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甚麼軍警會攻擊大學聖堂?為甚麼他們知道引路人在那裡開會?不,為甚麼他們會知道引路人的存在?
有好幾個小時,Leon 都想不出來原因。他最擔心的是引路人有內鬼。如果是有內鬼,除非揪到出來,否則今後將難以行動;就連搬進安全屋,都要擔心地點被洩露。為保安全,Leon 還決定獨自住在一個四房套間。
這套間設備齊全,除了浴室、客廳、洗手間和洗衣間,還有一個配有木製桌椅的陽台。只是一個人住,房子愈大反而愈覺侷束。Leon 想出去露台透氣,又怕被人認出來,唯有躺在睡床,從下而上看天上的雲和鳥。
一隻老鷹如同受命監視他那樣,在天空盤旋著。
於是,Leon 突然想到原因了。想到後才發現自己那些擔憂是何其可笑,根本就沒有內鬼,而是 Father Hartney 跟他在辦公室的對話被偷聽了。他早就知道辦公室有偷聽器,平時談引路人的話題一定會在設有阻電幕牆的主教房,只是當時 Father Hartney 和他都太過激動,竟然忘了這件事,導致今次屠殺。
沉重的代價啊,他想。
軍警反撲其實是 Leon 計畫的一環。但計算之外的是,Hartney 太太被殺,Father Hartney 聽信帝國謊言、引路人才剛開始行動就損失一半力量,還有,主流教徒現在都以為是「原教旨主義者」炸毀商場……這些都是他的錯嗎?是他的錯吧。最少 Leon 應該要想到帝國會不惜濫殺無辜都要嫁禍給聖教。他早知帝國的卑鄙和殘暴,但現在還是覺得自己低估了對手。
就這樣,他的四個至親都被殺了。
這一切都是從那天開始。二零二九年三月二十七日,特拉岡城萬里無雲,蔚藍的穹蒼透明得恍若可以讓人窺見天使的蹤影,正是舉行戶外布道會的好日。布道會地點是特拉岡城的南蛇地,雖然叫「南蛇地」但其實是在東邊,那是作為國際都會的特拉岡城絕無僅有的草原。綠油油的大草原上只有一座聖堂,依傍一棵巨大的甘栗樹。那甘栗樹大得要二十個人才能環抱住,高度也堪比一座十層高的塔樓,因此建築師採用了一種別開生面的設計手段﹕直接將樹榦當做牆壁使用,又在樹身釘上樓梯,連接到樹梢上搭建的一座講台。那就是教宗講道的地方。每逢節慶和紀念日,Leon 的父母都會舉行「巨樹聖堂布道會」,站在講台上向數以萬計的教徒分享神的話語。而不到十歲的 Leon,則喜歡待在舞台附近那些「閒人免進」的地方,例如台邊的布簾,或者後台再後面,一方純粹因為建築結構需要而存在的空間——他稱之為「私人包廂」——以享受他作為「非閒人」的小小的驕傲。
所以他才會在那私人包廂,目擊四個人提著黑色尼龍袋闖入,俐落地走向四根樑柱。
「你們在幹甚麼?」Leon 問。他從未見過這些人,也沒見過有人會在父親講道時擅闖他的私人包廂。
那四個人立即停手,看向 Leon。他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那裡有一個孩子。
「我們是工程人員,正在進行維修工作。」一個人說。另一個人擺手﹕「還是快點完成罷。」
於是他們加快動作,各自從尼龍袋取出一部機器,安裝在那四根樑柱上,整個過程不用半分鐘。Leon 雖然滿腹狐疑,但還沒反應過來,四人已經完事。
「Gamma 完成。」一個人向對講機講。
四人又望了 Leon 一眼。
「要不要……」一個人問。
另一個人按住他﹕「沒必要。」說完,他們便丟下 Leon 離去。
而他們的身影一消失,Leon 便聽到四下鈍重的爆破聲,像擢破四個厚皮的汽球。接著是「咔咔、咔咔」的枝枒折斷聲,這聲音愈來愈多、愈來愈密,密得好似整棵甘栗樹幾千幾萬根枝枒都要折斷。一個教會成員趕來將他抱走,私人包廂的天花板便倒塌下來,飛散的灰塵嗆得 Leon 不住咳嗽,他斷斷續續地問﹕「爸爸呢?媽媽呢?」
巨樹聖堂發生塌台意外,教宗 Simak Morrill Harmond 及其妻走避不及死亡——這是翌日特拉岡傳媒的一致口徑。警方(那時候他們還未易名為軍警)調查後指事件涉及建築上的人為錯誤,起訴建築師誤殺。整個特拉岡都在詛咒這個建築師,沒有人對他玩忽職守有半點懷疑,而當 Leon 將建築倒塌前目擊神秘人的事告訴 Hartney 爺爺,Hartney 爺爺的臉變得鐵青。
「這事不准告訴別人。」他對 Leon 說。
Father Hartney 跟他說話時從來只會用「不應該」、「不能夠」、「你想想,要是這樣做的話……」一類表述,從來沒有用「不准」的。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讓 Leon 身體一震,連忙點頭。
然而事情並未因為 Leon 的噤聲而結束。隨之而來的是聖教接二連三被「揭發」醜聞。有人被控私吞公款,有人被控向教徒謀取高額利益,就連 Father Hartney 也被控逃稅,判監半年。
「你爺爺是冤枉的。」Mrs. Hartney 目送丈夫離開犯人欄的時候說。
「那他們為甚麼冤枉爺爺?」Leon 問。
她只能夠看著 Leon,一聲嘆氣。
雖然 Leon 當時年紀尚小,但他還是很快明白到這一切全是帝國的陰謀。謀殺教宗、操弄傳媒、擺布法庭……最終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為接管特拉岡城鋪路。但就算看得出帝國意圖,Leon 一個小孩子又能夠做甚麼?如果貿然行動,讓帝國發現他知道父母死亡的真相,說不定還會招來殺身之禍。
他必須要活命。
活命才能報仇。
而為了活命,他不只要裝作對父母被殺的事懵然不知,還要對帝國千依百順,言行舉止時刻與帝國主旋律保持一致,否則身為前教宗之子的他,擁有繼承自父親的人望,一定會被帝國視為重大威脅。
Leon 就是這樣,違背著自己的心,一路走來,直至他與 Father Hartney 的對話被帝國竊聽,直至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至親,也終於被帝國害死。
已經不再需要裝了,臥薪嘗膽的日子已經結束,推翻帝國的時刻已經到來。
Leon 召集所有身處安全屋的引路人成員舉行視像會議。電視屏幕前,身穿金邊黑領襯衣的 Leon 神色肅穆,以天塌地陷也不會動搖的眼神直視鏡頭。
他要將他的執念灌輸給這三十四個人。
「各位,我想請你們回想加入引路人的初衷。
「不同人的初衷,有不相同的部分。有些人是基於公義,有些人是基於信仰,也有些人是因為曾經體會喪親之痛,希望類似的悲劇不再發生。然而,無論是基於甚麼都好,我們都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切身體會到帝國的虛偽與殘暴。
「即便如此,我們依然保持理性與善良。引路人從未有過恐怖活動的計畫,更沒有如帝國所誣捏,發動炸彈襲擊。我們不會這樣做,是因為,一如我們敬愛的、好行善的 Father Hartney 所言,我們時刻警醒自己不要被仇恨操控。儘管面對帝國的欺凌和濫殺,我們有時會因束手無策而感到焦慮不安,然而我們從未忘記 Father Hartney 的勸導,我們仍然以善良去對抗邪惡。
「只是邪惡不會因為我們心善而變善,帝國不會因為我們沒有使用武力,就放棄向我們動武。當然這道理我是明白的,然而在聖教的友愛環境下長大,我還是不自覺以為帝國仍然保有最基本的人性。各位,對不起,如今我才意識到,作為引路人的領袖,我還是太天真了。」
Leon 對向屏幕鞠躬。
「不過,作為主教和引路人的領袖,犯錯不會讓我的責任減輕,反而只會增加。我必須背負那些死去的教友的性命,不能夠讓他們白白犧牲;我亦必須背負在坐活著的每一位,讓你們的初衷可以實現。因為我們已無法回頭,我必須更加確保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前往美好的終點。
「因此我重新審視過當前局勢。結論是,帝國能夠屠殺聖教總部,也能夠屠殺特拉岡以至帝國每一個教會,大凡神的兒女今後都會受到生命威脅。然而我們的弟兄卻不會知道境況有多危險,因為帝國肯定會將屠殺的事實,用謊言遮掩。
「對我們的弟兄,難道我們可以見死不救嗎?
「因此,我們不可以再保持沉默。我們必須向特拉岡、向帝國的每一個聖教徒,傳達屠殺教會,以及商場爆炸的真相。
「這是倖存的我們的責任。
「這責任既輕鬆亦沉重。輕鬆在,真相是我們的親身經歷,我們只須抱著真誠,將耳聞目睹的事說出來。然而這也是沉重的,因為,如今我們都知道,在帝國,講真話會招來殺身之禍。」
「但輕鬆也好、沉重也罷,這都只是一個過程。我們的終點,是美麗而充滿盼望的。憑藉讓多人認識到帝國的殘暴,更多人會加入我們。我們的勢力會壯大,壯大到足以推翻帝國,回到十年前那個還未被魔鬼擺布的特拉岡。」
「慈愛的教友,激昂的同志,我們要起義了。今天,我宣布正式承繼父親遺志,擔任聖教教宗,帶領倖存的每一位,推倒假教宗,重拾特拉岡城的榮光。」
ns3.144.237.31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