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 Leon 生來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能力。聖教在帝都的首次大敗,他歸咎於帝國的 MEA 殺他措手不及;第二次、第三次在別的城市戰敗,他說因為 MEA 實在強得難以招架;但現在不只是接二連三、而是接二十連三十個據點兵敗如山倒。其中一些戰事,MEA 根本沒登場。他曾因錯誤選擇退兵路線,眼睜睜看逾千人被逼到江邊宰殺,又曾因補給線被斷,害義民在嚴寒的帝國北部冷死、餓死或投降。墜入敵人圈套被包抄。糧倉位置洩露被洗劫。層出不窮的醜態令 Leon 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聖教現在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指揮官的不濟。
那頭 TVLA 的金毛貓曾經說,帝國在 MEA 初陣那次首先選擇按兵不動,是為了一鼓作氣大挫聖教以打擊他們士氣。Leon 思疑敵方是基於同一邏輯,在起義之初對聖教幾乎打不還手。若果然如此,Leon 只能佩服帝國的奸計極為湊效。就算他不懷疑自己,前線以至引路人指揮部對他的信心也會動搖,而一旦民眾對 Leon 失去支持和信任,整場起義可以在頃刻之間土崩瓦解。
而終於,帝國軍決定給予聖教最後一擊了。
二零三九年五月十五日上午,帝國政府宣布揮軍南下,止暴制亂。正規軍隨即以接近閱兵儀式的氣焰開入特拉岡城。與地方軍警相比,正規軍的實力完全處於另一層次。走在最前面的步兵隊以儼如機械一般僵硬而冷漠的動作擺動四肢,緊隨其後的坦克朝天擎起巨炮耀武揚威,再後面則是 MEA 部隊,穿上全副裝甲但沒戴頭盔,露出的臉一張張像是警匪片的正義主角,看來帝國連這次南下的士兵相貌都有經過精挑細選。這一切都是為了讓傳媒盡情拍攝,直播到特拉岡以至帝國的每個角落,將聖教的最後一滴士氣抹滅。
傳媒拍攝的影像,當然也傳到引路人基地。在休息室,Leon 默然聽部下看著電視討論。
「出動坦克是怎麼回事,難道想向這邊直接開炮?」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Ir7Bo8VLoQ
「不必開炮,輾過來也就夠痛。」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UzhE7wHWQH
「我還是覺得 MEA 更可怕。坦克輾你可以逃,被 MEA 盯上你就只能祈禱。」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PQtA8fYJx5
「所以,街上的義民都會死?」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RdXBgJRpr
「清場後,我們該怎麼辦?」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OLKHywzV1
「也許用不著怎麼辦,他們已經知道我們的位置。」
這些人現在滿腦子想的已經不是如何戰勝,而是如何戰敗。不安正如瘟疫蔓延,直至感染整個基地,直至聖教走到絕路盡頭。
翻盤的唯一希望,就是贏下這一仗。若能贏,全國義民勢必士氣大振;而若輸,不僅特拉岡會被鎮壓,其他城市殘餘的反抗力量恐怕也會棄械投降。
一定要贏。
帝國軍入城後進駐在城北畫眉山一座體育場館,如果他們沿公路一直開入市中心,應該會在三公里外的蔡坑首度遭遇佔據交通幹道的義民。首戰會在這裡發生。Leon 就徹夜研究畫眉山至蔡坑地段的地形。該處高樓林立、人煙稠密,而且沒有大直路,帝國既然打算給傳媒演戲,不顧平民動用坦克開火的可能性相當低。換句話說,這一仗敵人的主要兵器很可能還是 MEA。不用對付坦克車這種重型武器固然是好事,但其實就算面對 MEA,Leon 也從未贏過。
怎樣才能把嬴面提高至最大?戰略的事 Leon 不熟,但他想起中學時代曾經聽過老師教應試策略。老師說,以「取得最高分」為目標的溫習方法,跟「取得合格就行」的並不相同。前者追求面面俱到,成功的話固然好,但也有可能因為甚麼都記不熟而連合格水平都達不到;後者從一開始就放棄艱澀的題目,集中精力在最易拿到分數的部分,雖然這種方法不可能拿到高分,但合格的機會會大幅提高。
那麼,保證這場仗「合格」的策略是甚麼呢?Leon 選定了他的答案。
戰鬥於軍隊入城第三天開始。傍晚五點十九分,三部坦克、四部裝甲車、三百二十部 MEA 和六百步兵,浩浩蕩蕩離開體育館。早已沿路架設好的電視鏡頭直播著他們的「颯爽英姿」。他們在距離義民聚集處八百米外一個路口停定,最前排的軍官高舉擴音器,警告﹕「軍方宣布此處已成戰區,我們強烈呼籲現像人士立即回家。軍方不想傷害任何人,但如果你們展開惡意攻擊,我們也會作必要自衛。」
這番話是屠殺之前的免責聲明,但也意味帝國軍不會即時進攻。這對 Leon 而言是好事,因為他的策略需要時間進行大規模動員。利用聖教會在特拉岡城的社群網路,引路人號召全城民眾前往蔡坑與帝國軍對抗。雖然不少人因為害怕送命而裝作沒聽見,但畢竟聖城內信徒眾多,大量民眾還是從四方八面往蔡坑湧至。一小時,義民的整體人數已破十萬。
十萬不可能打不贏一千。人海戰術。這就是 Leon 的作戰策略。極其單純,毫不花巧,但勝機最大。用屍骸築成抵擋子彈的肉牆,用人海將帝國的軍隊淹沒——在指揮室盯視意識投影的 Leon 如此默念。
通訊人員忽然呼叫﹕「教宗大人,有前線領袖請求通話。」
偶爾會有這樣的情況,一些比較資深、擔當組織工作的義民直接與指揮部聯絡,請求指示或提出建議。他們的建言有時能令戰局大幅扭轉。
「接進來。」Leon 說。
詎料意識投影顯示的卻不是別的甚麼人,而是他最不想見到的那一位。
「你是白痴嗎?」一個戴關公面具的女孩激動地說。「把人堆在這裡幹甚麼?」
雖然看不見樣貌,但憑聲音語氣,Leon 便知道她是擅闖引路人基地的莎梨。
「掛線。」Leon 說。
說完他又後悔。Leon 心知肚明對這女孩的不滿完全是感情用事,任何稍有理性的人都會認同,莎梨在軍事方面是專家,而在這緊要關頭,所有專家的意見都應該一聽。「等等。」於是他又道。
只是關公的臉已經消失。「呃……對不起,掛了。」通訊人員小聲說。
「沒關係。」Leon 心裡責罵自己未能冷靜行事。
「啊啊,關公又來了!」通訊人員再次叫嚷。女孩的怒罵隨即響徹引路人的指揮室﹕「混蛋神棍,老娘好言相勸,你敢掛線?」
「我是教宗,不是神棍。」Leon 逼自己吞下那發自內心的厭惡。「時間緊逼,有話快說。」
「老娘問你,把一堆人塞在這裡是幹嘛?如果你以為人多就會贏,那可真是錯得離譜。」
「妳繼續說。」
「你知不知道錯在哪裡?先別說坦克和步兵隊,MEA 的 7.62 射程是八百米。帝國軍就是因此才在八百米外布陣。也就是說,你才開始衝,他們就能射到你。八百米,你知道要衝多久?就算是專業的士兵也要跑三分鐘。三分鐘內任人掃射,這樣根本不叫人海戰術,而是用人命跟對方換子彈。」
「繼續說。」
「繼續說?按規矩,老娘應該甚麼都不說。你又不是我搭檔,全滅是你咎由自取。但今日,因為帝國狗敢來老娘地盤撒野,我就特別讓你試用一下 TVLA 總司令的諮詢服務。」
「繼續說。」
莎梨簡潔地講解了她的計策。通話結束後,Leon 立即與一眾幹部討論。幹部當,沒有人知道 Leon 打算用人海戰術,所以無法拿他的計畫與莎梨的比較,但他們一致認為,按莎梨建議行動,勝機不俗,順利的話,己方甚至可以無人傷亡。
立即採納莎梨的行動方案。
首先,指示前線義民散去,同時在網路發布「今仗必輸,速離現場」的訊息。
帝國軍知道民眾是靠網路組織,肯定監察著網路上的風向。既注意到退兵的呼籲,又確實肉眼望見八百米外的民眾撤離,應該會一心以為這些「暴徒」學乖了,在他們威武的軍容面前退縮了。他們可能會為未能大開殺戒感到可惜,但礙於不到一小時前才在傳媒鏡頭前宣布過,只要民眾撤離,他們就不會出手,為顧及形象,只得遵守承諾呆立不動。
九十分鐘後,接近十萬人的義民隊伍已經撤得不見半個人影。帝國軍見前方已無人阻擋,便向前推進,按照原定計畫朝市中心進軍。
他們不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落入聖教圈套。
前進了兩公里後,帝國士兵頭上忽然下起「陣雨」。不是水滴的雨,而是各種雜物的雨。杯子雨、刀叉雨、椅子雨、桌子雨、以至菜刀雨和通渠用的腐蝕性液體雨。這些「雨點」來自公路兩旁的高樓大廈,將一個又一個的步兵砸倒在地。被砸得哐噹作響的坦克轉動炮塔瞄向民居,但一如事前推測,在直播鏡頭前軍方不會同意開炮。嚇人的坦克成了大而無當的箭靶。
MEA 防禦力高,行動敏捷,除卻幾部被砸中要害動彈不得,其餘成功避開要害,及時往各個方向散開。只是他們很快又發現,無論前進、後退,抑或轉入窄巷,逃到哪裡都會被扔到哪裡。這時候他們才明白意識到,那十萬民眾散是散了,但不是散回家,而是全部成了伏兵。就算是 MEA 也不是怎麼砸都可以,愈來愈多機甲躺在地上不動。反應最快的一批果斷地闖入建築內部,一方面迴避來自頭頂的襲擊,另一方面將扔雜物的人揪出來殺,問題是體型龐大的 MEA 並不適合室內的「限制空間戰鬥」,尤其因為特拉岡地小人多,建築空間比正常狹窄,無法轉身的 MEA 不時卡在走廊或門框動彈不得。此外,根據莎梨所說,MEA 的定位系統雖然優秀但無法分辨高低差,令它在多層建築無用武之地。許多 MEA 就在大廈內如同盲頭蒼蠅鑽來鑽去,被暗角伏擊的民眾用鐵鎚砸毀。
半小時後,步兵和 MEA 已被殲滅得七七八八。Leon 指令匿藏於大廈的義民回到地面,捉拿餘卒、搶奪武器。至於坦克,則按照莎梨教的方法,爬上去,撬開駕駛倉蓋,往裡面投煙霧餅,再把倉蓋蓋回去。有命逃回體育館的士兵寥寥無幾,十萬義民人數卻絲毫不減,他們好比狂暴的風向體育館吹襲,那吶喊聲好似噴紅的烈火激昂。留守體育館的數十雜卒駕駛運兵車掉頭就逃,遺下的武器和子彈,全部成了義民的戰利品。
足以讓全國義民欣喜若狂的反敗為勝,透過帝國軍安排的傳媒鏡頭,傳遍整個帝國。弄巧反拙的宣傳效果向世人昭示,哪怕帝國的武器和士兵再精良,他們也是可以被打倒。
前一夜還駐有千名帝國軍人的體育館,如今成了義民的派對會場。引路人的成員更興奮了,他們徹夜不睡,為難得的逆轉勝乾杯。阿衛流出一臉眼淚鼻涕,反覆說著甚麼感想但哽咽到無人聽懂。雞蛋砸高牆的聖教真的太需要這場有如天降甘霖的勝仗,讓他們有理由說服自己,只要鍥而不捨,成功可期。
看著人們像搶到香蕉的猩猩那樣拍手叫嚷,Leon 只覺五味雜陳。也許是時候承認,行軍布陣博大精深,素人哪怕腦袋再聰明,終究只能是素人。
「教宗大人,前線來電!」通訊員興奮大叫。「請代我向關公傳達最高敬意!」
Leon 想冷冷回他一句「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他」,只是這樣答就顯得他不夠大方了。
「接進來。」他說。
意識投影閃出那個金髮女關公。她穿著左胸綴有多個軍章的皮外套,翹起二郎腿坐在一輛坦克的巨炮上,用不知哪裡找來的歐陸杯碟喝茶。在她背後,體育館的觀眾席上仍有成千上萬的義民在慶祝,而其時,天色已經從晦暗轉向清晨的蔚藍色調。
「早晨!」莎梨說。
「早。」
「勝利的滋味好不好?」
「還可以。」
「滿意老娘諮詢服務試用裝的話,請考慮購買完全版。價錢你知道喔。」她用推銷的口吻道。
「我再想想。」Leon 也用拒絕推銷時常用的字眼回應。
「那最少回答我一個問題。」莎梨道。「東北軍營的炸彈襲擊是如何辦到?」
「我不知道妳在說甚麼。」就算他願意告訴莎梨,眼下也不是合適時機。太多人在這裡,而這些人對 Leon 襲擊東北軍營的事一無所知。
莎梨大概是看穿了他的想法。「這樣哦,那就算了。」
「所以妳打電話來是幹甚麼?」
話音剛落,Leon 便聽到轟隆一聲震響,如在極近處一輛重型貨車從天而降,地板震動,天花板落下灰白的塵土。
「甚麼事?」Leon 與莎梨同時問。
但誰也沒空答理。9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Z6bxJlg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