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車如同沉默的獸在雨下的城市穿行。駕車的黑衣男子甚麼都不說。問他,他不答;拍他肩膀亦一樣不瞅不睬。
汽車在交通燈前停下,B 打開車門。
「我最後問你一次,我們正在去哪裡,Rachelle 現在怎樣?你再裝聾作啞,我就下車。」
「去到便知。」他說。
「最少告訴我,Rachelle 是不是平安,求求你了。」
對方仍只是答﹕「去到便知。」
在黑衣人出現前,B 一直害怕接到 Rachelle 的消息;現在不同了,他心底裡是有盼望的,畢竟是去醫院。而最惡劣的結局,是連醫院都不用去。
特拉岡城一共有五十五家醫院,但汽車停泊的地方,卻不在任何一家,而是香港區一座細長的「牙籤樓」前面。香港是特拉岡城南部一個古老而細小的住宅區,到處都有這種四十層高、如同牙籤直插地面的高樓,但沒有男人說的醫院。就 B 所知,香港區沒有醫院。
「下車。」男人說。
「你不是說去醫院嗎?」
「下車。」他仍是說。
B 跟著黑衣男走進一座商住大廈。在電梯大堂等候的時間,他看老舊得發黃的象牙白塑膠水牌。牌上盡是些正常商戶名字﹕二樓是某某貿易公司、三樓是律師行、四樓是牙醫……自然沒有醫院。電梯門打開,B 隨男人進去。男人按下的樓層,應該是一家診所的所在。
「我看你是把『診所』和『醫院』搞混了吧?」B 說。
電梯門打開,走廊沒有燈光,黑魆魆伸手不見五指。男人在一道鐵閘前停定,按下門鈴。一個和他穿著同一套西裝的人開門,診所特有的過於潔白的光線便即滲漏而出。B 看見裡面有一名護士當席,但沒有病人輪症。跟隨著兩個男人走進診療室,這裡看上去亦與一般診療室無異,除了在醫生席後面,不尋常地有一條通往上層的繩梯。
B 隨男人爬上去,看到的景象與樓下大相逕庭。
那是一個以白色和銀色為主調的巨大空間,佔據了大廈全層。空間中央是一個開放式圓形辦公室,五、六個穿白袍的醫護人員在那裡工作。好幾部醫療儀器運轉著,發出「嘟、嘟、嘟」的重覆音。一個護士在檢查儀器運轉,又用酒精擦拭儀器的屏幕。整個空間瀰漫著一股消毒藥水味。這裡確實不是一家診所,而是醫院。
環繞開放式辦公室的是一個個病房,每個都有電控調光玻璃,能按需要調成透明或黑色。而在其中一個透明的房間,身穿雪白病房服的 Rachelle 就安靜地躺在床上,眼瞼蓋上,沒有傷痕,也沒插上喉管,看上去只是睡著。
在 Rachelle 床邊坐著的是 Spence。他仍穿著中午那套西裝,手指交扣,眼睛一眨不眨看他女兒,就算 B 進到病房,Spence 也不看他,只是指向右邊突兀地放置的一座 Steinway 鋼琴。
「彈那首歌。Bye Bye Blackbird。」Spence 說。
「Rachelle 怎麼了?」
而 Spence 似乎早已準備好說明。「大約下午四點左右,我們在距離大學不遠的珍珠江科學園找到她,當時她正躺在一座私人研究所的地下大堂,昏迷不醒。送到醫院檢查,身體機能沒有反常,腦部素描也看不出異樣,只是腦電波極其紊亂,完全隨機,醫生還以為是檢測出了問題。他說醫學上從未有過這樣的狀況,因此無法醫治,但還是可以嘗試傳統療法,也就是刺激患者熟悉的記憶。我們已經試過播放 Bye Bye Blackbird 給她聽,但沒有用,所以要你彈。」
B 走到床邊。就算是在極近距離察看,也只會覺得 Rachelle 是在熟睡。她那下垂的睫毛依然散發著靈氣,微張的兩唇好像將要啟齒說話,臉色也仍如同昨日,白裡透紅。
「Rachelle。」他伸手觸碰她的臉。「起床囉。」
她沒有應答。
B 又喊了她好多聲,換了各種各樣的喊法,直至「Rachelle 不再能夠應答」的念頭由抽象逐漸變得具體,在 B 的腦海紮根,長成一株具侵略性的大樹﹕永遠不再能夠和她說話,永遠不再能夠接她電話,永遠不再能夠聽她說,不要賭博,不要抽煙,不要喝酒。
不,不一定是這樣子,B 嘗試說服自己。不應該太快悲觀。昏迷的人隨時都有可能甦醒。也許她只是想多睡幾個小時。
何況,他還有事情可以做。
B 挪出黑色的真皮琴椅,坐在琴前。上次坐在琴前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他一開始整理情緒,感覺便如離別已久的友人重逢。曾經,在學校的音樂室,他彈過這首歌,聽眾只有 Rachelle 一個,兩個人的心緒隨旋律遠行。
而今,他要用旋律帶她回來。
B 向 Spence 說﹕「請你出去,窗也調黑,我們需要獨處。」
「我要在場。」Spence 答。「我不會讓你再傷害她。」
「我怎麼可能傷害她?」
Spence 盯視 B,良久後才站起身往門口走去。B 本以為他會就這樣離開,但 Spence 在關門前,還是丟出了一句﹕「『怎麼可能傷害她』?你看你把她弄成甚麼樣子?」66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dOCQkbVD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