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希望用偶然的方式,寫一個有關於偶然的故事。
因為我們的世界充滿偶然。一二八一年,忽必烈派十四萬大軍席捲日本,與日軍交戰正酣卻在九洲西北遇上怪異颱風,四千餘木船幾近一夜盡沉,將士葬身魚腹。其後日本將這場風雨神化,稱為「神風」,篤信國家每遭外敵侵擾,必有神明庇佑。
一四一五年,英國長弓手在愛靜閣大敗法國騎兵,英國死傷百餘而法國損兵六千。戰役被視為弓箭擊敗重騎的經典教案,但其實英國大勝的主要原因還是天氣惡劣導致泥濘處處,有法騎動彈不得要下馬徒步,還有倒地的重裝士兵,竟因頭盔沒入濕漉漉的泥土抬不起頭窒息而死。
一九四一年,日軍偷襲珍珠港,美國的三艘航空母艦當時卻恰恰不在港內。一艘正在別處維修,其餘兩艘本來應該已經返港的,因航行延誤逃過一劫。何以延誤?仍是天氣。如果當日天朗氣清、風平浪靜,美國航母一路順風,二戰結果可能改寫。
偶然。偶然的筆觸輕輕一挑,歷史就會改頭換面。
縱然如此,偶然在小說的世界卻往往被貶為荒謬。
因為大凡故事,哪怕再奇幻,都會被要求服膺於最低限度的「理」。說故事的人描述一隻貓吃過魚後飽了,這沒有問題;但吃過魚後沒飽,讀者就會問,為甚麼?是因為魚的分量太少?還是貓的食量過大?這就是對「理」的要求。不,你不可以描述一隻貓吃了魚,不飽就是不飽。No reason given。一如契訶夫所言,如果寫了牆上有槍,你就必須開火,如果你不打算讓它發射,就不該把它放在牆上。如果貓吃了魚等於沒吃,吃魚的情節就不應該存在。
儘管,這世上滿是掛在牆上而從不發射的槍,吃過魚後仍然飢腸轆轆的貓。射不射、飽不飽,一如陰晴,不過偶然。
我想要寫這樣的偶然。
此刻我手上有一顆百面骰。顧名思義,它可以擲出的點數從一至一百不等。我打算用它來書寫這個故事。故事的起點是設定好的,它源於香港大學物理學家 Benjamin Thompson 的研究。Benjamin 是個港美混血兒,生來便居於中環半山,學校也在半山區,平時沒有踏出港島的機會。第一次去深水埗要數到十六歲,為的是給學校的「草根生活攝影展」拍照。那時候他才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香港也有「草根生活」。確實是有這樣的人,銜著金鎖匙出世,讀的是國際學校,教育改革傷不了他,特首是誰、怎麼選出,也跟他毫無關係。這樣的人可以存在於世界任何角落。故事的起點之所以是香港,純屬偶然。
Benjamin 的父母同樣與香港無關。他們在某跨國工程企業的研究所工作。在 Benjamin 還小的時候,他們就開始教他許多物理知識。從牛頓三定律到熱力學定律、從電磁學到量子力學。而這個孩子的腦袋也像海綿一樣把這些理論和學說一點、接一點、接一點地吸收。如果名為偶然的攪珠機沒有滾動,他可能就會成為一個傑出但尋常的物理學者。轉捩點發生在二十一世紀上葉某年。那年香港,再與世隔絕的人也無法不被社會的巨變撼動。Benjamin 在美國的遠房親戚十分擔心,叫他不要參與那些街上的活動。而 Benjamin 只能支吾以對,因為他根本就從沒想過參加,也無法理解為何要參加。而對他來說,更大的謎團是,何以數千數萬人會做著他無法理解的事?
為甚麼,那年他看見的「香港」,會與他過去十餘年認識的全然不一樣?
但不,仔細想……
某日課堂,老師安排過一個同學即席演說。那是個矮小的華人男生,多年來一直與他同班,但 Benjamin 對他沒有甚麼印象,因為他們的社交圈子不太重疊。講台上,那男生說他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了一個組織,推動同學關心社會——不是國際學校的國際社會,而是香港的本地社會。他說他們的組織曾經在校內派傳單,宣揚他們的理念。聽著,Benjamin 記得自己好像有收過他們的傳單,又好像沒有——有沒有都沒關係。說到底,為甚麼要關心香港?要說貢獻社會,鑽研物理也是可以貢獻社會呀,沒有高錕你又哪裡來光纖上網?若非香港劇變,Benjamin 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認真考慮他們的事。
而其實直至最後,Benjamin 在乎的始終不是香港。真正令他著迷的是另一個更為抽象的問題﹕若僅僅因為他沒有在意某些人做了甚麼事,對世界的認知就會出現如此巨大的偏差,那他現在所看見的,又是真象的幾分之幾?還有多少人和事被他忽略,實際上卻對世界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多數原則 (Principle of Majority)」。這是 Benjamin 經過多年尋索才終於求得的答案。
這原則首先認定科學以至人類一切知識,終極目的均在令人類能夠更好地採取行動。「水加熱至一百度會變成水蒸氣」作為知識之所以寶貴,是因為我們天天都要燒水,天天都有必要預測燒水的結果,以便進行燒水的行動。「紅燈不可以過馬路」幫助我們預測紅燈走出馬路會被車撞,「做人要有禮貌」幫助我們預測上班不跟同事打招呼會被指指點點……經驗帶來知識,知識建構預言。
因此,無助建構預言的經驗只能被排除在知識之外。這就是為甚麼做量化研究時,如果某項數據與其他數據差距過大,我們會將它剔除,以劃出所謂最佳配適線 (Line of Best Fit)。預言要求我們在經驗中尋找「規律」,為此,大幅偏離這規律的觀察,便只能被假設成看錯、聽錯、量錯、記錄錯。因為青銅時代是始於四千年前,如果有考古學家發現某件青銅器竟是四萬年前的產物,那不是測定過程出錯,就是受驗的青銅器不是青銅器,而是別的甚麼。因為牛頓說過用力按壓桌面,一定會感受到桌面傳來反作用力,如果沒感受到,那肯定是你的手麻掉,不然就是你在說謊。甚麼?蘋果沒有自樹上掉下來,卻飛上天了?誤會。肯定是誤會。讓我們再試一次。看,不是掉下來了嗎?早就說了,蘋果是「一定」會掉下來。
可能性是 100%。
我們就是這樣一點一點,透過接受 Majority,否定 Minority,來認識我們的世界。儘管實情是,這個世界永遠沒有甚麼是 100%。0.999999999 就是 0.999999999,它可以四捨五入成 1,但它不是 1。
你敢保證我們的世界 100% 是你所理解的那個樣子?
你敢保證,蘋果一定會從樹上掉下來?太陽一定會從東方升起?掛在牆上的槍呢?吃過魚後的貓又如何?
是為故事的起點。
而它的發展將由百面骰擲出的點數決定。數字愈大代表角色們的行動愈順遂,愈小代表遭遇愈多困難。極端的點數象徵意外,反則無驚無險。一切聽命偶然。因此注定要發生的事可以發生也可以不發生,所有人的行動都可以有結果或無結果,或遽然死亡,一如人本來就會遽然死亡。骰子披露的數字是故事唯一的路標,作為作者的我在作品誕生前已和上帝一起死去。
而我的遺願只有一個﹕寫出帶有善意的故事,或最少不要讓故事裡的人物太難受。讓善良的人活久一點,可愛的人幸福一點,真摯的友誼可以永固,遠大的理想可以實現。因為,儘管我無法為他們安排甚麼,他們終究是我的孩子。
好了。
讓我們宣告故事的序幕正式拉開。你可以想像在時空的拓樸中,漂浮著一張桌子,長闊高為一米、水晶材質、色調澄藍,而在那桌面的正上方五十釐米位置,一顆百面骰子如同海市蜃樓乍現,它被桌子的引力一扯,便如同自由落體朝桌面飛去。撞擊的聲音意外地清脆,如同宴會上的主人家敲杯子開腔說話,或似音樂家敲鋼片琴。
而且敲得溫柔。19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8ePuBlSr2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