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交戰的炮火聲傳入 Blackbird 耳朵。若不知道是打仗,還以為是放煙花——這便是 Blackbird 對這場決戰的全部印象。除此以外他沒有心情多想。
他把全副心神投放在另一個問題上。
散熱管道已經鋪設完成,《時間的終焉》已經解讀完畢,CS 3.0 的製作亦已經 99.99% 完工——本來可以宣布大功告成,然而 Blackbird 與 Lotz 到最後才發現,在 CS 3.0 的軟件中,設定時間點的方程式含有一個常數,而這常數,根據《時間的終焉》最後一頁的最後一段的說法,是記載於札陵湖的洛族原居地某處。如果 Lotz 的推斷沒錯,地點就在那座繪有特拉岡城地圖的祖堂。
為甚麼要惡作劇似地將最後的關鍵收埋在老遠的地方?古人的動機無從稽考。但不稽考也沒所謂,有所謂的是盡快把這個常數弄到手。Lotz 本想打電話拜託住在札陵湖的族人幫忙,但就算拜託也不知道該怎麼拜託,畢竟那個常數記在哪裡、又以怎麼樣的方式呈現,連 Lotz 自己都不清楚。「與其求人,不如自己來。」他說。從特拉岡城飛往札陵湖只需兩小時,問題只是眼下局勢混亂,特拉岡的機場已經全部停止運作。
可幸還有神通廣大的 Spence。跟 Spence 說明狀況,他僅沉吟片刻便道﹕「給我一小時準備。」
其時時間為上午七點四十分。一小時準備、兩小時行程,十一點左右估計能到。到了還得找那個常數,不知要找多久,但只要一找到,回傳至研究所後寫入程式,機器便應該可以立即啟動。
只能賭這決戰不會太快打完。
行事作風依麻利的 Spence 迅即離開研究所為 Lotz 安排飛機。Blackbird 為 CD 3.0 作最後檢查。充填催雨彈、設定射擊坐標,開啟系統程式碼視窗,讓游標停在輸入常數的位置。
此外他就無事可做了。Lotz 也無事可做,不然還能做甚麼,收拾行李?
兩個人終於在接近半個月的非人生活後,放鬆神經,坐在研究所的地板,背靠牆壁,仰望人類史上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終結時間的機器。
說起來這其實是他們第一次認真審視自己做出來的東西。這部 CD 3.0 與 2.0 外型上有很大分別,看上去就如某艘星際戰艦的核心處理器。整部機器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一個寬約一米的圓形基座,高度約莫及腰,周邊滿是外露的電線和電路板。基座上是一個由純銀壓成的圓盤,四邊往上彎,像個巨型餐盤。第二部分安裝在天花板,外觀與基座幾乎相同,差別在它是上下倒轉。第三部分是亂數屏,屏身的機件遠較 2.0 複雜,厚度也從 7cm 大增至 20cm。Blackbird 把它安裝在研究所內一個雜物房的牆壁,房內放進一支自動散彈槍和七千發催雨彈。
只要啟動機器,催雨彈就會射向亂數屏,七千發當中約 76.6% 能夠抵達二零二九年三月二十七日的特拉岡城上空,催促空氣中的水分結成冰晶體,化作雨點落下。
「到時會是甚麼樣子?」Lotz 問。
「甚麼甚麼樣子,你沒見過下雨?」
「不,我是說這部機器。是不是會有一條電漿似的東西,出現在兩個銀盤之間,霹靂啪啦,閃閃閃,這樣?」Lotz 問。
「大概和你說的差不多,雖然那不是電漿。」
「喂……其實電漿是甚麼?」
「物質的第四種形態。固態、液態、氣態,然後就是電漿……不過反正那也不是真的電漿,不懂也沒關係。」
「那不是電漿的話是甚麼?」
「沒有名字。告訴你,我們做的這個東西,超過一半觸發的現象和背後的理論都沒有名字。」
「那就給它取個名字。」Lotz 說。「你們科學家不都喜歡做 naming?甚麼甚麼效應甚麼甚麼定理的。」
「那麼……Zocchihedron 如何?The Zocchihedron Effect。」
「那是甚麼?」
「百面骰。概率的象徵。」
「Seems fair,不過太長了,學生聽了肯定翻白眼,他們不喜歡難拼的單詞。」
「那就簡稱叫 Zoc。電流通過時呢,會有 Zoc~的聲響。」
「不是『滋』的聲響?」
「是不是呢?也有可能是。」
「真想看看啟動時會是甚麼樣子。一直以為有機會看。莫非我的祖先就是為了不讓我看才要我返回札陵湖?」
「等你回來後再開機好了?我想也不差那兩三小時。」
「Spence 說飛機的汽油只夠飛單程。」
「啊。要不我給你做個直播。」Blackbird 說。
「太奇怪了,人生做的最後一件事竟然是直播。就算你願意做,我也不大想看。」
Lotz 瞇起眼睛,像看那直播以外的別的甚麼,但眼前甚麼都沒有,只有研究所鐵灰色的牆壁和靜悄悄的 CD 3.0。
「我們這樣像不像說遺言?」他問。
「照字義看,遺言應該是由將死的人告訴未死的人,但由於我會跟你一起死——正確來說,是在這張時間網上的軌跡終止——所以這應該不叫遺言。」
「這樣說,那我豈不是沒有辦法講遺言,全世界都沒有辦法講遺言?」
「啊,」Blackbird 認真地點頭。「好像是這回事呢。害到全世界都沒有辦法講遺言,不好意思。」
Lotz 托住臉,沉默好一陣子。「你真的完全沒有 hesitatation?」
「嘿,沒有。」B 說。「可我覺得你有。」
Lotz 點頭。「起初是興奮的,因為你的出現證明了洛族的古書是真正的預言。我這輩子無人問津的研究,一下子躍升成世界上最重要的學問,沒有之一。說來不好意思,但我們當學者的,最大心願就是證明自己的知識有價值。該說是刷存在感嗎,應該也算吧。
「可是如今我卻驚覺我的研究太過重要,重要到我承擔不了。我不過是個歷史學家,又不是愛恩斯坦,但竟然也有人跑來告訴我說﹕『你的研究帶來一顆原子彈。』你說我該如何自處?而且不只是一顆原子彈,而是……多少顆來著?」
「1.8 萬億顆,不過這只是就釋放的能量而言。」
「對,總之這是真正的世界末日。大家都會死啊。」
「真不知要我說多少遍,這不是世界末日,只是世界在二零二九年三月二十七日重來。」
「那麼我問你,你說『重來』,那現在的世界會怎樣?」
「不知道。」
「不知道?」
「不是因為我不負責任所以說『不知道』,而是,人只能夠感知當下,也就是說,我們不可能感知另一張時間網發生的事,所以『不知道』。Undefined,討論下去也沒有意義。」
「怎會討論下去沒有意義。rational 上不知道,只要訴諸 irrational 就好。」
「這倒沒想過……非邏輯。怎樣訴諸非邏輯?」
「文學和信仰就是為此而存在,不要小看文科人。」
「嘿,那麼,文科人,你打算怎樣從非邏輯角度理解時間改寫後當下的世界會怎樣?」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當時間無法繼續走下去,我們就會變成超越時空的子民,進入仙境。」
仙境嗎。
「那裡有沒有 Rachelle?」B 問。
「有,誰都會在,那是一個絕對美好的世界。」
B 本來想笑他說,如果他們即將進入一個絕對美好的世界,這就更加不能算是世界沒日,而他也更加沒有需要猶豫。可是,他沒有笑。因為他知道 Lotz 的猶豫是基於無可厚非的恐懼,也正是因為有恐懼,他才要想像出一個美麗的仙境。
「Lotz,多謝你幫我救她。」
「我沒有。如果只是為了救你女朋友,我才不會犧牲掉整個世界。我只是實踐洛族交托給我的使命而已。對了,關於使命,我有一個想法。」
「甚麼想法?」
「我想過了,如果洛族古文書的預言會應驗,那就是說作者看得見未來,對吧?那既然他看得見未來,應該也會知道讀者是誰。換句話說,一般寫作例如寫論文是無定向的,你不知道誰會讀;預言卻是有定向的,是為看的人而寫。In my case,由於只有我看得懂《時間的終焉》,作者寫這本書完全是為了把終結時間的使命交托給我。所以,我必須要將它完成。」
使命。兩個月前的 Blackbird 會認為這種概念不過是人類試圖為自己的行為提供合理性的藉口,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使命」存在。可是,那時候的他也以為只有「當下」能確定存在。而今他已經推翻了自己的時間觀,他還敢說使命只是藉口嗎?
「那麼我也是在執行使命了?」Blackbird 問道。
「當然。」Lotz 拍拍他的肩。「拯救自己心愛的人,是第二偉大的使命。」
「不必告訴我甚麼是第一。」9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KYfmWOX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