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qasOUiPrMx
菁菁處身的空間只有約五六十平方呎。儘管已極之窄小,但看起來仍感覺有點空洞,因為裡面除了一張鐵板床、一個洗手盤、一個水龍頭,便無其他。三面牆上連一個小窗都沒有,剩下一面是閘門,外面是條走廊,菁菁走近,朝左看,右看,不見有人把守。
「請問,可有人在此?」她說。也無人應答。
菁菁回頭。擰開水龍頭,流淌的水摻雜著褐紅色的鐵鏽;坐到鐵板床,金屬的冰寒透過她一直穿著的單薄棉布半身裙浸染她的肌膚,感覺就好像坐在一塊濕漉漉的冰。這就是牢獄,她想。此前她從未見過真正的牢獄,所以無法比較這個算比較好還是壞,但最少比她想像的要乾淨。想到這裡她從左到右把牢室掃視一遍,以確保沒有蛇蟲鼠蟻蜿蜒,轉動脖子時她才發現後腦刺痛。她深呼吸,想要把痛楚趕絕。
為甚麼會痛?因為她被人襲擊。被誰襲擊?Leon 指使的蒙面人。為甚麼要襲擊她?因為她把她的身分告訴他。至於為甚麼得知她是帝國公主後,他就要施襲?他為甚麼會在教學樓出現?而現在,他又為甚麼要將她關在牢裡?她就怎麼都想不出答案。
無論如何,見到 Leon 還是值得欣喜的。這時候菁菁才敢承認,她曾經擔心 Leon 早已遭遇不測。這是絕對有可能的,畢竟她已經在新聞片段見過這麼多人受傷、死亡,無論 Leon 是被軍警誤殺還是遭暴民殘殺都有可能。她的心底裡面,存在過這樣的疑懼。
而現在已不必疑懼,Leon 安在。
Leon…她想見 Leon。菁菁向閘門靠近﹕「小女子已經甦醒,請問 Leon 在否?」但還是沒有人應答。多喊幾聲,依然沒有,只好作罷,坐回鐵板床上,等候但不知等候甚麼。
時間似乎一分一秒過去。
說「似乎」,是因為菁菁實在無從確認。牢獄沒有時鐘,她的幸福令腕錶被除下,因為牢房沒有窗,所以也無法看見外面的雲朵有沒有飄動。再加上看不到人,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就算說時間早已在某一刻凝濟,也並非完全沒有可能……
不過,時間還是正在流動的吧,她只是在胡思亂想而已。大概這就是被囚禁會帶來的不安感。她又站起身,徒勞地喊了好幾回有沒有人之後,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自己被遺忘,將會就這樣一直被囚禁。一天、一星期、一個月一年一輩子。怎麼可能呢,但她對自己說,並搖了搖頭。這只是自己嚇自己,是心亂。菁菁提醒自己要冷靜,可是……
醒來不久已經覺餓,現在也開始感到渴了。水龍頭的鐵鏽水好像是不能喝的樣子,但如果到了快要渴死的地步,她也沒有其他選擇。只是現在,就算那些水能喝,也還是別喝比較好,因為她想到一個更可怕的問題﹕上洗手間。她恨自己為甚麼會想到這件事。不應該想的,這種事情愈想就愈想要……
「請問,可有人……」
終於,她聽到遠處傳來氣動液壓閘門開啟的聲音。菁菁怕來人不知她已甦醒,伸出一隻手在閘門外揮動。
「妾何菁菁已甦醒,請問來者何人,能否往此處一移玉步?」
那人沒有回應,但腳步聲仍漸靠近。她把臉用力壓在閘門的鐵欄上想要看清來者是誰。
「Leon!」
那個她日思夜盼的男子,簡單穿著一件開領白襯衫和黑布褲,輕便得彷彿這裡不是牢獄,只是他家的地庫,而她也不是在囚者,只是一頭誤闖的流浪貓,甚至連生物都不是,只是一張已經用不著的封塵的沙發。他隔著鐵閘與她對望,嘴唇抿著,似在思忖甚麼,臉上讀不出任何喜怒哀樂。
Leon 說﹕「餓不餓?渴不渴?有沒有需要去洗手間?」
聽他這樣問,菁菁頓時心情好了大半。
「小女子是……既飢且渴。」
Leon 寬容一笑。
「老樣子啊。」
他把閘門打開,帶菁菁離去。她看見走廊上還有其他監倉,但都沒人。盡頭是一道電子門,Leon 在門前說,「是我」,門就以中間為界朝左右兩邊分開。門後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Leon 叫他阿衛。阿衛總是兇狠地瞪著她看,菁菁卻半點都不明白為甚麼。
穿過電子門後,三人一起走進另一條走廊。這條走廊和剛才那條一樣,牆壁、天花板和地板都的一律的灰色。除了一些標記如箭頭、條紋和危險告示外,整個空間沒有一點多餘裝飾。照明也是蒼白的光管和 LED 燈,感覺像貨倉似的。
「此乃何方?」菁菁問。Leon 沒有回應。
他們在另一道電子門前停下,Leon 用身上掛著的匙卡把門打開,門後還是另一條走廊,迷宮似的沒完沒了。轉了好幾個彎,通過好幾道門,她才終於被帶到目的地。
與單調灰沉的走廊與監牢相比,此處如同另一個世界。這是一座圖書館,大小好比一座小型聖堂,結構亦與聖堂同樣,既窄且長。中央一條走道有如朝聖之路一直延伸,橫向整齊排列的則是琳瑯滿目的書架。令人訝異的是它們每個都有十七層。這麼高的書架,別說取書,連書名都看不到,到底要怎麼使用?正感到好奇,菁菁就看見一個書架前,有一隻機械臂將書本夾下來,放到一個孩子面前。這樣的圖書館令菁菁感到新奇,氤氳的書香亦令她的心緒安定不少,然而最令她釋然的還是這裡的天花板——甚麼都沒有,透明,可以看到蔚藍的天。
原來是白天啊,菁菁想。
柔和的自然光下,菁菁跟著 Leon 與阿衛通過中央走道,往圖書館深處走去。館裡面人不多,也就四五個。見到 Leon,有些人沒搭理,有些人點頭示意,有些人則畢恭畢敬地尊稱他作「教宗大人」。
教宗大人?Leon 不是主教嗎?教宗應該是特拉岡城首長 Barigan Silva 才對。菁菁不解。
想著想著,她已來到圖書館的一個討論室前。討論室的牆壁是有許多孔洞的吸音牆,裡面則放有一張長桌和六張辦公椅。Leon 讓菁菁坐下,交待阿衛拿吃喝來,然後看守門口,禁止任何人進入。阿衛離去後,Leon 坐到菁菁對面。兩人陷入沉默。菁菁自是有堆積如山的問題想問,只是多到不知問甚麼好,只能低下頭瞅看 Leon。Leon 則毫無顧忌地,以檢閱的目光直視她,像考官審視應試生。
終究還是 Leon 先開口﹕「以這樣的方式邀請妳來也是逼不得已,妳別見怪。身體有難受嗎?」
「小女子明白此事無可厚非。惟君可否不吝賜教,此地究竟何處?」
「在這之前,可以先問嗎?妳真是佐哈比的孫女?」
菁菁知道他一定會這樣問。所以,在過去兩個多月的失眠夜,她已不自覺準備了完整的答案。
「關於此事,Leon,信君知悉帝皇育有一子,然婚後不久即與妻同椁,遺下一女。公開資料止於此女於帝都就讀中學。實則中學畢業後,小女子便往特拉岡負笈升學,微服體驗百姓日常。此事一直未向他人透露,有關小女子之消息亦獲政府封鎖,特拉岡城內就只有眾近衛及 Lyla 悉知。本懷望有日與君坦懷相待,只恨時機未至,變局已是接二連三。秘而不露乃小女子之過,望君寬恕。」
「我明白了。那妳『體驗』到的日常,會定期向帝都匯報嗎?」
「與爺爺噓寒問暖是常事,畢竟乃唯一至親。」
「這樣啊。妳將我的事告訴了佐哈比?」
「君之事?與君邂逅……是小女子之要事,誠然會與爺爺聊及。君不樂意?」
「不是邂逅甚麼的,是指『我的事』。」
「……何事?」
Leon 諒解地微笑,起身準備離去。
「我會讓衛給妳安排一日三餐和一個舒適的房間,只是妳必須待在房間裡。這也是為了保護妳,免得妳被這裡的人碎屍萬段。明白?」
「不明白。小女子身處何地?何故會遭人碎屍萬段?君何以不辭而別?」說到這裡菁菁鼻子一酸。「Leon,自君不知所終,小女子與 Lyla 四出尋訪,就是為與君再會,小女子一直為君安危擔驚受怕,見君無恙,甚是欣慰。然,知君仍須面對諸多艱難,小女子願竭力相助,君可否讓小女子效犬馬之勞?小女子願與君分憂,雖知君無法暢所欲言,亦未敢求君將苦痛悉數相告,小女子……」菁菁氣自己話講得語無倫次,總之,她希望傳達給 Leon 的訊息就是,無論他過往做過甚麼,今後面對甚麼,她都願意陪伴他、支持他,用盡所有辦法幫助他。
Leon 卻咧嘴冷笑。那笑容是肌肉僵硬地繃緊著的,像鋼鐵。「苦痛悉數相告。」他重覆她的話。「我本來是打算告訴妳的,所以才帶妳來圖書館。但妳無知到我都不懂該從何說起。」
「就從小女子可為君效力何事談起。」
「好。推翻帝國,令佐哈比人頭落地,請妳為我效勞。」
所以,新聞報導是真的。
她其實一早知道是真的,只是不願承認,直至 Leon 親自說出口,直至事實擺在眼前。
「為何?」她的話音沒有一點震顫。「小女子既言願與君分憂,首先自當虛心聆聽。求君解疑釋結﹕何故欲推翻帝皇佐哈比・何?」
Leon 看她的眼神如同睥視一頭雨下的狗。他搖了下頭。「我沒時間跟妳解釋。」轉身便走。
不可以讓他走。她已經找了他這麼久,怎麼能讓他就這樣離去?菁菁捉住 Leon 手腕。這一捉,竟然真的讓 Leon 停步。她不知道他在想甚麼,自己卻想起他們初相識的時候,她教他跳舞。那時她也是這樣捉住他,幫他修正動作。
恰好討論室門外一把聲音響起。「教宗大人,你要的食物。」是阿衛回來了。他把門打開,將食物交到 Leon 手,對菁菁怒視一眼,回頭把門關上。
「我送妳五分鐘,邊吃邊聽吧。」Leon 說。
菁菁確實是餓得要死,但是,她搖頭。
「小女子豈可分神。」
Leon 聳肩。他用短暫的停頓整理話語,然後開口﹕「妳的最大問題是對妳那爺爺的本性茫然不知。妳不知道他說過多少謊,殺過多少人,做過多少連魔鬼也自嘆不如的惡事。十年前,他將我的父母、前教宗 Simak 和 Julia Harmond 殺死,將許多無辜的教徒包括我爺爺 Father Hartney 投獄,以將聖教的教義和制度扭曲,讓帝國有權任命教宗,藉此吞併特拉岡城。而吞併還不是結局,只是開始。為了維持高壓統治,佐哈比濫殺對他有半點不滿的聖教徒。有時是一個一個的殺,有時一下手就是一條村。殺乾淨之後用謊言掩飾。妳記得兩年前的梅窠村慘案?軍警好像說是遭到村民襲擊?實情是他們入村屠殺,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站在外面的阿衛是村民,他的妻兒就是這樣慘死,不信妳可以問他。他的兒子死時不到三歲,能犯甚麼滔天大罪?卻就這樣死了。同樣無辜的還有在商場爆炸案死去的三百多人。這事也是帝國的傑作,為甚麼要炸死他們?難道他們都是罪犯?不是。佐哈比只是想要一個名分,以便將反對他的人趕盡殺絕。妳爺爺就是這樣的人。妳說我不殺他還該殺誰?」
原來如此。
原來是誤會,菁菁想。要不就是某個別有用心的人——可能是聯邦間諜——向 Leon 洗腦,以挑撥聖教與帝國間的仇恨。作為皇族一員,她知道外國勢力無時無刻不在尋求離間、煽動、破壞帝國安寧的機會。Leon 是個聰明的人,但也有可能因為太過惦念父母而曝露出心靈的弱點,令興風作浪者有機可乘。
「Leon,君父母之事,小女子亦痛心傷臆,然而二人乃歿於建築傾覆,帝國無尤。」
Leon 聽罷竟大笑。「好啊,那我問妳,妳是怎麼知道『二人乃歿於建築傾覆』的?看報紙?看電視?抑或是妳那慈祥可親的爺爺說的?」
「此乃常識,因帝國、特拉岡皆視之為重要之事,學校教材亦有論及——」
「虧妳還敢提教材。妳也是知道教科書出版前都是要先經帝國審查的吧?報紙要審查,電視也要審查。妳真的相信這些東西說的話?不要用妳對事實的蒼白的認知來挑戰我,因為我當時就在現場。我親眼看見帝國的人潛入講台基座,將樑柱炸斷。為免我被殺人滅口,Father Hartney 叫我不要講出真相。但現在,他和他的太太也已經被帝國害死了。Mrs. Hartney 在商場被炸死,Father Hartney 在聖堂被射死。這些妳都不知道吧?連軍警曾經攻入特拉岡大學聖堂屠殺都不知道吧?有時我真想稱讚妳家爺爺,訊息封鎖竟然可以做得那麼滴水不漏,簡直是藝術。所以我不會怪妳,對帝國惡行一無所知並不是妳的錯。可是,既然妳甚麼都不知道,那就不要跟我談真相。」
「君……可有確鑿之證?」
「這裡每一個人都可以做證。而其實,就算妳不相信我們,只要細心想想,調查一下下,就會發現帝國版本的『事實』往往站不住腳。說梅窠村攻擊軍警?為甚麼要攻擊軍警?手無串鐵怎麼攻擊軍警?如果村民要攻擊軍警,他們又為甚麼要燒自己的房子,把村子燒到滿目瘡痍?不如妳嘗試解釋看看。」
就算 Leon 這樣說,菁菁仍然無法相信這是事實。到底有沒有甚麼可以說服 Leon 是他受到矇騙?
沒有。
但是,爺爺是個殺人如麻的昏君?這怎麼都沒有可能。她從小到大跟爺爺一起生活,可以肯定他日夜殫精竭力,廢寢忘餐,十多年來未曾休過一天的假,就是為了讓帝國人民活得更幸福。這樣的人不可能是昏君。
只是,不是昏君就不會與民眾生齟齬?這又不盡然。Lyla 就經常說她討厭幸福令。雖然帝國施行幸福令是為萬民著想,但 Lyla 的反論也不是沒有道理。道理有很多種,因此兩個講道理的人也可以生矛盾,這是人類社會古往今來的必然。而若這種矛盾擴大、激化,不可收拾,會不會,在某些無可避免的情況下,造成人命傷亡,並招致 Leon 的誤會?
在菁菁顰眉苦思的時候,Leon 說﹕「妳要拒絕相信也沒關係,畢竟大多數人都會寧願活在謊言之中,只要這謊言令他們舒服。不過,如果妳真的想知道真相,這圖書館的書保證能讓妳大開眼界。有興趣妳可以借回房間看。而現在,恕我失陪。」5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KwwmfgAv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