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教起義爆發三個月後某天,十名引路人骨幹成員在基地的主會議室進行戰略會議。這個主會議室是由大宅的飯廳改建而成,裝潢奢華,配有耀眼的水晶燈和飾有金箔的十九世紀中立國盟古董桌椅。「十九世紀中立國盟」,這是現代人普遍的說法,但嚴格而言並不準確,因為十九世紀時中立國盟尚未誕生,中立國盟的所在地——歐洲大陸——尚處於群雄割據的狀態。這批桌椅的產地,當時被稱為「法國」。
與歷史感強烈的家具相輔相成的,是最尖端的電子設備。一個幹部成員點下滑鼠,水晶燈便轉暗,天花板與四面牆壁交接的邊界亮起幽幽的藍光,在會議桌的短邊上方,一個約四米寬的乳白色長方框凌空浮現。而那裡其實甚麼都沒有。這是稱為「意識投影」的嶄新技術,使用投影裝置發送干涉人腦活動的電波,令接收者產生眼前出現投射影像的錯覺。由於只是錯覺,投射效果不限於平面和立體,就連沉浸式體驗以至任何想像得到的效果,都可以透過意識投影再現。此外,意識投影也可以利用電波的干涉特性,讓接收者只能在特定位置接收特定訊號,將身體挪過一點便甚麼都看不見,尤其有利資訊安全。
在一眾與會者的錯覺中,乳白色長方框開始淡入一些畫面。一幅圖片中,幾千人穿著象徵聖教的白色教袍在街頭聚集,人群頭上飄舞著許多寫有「奪回聖教」標語的旗幟。另一幅照片則可見數百人堆滿一條街道,人們捏緊右拳放在鎖骨之間,是為「榮耀歸於上主」的象徵。
正在會上報告的,是專責帝國東部起義活動的幹部。「各位所見是禹州現場情況。」他說。「與許多主要城市同樣,在引路人鼓動下,數十萬教徒參與起義。行動主要為網路宣傳、街頭抗議、癱瘓社會運作,逼使仍然沉浸於帝國美麗幻象的民眾面對現實。」
「帝國東部的起義規模有多大?」Leon 問。
「規模來說,禹州算一線城市,參與教徒達到四、五十萬,類似的城市還有四個。二線城市人數約莫十萬左右,有七、八十個。其餘三、四線城市與鄉村規模大小不一,人數多則一萬,少則僅一兩千,有百多二百個。」
在東部負責人報告之前,西部、南部和北部已經說明過各自的狀況。在比較偏遠的非洲地區,聖教徒較少,起義規模亦較細;而最接近聖城特拉岡的亞洲東部人數則最多。至於特拉岡城本身,在一千一百萬的人口中,義民數字估計約兩百萬。
粗略估算,整個亞非帝國義民總數約為一千二百萬,而帝國人口是二十億。換句話說,參與起義的人數只佔全國人口 0.6%。太少了,甚至不及軍警二千五百萬的一半。曾經有引路人幹部提議,如果全國規模的起義不可行,不如放棄其他地區,只專注於特拉岡城,然而 Leon 認為這不可行。就算能夠一度佔領特拉岡建立政權,不消數日也會被帝國其他地方派出的軍隊擊潰。打從一開始 Leon 就知道起義必須要全國性,特拉岡城無法獨善其身。
「我明白大家已經盡力,也確實是全靠各位努力,我們期盼多年的聖教起義才終於成真,然而眼下形勢實在嚴峻,我們不可能期望一個平民能擊倒兩名以上的軍警。我們需要更多教徒參與。全國有一半一口信奉聖教,參與起義的人數只有十分一。能否再在宣傳上多下功夫?」
眾人面面相覷,欲言又止。良久,東方幹部才開口。
「教宗閣下,也許不是宣傳問題。我們已經向全國所有教會發送過聖教總部遭受屠殺的資料;跟每個教會的負責人通過電話;在一些較大的教會,我們還舉行過網路會議,直接向教友講述真相,要知道聖教如何慘遭壓迫的人都應該已經知道了。」
聽到這裡,Leon 已料到他想說甚麼。
幹部續道﹕「但是,知悉真相與起來反抗之間的距離遠比我們想像的大。對許多教友來說,信仰的最大目的還是求平安,而較之於起身反抗,保持緘默更能讓他們達到這個目的。又有不少人覺得反抗沒有用,只會加劇帝國對聖教的攻擊。總部遭到屠殺,未必能夠令他們同仇敵愾,反而嚇怕他們,令他們擔心反抗會落得同樣下場。」
果然,豬還是豬,一旦習慣被屠宰,就算目睹同伴被殺,牠們還是會樂於繼續啃食豬餿和在地上打滾。連聖城總部遭到血洗都不能令他們覺醒,《聖經》那些甚麼「彼此相顧」、「互相建立」,完全是白寫了。
如果無法讓聖教徒憑自己的意志起義,那就只能向他們灌輸外來的意志。具體而言,煽動,給他們一場集體經驗,製造共同情感,再將共同情感轉化同儕壓力,或者說情緒勒索。參與起義的聖教徒才是良好、勇敢、虔誠的聖教徒,而不參與的人則是懦夫,會被所有人唾棄;參與起義有風險,由之而來的不安無法消除,但只要缺席起義的不安感更強,人們權衡過輕重,就會知道該怎樣選。
至於怎樣創造集體經驗,再沒有比那個日子更好利用的時機。
「我要做大型演說。」Leon 道。
一個幹部點頭。「相信會有作用。我們可以在基地搭建一個正式的講壇,像大學聖堂那種——」
但 Leon 搖頭。
「不能夠讓我們的同志覺得只有他們走在前線。」
幹部們互打眼色。
「我覺得這是異想天開。」一個人說。
*
二零三九年三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 Leon 便登上一輛黑色汽車。汽車先駛到特拉岡城的北港待機。車上除了 Leon,還有一名保鑣和擔任司機的衛。
「教宗大人。」阿衛道。「後面。」
透過倒後鏡,Leon 看見一輛警車停在後方約二十米位置。
「要不要逃?」衛問。
Leon 舉起手掌放在臉前,繼續觀察後方動靜,只見一個軍警下車,悠閒地走進一家早餐店。看那人身形臃腫,應該只是個好吃懶做的閒角冗員。
「不必。」
半小時後,吃飽的軍警上車開走,絲毫未覺帝國頭號通緝犯,與他最接近時距離不到兩米。
Leon 從早上七點等到九點。九點一到,手機隨即閃出一條條訊息。這些訊息都是來自特拉岡各區的義民小組,報告行動正式展開。他們聚集起來,佔領交通要道,或者以近乎惡作劇的形式癱瘓社會運作。用鎖鏈鎖起軍警基地大閘,在政府辦公大樓放臭氣彈。也有近兩萬人包圍了特拉岡政府總部,只要 Leon 一聲令下,他們就可以攻進去,只是他不會這樣做。今天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令軍警疲於奔命。
「開車。」Leon 說。
八輛同款汽車在八個不同地方啟動,於同一時間往不同方向駛去。雖然全城交通已被義民癱瘓,但在引路人精心策劃下,八輛汽車的行車路線仍然暢通無阻,但其中七輛並沒有目的地,而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擔當煙幕,令 Leon 乘坐的那一輛車能夠抵達南蛇地。
南蛇地。自從 Leon 父母去世後,這片草地就不曾舉辦過大型活動,而那座依甘栗樹興建的聖堂,則在「意外」發生後重門深鎖。
而十年後的今天,四千名聖教徒來到這裡,發現巨樹樹梢上曾經發生「意外」的位置,搭建了一座簇新的講台。仔細看會看得出那僅是草草拼湊的臨時搭建物,但此情此景已足夠讓每個在場的人感動。因為這就是一切的起點。義民們都清楚,十年前,帝國就是在這裡,殺害他們敬愛的教宗,奪取了特拉岡城以至整個聖教。重建講台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
更何況,站在那復活的講台上的,是他們的政治與宗教領袖、前教宗之子 Leon Harmond。
四千人在草原高呼,「推翻帝政、聖教回歸」。
對站在講台後面俯視他們的 Leon 而言,他們就是煽動全國聖教徒起義的種子。
統籌現場安全的幹部,透過耳機向 Leon 報告﹕「教宗大人,軍警已知中計,南蛇地的網路已被切斷。」
動作真快,連一秒鐘的網路直播都做不到。
「是不是要呼籲群眾自行拍攝?」幹部問。
「他們會自己拍的。」
「了解。那麼,請抓緊時間盡快開始。」
Leon 點頭,整理衣襟,登上講台,對向咪高峰開口。
「我的弟兄姐妹,謝謝你們今天來到這裡。」
四千人立刻像中邪一樣舉起雙手,將手機鏡頭對準 Leon,記錄這場近乎不可能的公開演說。
「我知道,在帝國的淫威與軍警的殘暴下,你們站在這裡是多麼困難的事。」Leon 稍作停頓,作狀沉思。「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和你們一樣。我也感到害怕。軍警曾經在我眼前屠殺我所愛的教友,屠殺我們敬愛的 Father Hartney。他們的鮮血,曾經在我眼前飛濺,因中槍而受破壞的軀體,至今仍歷歷在目。所以我怕,怕在這裡跟你們說話的時候,軍警會不會來,會不會有狙擊手,已經將紅外線對準我的額頭,又或者,會不會有人已在這講台做手腳。我害怕。所以我知道你們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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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仍然選擇坦盪盪站在這裡。為甚麼呢?因為我是一個虔敬的聖教徒,我遵從上主的教誨。《聖經》說﹕『你當剛強壯膽。不要懼怕,也不要驚惶。因為你無論往哪裡去,神必與你同在。』既然神必與我們同在,我們又有甚麼好懼怕呢?我們還有甚麼理由不剛強壯膽,而要當一個躲起來的懦夫?所以,各位弟兄姐妹,今次聖教的存亡危機,其實是一場信仰心的試驗。試驗我們在危難中是否仍然相信神。我們真正的對手,不是帝國和軍警,而是我們自己。
只要相信,我們就不會害怕;只要我們不害怕,我們就會一起站起來;只要我們一起站起來,就算軍警再兇狠,也不敢以一敵千、以一敵萬。所以,問題只在於我們有沒有足夠的信仰心,可以一千人、一萬人、十萬、一百萬,站在軍警面前,挺起胸膛說,公義,雖然可以打壓,但不可以消滅。」
「——教宗大人。」Leon 左耳配戴的通訊器響起幹部的警告。「四輛運兵車,兵力約莫一百,會在十五分鐘內到達。」
「讓我們祈禱。」Leon 說,並將右手放在胸前,四千名教徒以同一動作回應。雖然每個人都是憑自己的意志行動,但他們整體看上去竟如同訓練有素的步操般整齊。念出禱詞前,Leon 刻意安排了十秒鐘的留白。這十秒間,整個南蛇地是如此寧靜,連鳥也彷彿因為不敢驚擾那神聖性而不吭聲。這,才是他們真正需要的寧靜。一種在神眷顧下得以專心致志示奉,不被幸福令干預,不怕軍警鎮壓,不須要聽假教宗胡扯謅編的,內心的絕對的寧靜。
於是這絕對的寧靜就成為了四千人的共同經驗,如同鎖鏈將他們的心緊緊扣連;它也成為了嘹亮的號角聲,鼓動每一個聖教徒站起來。
畢竟,再不站起來,他們就是不虔誠的懦夫了。94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TUL4sT1Hx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