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兩個女孩戴上墨鏡出門。菁菁穿起 Lyla 的 T 恤和牛仔褲,外面掛 Lyla 自 Log10 借來(不問自取)的風衣,頭上再戴一頂鴨舌帽,看上去就像 Lyla 的同事。一個平平無奇的快遞員。但願如此。
菁菁有想過街上可能有軍警搜索她們,她們的照片可能會出現在街招,甚至電視新聞直播,但沒有。這個上午的特拉岡城看起來與平日無異,甚至連巡警的數目都好像沒有增加。Lyla 說,大概是因為帝皇寧願讓菁菁安全而秘密地亂跑,也不想讓全城知道帝皇孫女就在這裡。
「畢竟他的首要考慮,一定是妳的安全。」Lyla 說。
上午十點,她們來到一座小型商廈的地庫賭場。B 有可能就在這裡。兩天前,也就是救出菁菁的前一天,Lyla 接到一個電話,來電者說是開賭場的,說街招上有個人賭錢輸清光被抓住,叫她拿三十萬元來贖。說得出「賭錢輸清光」,顯示這條消息可信程度相當高。Lyla 可以的話當然想儘快去看,但救菁菁更加重要,便先把這事擱下。昨夜安頓好菁菁後再回電賭場詢問如何贖人,一個兇巴巴的男人說出一個地址,交代她們早上帶錢過去。
而今她們到了,卻發現店舖的鐵皮捲閘嚴密關閉,打電話又沒有人接。心想莫非只是又一宗惡作劇?又想如果是惡作劇,連門都不開未免太過無聊。繼續打電話,到正午還是沒回音。菁菁又餓了。兩人去餐廳吃午飯。吃過飯,下午一點半,電話終於打通。對方一聽就怒問誰這麼早追魂似地打來。Lyla 反駁說不是約好早上來贖人嗎?那人說,早上是指天黑之前。「我是開賭場的,你以為我開茶樓?」他叫她們「早上」下午五點再來。
雖然被不講理地罵了一遭,但兩個女孩還是高興的,因為這樣子對方更不像騙人了。
順應對方意思,「早上」下午五點返回賭場,剛好看見一個中年男人蹲著打開捲閘的鎖頭。看那素黑緊身 T 恤和龍鳳紋身就知他是個如假包換的黑道中人。「錢呢?」他看見她們,第一句便問。Lyla 拍了拍她的登山背囊。
男人把鐵閘拉起,打開店舖木門讓兩個女孩進去,她們就看見 B 在裡面。菁菁原以為他會手腳被縛住,卻沒有,只是百無聊賴似地坐在一角,圓眼看菁菁和 Lyla ,乾焦的兩唇微張,像記不起她們是誰。Lyla 往 B 跑去,問他有沒有事,B 仍只是用呆若木雞的雙眼看她,發出莫名其妙的一聲,「嘿」。
菁菁上次看見 B 已覺得他變了樣,三個月下來,這人更加憔悴了。膚色蒼白,瀏海掩目,眼匡凹陷,眸子像死魚。到底發生甚麼事,讓這個曾經嘻嘻哈哈,總是活得遊刃有餘的男子,淪落到現在像個無家可歸的乞兒。
賭場的主事人點算好錢後說「別阻著做生意」,便打發他們離去。菁菁和 Lyla 決定先把 B 帶回去 Log10 再算。從賭場離開時一直呆呆愣愣的 B 突然轉身逃跑,被 Lyla 輕鬆抓住衣領。
「我就知你這混蛋裝瘋扮癲。」她說。
B 嘆了口氣,之後便乖乖跟著她們。
裝傻總比真傻好,菁菁想。
三人坐的士離開。下了車,進到倉庫,大門一關,Lyla 就將 B 推向一個貨架,B 的腦勺死死撞向一個鼓脹的紙皮箱。
「道歉。」Lyla 指向 Blackbird 鼻尖,那神情是認真的。
「甚麼事。」
「上次是誰弄傷菁菁?」
B 像不服氣,但還是轉過頭去看菁菁。「上次是我魯莽,對不起。嚴重嗎?」
「不足為意。」菁菁點頭。
「道歉。」Lyla 再說。
「妳耳朵有問題?」
「這次是對你自己。你看你把自己搞成甚麼樣?一天半天也就罷了,但你變成一坨屎有多久?」
「好,好,我對不起我,我要控告我虐待我,我要求我賠償我。」
Lyla 又用食指頭敲了 B 的鼻子三下,才說﹕「餓不餓?或者要不要洗個澡。」
B 搖頭。
菁菁等不及問﹕「B 君,Rachelle 呢?」
B 努起嘴。
菁菁心頭一冷。她想知道努嘴是甚麼意思,卻又不敢問。她怕 Rachelle 真的有甚麼不測。若是 Rachelle 出事,B 自我摧殘也就說得通。調轉來說,B 弄成這個樣子,Rachelle 也不可能坐視不理——只要她能理的話。
然而無論現實如何,菁菁都要告訴自己,不可以退縮。眼前已經有一個被壓垮的人,她必須更加堅強,才能保護 Leon、保護 Blackbird、保護 Rachelle,和每一個人。
為了讓 B 有機會整理說話的情緒,菁菁決定先開口﹕「B 君,我倆非全無所悉。」她向 B 講了自己的真正身分,講了她被 Leon 囚禁的事,也講了她如何知悉帝國與聖教間的矛盾。B 沒多大反應,令她無從猜測他本來知道多少,但從他抿起嘴唇瞇起雙眼的神情看,他確實有在專心聽,而且在認真思考甚麼。
「B 君,小妹誓將此事圓滿解決,向每個需救援之人,包括君,伸出援手。故小妹需君闡明此事始末。況且……Rachelle 姊姊乃小妹密友,若她有所求,小妹定當竭力襄助。」
B 的眼眸忽然閃爍起一點亮光。「讓帝國的醫生試試。」
Lyla 關切地問﹕「醫生?Rachelle 是受傷了嗎?」
「我帶妳們去看。現在幾點?」
「晚上七點十五分。」Lyla 告訴他。
他吁一口氣。
「三小時後我們出發。」
為了讓菁菁能夠出手幫忙,B 終於講了他所經歷的一切。從他與 Leon 是如何認識開始,到那部名為 Chaotic Device 的機器,到 Rachelle 是如何意外陷入昏迷。為了令她甦醒,B 已經用盡所有他想得出的辦法。他也每天去醫院探望她,每天給她彈琴,每天詢問醫生有沒有進展,而醫生的答案每次都是,沒有,腦電波仍然紊亂。B 說據他所知,那家醫院是由聯邦國營運,Rachelle 的父親跟聯邦似乎有某種關係,而利用這層關係,他已經找來一整隊聯邦醫生專責醫治,只是仍無對策。既然菁菁能夠喚來帝國的醫生試一試,就試一試。
十點十五分,三人離開倉庫。B 帶她們去到一家位於香港的醫院。在那裡,菁菁與 Lyla 終於見到了久別的 Rachelle。她正躺在病床上,但身上沒有插喉管,胸口隨均勻的呼吸起伏,氣息亦如同往日平靜而溫柔。
菁菁坐到床邊,撫摸 Rachelle 緋紅的臉。
「姊姊。」她喊道。「汝且安心,小妹定必求得帝國良醫前來診治。」說完又問 B﹕「然則,姊姊僅止於沉睡,未涉生命之危險或惡病困擾?」
B 點頭。他自從進到病房後眼眸就沒有離開過 Rachelle 半分,到現在才用拇指和食指疲憊地捏自己鼻樑。
「妳甚麼時候能帶醫生來?」
「乞君賜小妹兩周時日。本可速成是事,昔今小妹不便與帝國聯繫,唯有另尋他路,求自小稔熟之家庭醫師轉介。」
「明白。謝謝妳了。」
Lyla 問﹕「那你呢?你接下來又打算怎麼樣。」
「還能怎樣?等囉。」
菁菁與 Lyla 交換眼色,認真道﹕「B 君,以君之友,小妹冀君可重新振作。姊姊之事使君悲痛欲絕,小妹體悟君心,然知姊姊必不願見君自頹失志。」
「我還能怎樣?笑嘻嘻的過日子?在害到 Rachelle 弄成這樣之後?」
「君僅工具之造者,工具之用並不在汝。此乃意外,縱有人須為此意外擔責,此人亦當為 Leon,而非君。」
「但是,如果我沒有把 CD2.0 造出來,Rachelle 就不可能出事。對吧?」B 嘴巴翕動,像還想說甚麼,卻一時沒能說下去,好一段時間後才繼續道﹕「那麼我為甚麼要把 CD 2.0 造出來呢?因為我要填補我最致命的缺憾。我沒有自己的意志。Rachelle 早就看穿我這個問題,也叫過我很多次,做人要有意志、有方向。我也希望有。問題是我真的沒有,而坦白說我到現在也不懂。意志到底是甚麼?人們談意志往往是為解釋他們作出某種行動的理由。一些事情,明明做起來毫無道理,但如果說成是出於意志,就好像立即變得解得通,卻沒有人會問,這意志又是從何而來、合不合理。然則『意志』不過是替人自圓其說的藉口罷?所以我從來都不相信人活著要有甚麼意志。然而我也不信我自己的活法。我知道我的活法是有問題的。Rachelle 說得沒錯,欠缺意志的我每一天都往前走,卻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甚麼地方。玩過爵士樂、玩過物理學、玩過賭博,但玩來做甚麼,我卻不清楚。我自懂事以來好像都不知道該怎麼活。好不容易,終於找到一個人,可以讓我嘗試寄托我的意志——而結果呢,就是被這個人利用,製造了殺人工具,害 Rachelle 躺在這裡。這一切都是我沒有意志的錯。而到現在我竟仍然搞不清楚,自己活著到底是為甚麼?」
菁菁不敢說她完全理解 B 的話,但她確切感受到 B 話語裡頭的真誠。他在努力嘗試把自己最深層的一面表露出來。
若然如此,只要她也用同等的真誠回應,彼此的心一定能夠連接。
「B 君,或許小妹所思所感不值一晒,然……小妹對 Leon 情愫早生。小妹朝思暮想,盼 Leon 能鍾情我、顧念我,惜亦知他眼中無我,只有其欲成之事。然而君與 Rachelle 殊非如此,小妹觀君凝視 Rachelle 之神情,深知君與 Rachelle 兩情相悅,此事尤勝世間萬物,小妹羨慕之甚。若是小妹,僅此即足為生存之盼。」
B 沒有回應,然而菁菁知道這話確實有傳達給他,因為他的眼眸裡面本來如同死寂黑夜的靈魂深處,如今燃起一點微弱但確切存在的燭光。
良久後,Lyla 插口。「我倒覺得妳不用對他那麼溫柔。」她說。「這人啊,說到底不就是在鬧脾氣?」
B 沒有生氣,只是呆然看她。
Lyla 對他說﹕「你是有努力過,也很可惜,你沒有得到相應的結果,但這樣就有資格怨天尤人嗎?難道你以為付出就一定會有回報?你會不會把世界想得太簡單?就像我打工,想將一件貨物準時送到客人手上,但路上又撞車又山泥傾瀉,客人都打電話來罵了但還是送不到,這種事時有發生。如果這麼一下就鬧脾氣說,『我都已經送出去了怎麼還要被罵,很委屈』,那你委屈到要看心理醫生了。菁菁也是一個例子,你知道她抱著想要做個好公主的意志一步一步走了多少路?到今天,她變成了通緝犯﹗過街老鼠﹗難道你就可以說她走過的路全無意義?」
菁菁皺眉。說她是「過街老鼠」會否太過分?不過也罷,這就是 Lyla。而且撇開最後一句不談,她也不是沒有道理。
B 苦笑。「那麼妳說,我要怎樣做才好?」
「繼續努力啊,只能繼續努力。」
「可我的問題就是沒有努力的方向啊,我甚至不明白為甚麼妳們會有努力的方向。送貨甚麼的,送得到便送,送不到便不送,有甚麼大不了,我不明白。我也不明白菁菁為甚麼想要當個好公主。是因為碰巧生於皇室?僅僅因為這麼一個巧合就決定自己一輩子的活法?做人會不會太隨便?」
Lyla 答﹕「不是我們太隨便,而是你想得太複雜。人就是得找點事幹啊,生物就是得找事幹。你看街上那些白鴿,咕咕咕的走來走去,飛上電線杆又飛下來,有甚麼意義?沒有。難道你要牠們像雕塑那樣站著?」
「第一,我是人,白鴿無法類比。第二,妳這個白鴿論,上次喝酒時已經向我發表過了。」
「那又怎樣?我跟你喝酒時已經說過很多次,你的缺點就是思考慾太強。」
「我也已經在喝酒時答過妳,不動腦,隨手撿樣東西就當做自己的意志,本質上是自我欺騙。」
「那我也已經在喝酒時回答過你的回答,隨手撿又怎樣,如果生活能有一個比較明確的方向,那最少在當下會比較開心。」
「那我也已經在喝酒時回答過你的回答的回答,那所謂當下的快樂正正源於自我欺騙。」
看著二人連珠如炮地以「喝酒時」為開頭拌嘴,菁菁愈聽愈混亂。聽了半天只搞懂一件事,就是兩人果然是對爛酒友。
不過,拌著拌著,病房裡面一直瀰漫著的沉重氣息消散了,而且,B 笑了。
「妳笑甚麼?嗯?」B 卻問她。原來她自己也不自覺在笑。
三人——不,四人在病房度過一個有如故友小敘的夜。菁菁不知道 Rachelle 是不是也能夠用耳朵參與,但她相信她可以。因為她相信一切自有天意,一如某個偉大的科學家說,神是不擲骰的。神給 Rachelle 安排的為甚麼不是去世,而是昏迷?那很可能就是因為祂準備讓 Rachelle 在未來某日醒來,與他們回憶此際的閒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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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 撫摸著 Rachelle 前額。「除了對她,我許久沒說過這麼多話。這夜是把大半年來儲下的分都講了。」
Lyla 問﹕「你會對她講些甚麼?」
「……道歉。大多時候都在道歉。」B 自嘲似地笑道。「對她和所有因為 CD 而死去的人。」
「B——」菁菁才剛接話,便被 B 打斷﹕「我知妳想說甚麼。雖然我無法完全認同這事情錯不在我,但會嘗試這樣想,不然一直在這裡內疚到甚麼也幹不了也沒有用,對吧。」
「——嗯﹗」菁菁滿意地咧起嘴。
「總之,謝謝妳們。」
謝謝——有如微風的簡單的一句話,卻竟讓菁菁心頭泛起漣漪。這句話對菁菁而言是多麼重要,它等同於向她確認,對話的力量還未枯竭。對話在今天晚上把 B 在自我放棄的深淵拉回來;對話,也可以解開帝國與聖教雖然惡劣但還沒陷入死局的矛盾。她突然間看得清楚,就算這矛盾呈現得多麼複雜,本質上其實很簡單﹕爺爺不理解 Leon 的感受,Leon 也不明白爺爺的用心——其實就連她,也不明白爺爺的用心是甚麼。她為甚麼就沒想到去了解一下呢?她為甚麼就沒想到,讓大家坐下來對話,一如她們今晚足膝談心?如果能夠辦到這件事,爺爺會否願意向 Leon 道歉?Leon 會否也願意原諒爺爺?特拉岡城會否可以回到往日,與帝國和平共存?
畢竟,除卻仇恨,他們本來就沒有消滅對方的必要。
這一夜,她不僅找到了 B,還意外地找到了她自己。
「應是小妹謝過 B 君。今小妹明悟當從何處入手矣。」菁菁毅然說。7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gGIPBsRmx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