個垃圾桶。路人紛紛以嫌惡的目光投向這個不守法的流氓。B 惡狠狠向他們逐一回瞪。心情糟透,原因太多,帝國醫生的無力固然令他失望,鴻那平白的無知的自責更使他反感。因為鴻那爛好人的態度,讓他明白,如果 Rachelle 出事那天沒有下雨,她就不會去找他,而是會跟另一個人去看花,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下去,從此度過她嚮往的平穩歲月。B 以無法挽回的過錯證明自己並不是她應該選擇的人。
B 在便利店買來一聽啤酒,在避風塘的海濱小路邊喝邊走。走到啤酒喝乾就再買一聽,再買一聽之後就繼續走,一直走到夜深,走到路上只餘零零星星仍在慶祝政府倒台的人,和他們活動過的痕跡﹕被翻起的地磚,被拆下的安全島,被扯落地上的歌頌帝國的標語。「帝皇護國家千秋萬載 亞非鎮四方萬世無疆」上面被誰用噴漆噴上一個舉中指的手勢。這就是我的意志換來的成果,B 想。以我最珍視的人作為代價。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GyqL1a88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