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梨選擇在直木公園駐紮,純粹因為此地面積夠廣,水電設備夠齊全。然而對 Leon 而言,這裡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地方。他一輩子看到過的最美麗的畫面,就是在直木公園。那年他四歲。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他的父母和 Hartney 夫婦帶他去直木公園野餐。在這裡,他赫然發現一匹白馬。白馬似乎是初生的,只比當時的 Leon 高一點點。牠的鬃毛閃著銀光,深不見底的眸子定睛看著 Leon,眼神裡充滿著友善和好奇。Leon 也友善而好奇地看牠。在特拉岡這個大都會,馬是相當罕見的動物。到底牠是野生抑或有人飼養?Leon 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匹馬全然不怕生。他在地上抓起一束雜草,遞到白馬面前,白馬嗅了嗅便吃起來。等牠吃完後,Leon 戰戰兢兢地伸手撫摸馬鬃,而牠不僅沒有躲開,反而順服地把頭靠向 Leon。這一瞬間讓他感受到生命與生命之間毫無保留地互相信賴的連結。一個不需要言語即可完全了解彼此的世界。一個烏托邦。原來人和馬可以有這樣的交流,無怪古今中外都有這麼多的藝術作品謳歌人馬之情。Leon 一輩子都會記住這一幕。
而這夜,儼如上帝的刻意安排,Leon 在直木公園軍營的火堆前凝神思索即將到來的戰役時,竟又看見了那匹白馬。他擦擦眼睛,搖了搖頭,想要確定這不是幻覺。而這確實不是。一匹白馬真的就在櫸木林前,在離他大約一百米的位置,注視著他。
Leon 知道這就是他曾經見過的那一匹白馬。他就是知道。事隔十五年,Leon 經已長大成人,而這匹馬也一樣。牠不再是一匹小馬。在冷冽的月光下,牠那壯實的驅體昂然挺立,冰晶一樣白的毛髮散發著一種神聖的光。Leon 想走近牠,想再一次看牠的眼眸。如果看得到牠的眼眸,他那大概就能窺探牠的內心,問牠是否還記得他,是否還記得十五年前那一段短暫但真摯的交流,是否還記得那四個帶他去直木公園的成年人,是否記得,牠銜起他手裡面的草的時候,所有人那愉快的抃笑。
——因為,我已經不記得了。
Leon 向白馬伸手,既像想要招牠過來,又像在隔空撫摸牠,但也許都不是,可能只是想要抓住那已然消逝的往昔。他那修長的手指在半空如柳枝擺動,但只一下,馬便如受到甚麼威脅似地轉身逃回櫸木林中,消失不見。
「司令。」一個士兵小跑過來說。
「甚麼事。」
「前線報告,帝國軍到了。」
*
由佐哈比・何親自率領的帝國大軍,駐紮在特拉岡城以北兩百公里位置。
革命軍的假圍魏救趙計策湊效,衛星監察資料顯示,帝國最終將一半兵力留在帝都。即便如此,餘下的一半仍然有六個師的規模。與之相比,革命軍只得兩個。
革命軍亦面臨重型軍火短缺。坦克和自走炮之類,TVLA 本身庫存就少,就算加上自帝國搶來的裝備,頂多也只能湊到炮兵旅和機甲旅各一。空軍狀況亦同樣,能動用的戰鬥機數目不到五十。
最令人頭痛的還是 MEA。帝國已經將這種尖端裝備視作主力大量生產,是故這一戰中,帝國軍的 MEA 數量比過往任何一戰都要多,估計高達一萬。
而革命軍只有三百餘,其餘士兵只能穿防彈背心。
敵我差距有多大,莎梨與 Leon 比誰都清楚。因此他們也不是沒有準備。過去數日莎梨就馬不停蹄觀察各個師團訓練並給予指導,特別是在應對 MEA 的技巧上,比如說射哪個部位最容易癱瘓 MEA 的運作,在哪種戰場最容易利用 MEA 的弱點,當敵軍的 MEA 撲過來時,我軍又該如何因應不同場合與隊友互相掩護。看莎梨在軍營奔走,每個師團只消看幾分鐘便可以因應他們的長短處給出準確有用的意見,軍中一些從未與她直接共事的人只能驚歎。至於與莎梨出生入死的特拉岡和石垣總部部隊,則笑說他們大驚小怪。
「沒有這種才能,怎麼當我們的大家姐。」
在莎梨忙於訓練的時間,Leon 負責籌備誓師儀式。他將儀式訂於二月三日的上午六時三十三分舉行。選擇二月三日,是因為當日萬里無雲;而選擇六時三十三分,則是因為那是日出時分。那一刻,破曉的朝陽如烈火吹拂大地,吹拂在直木公園整齊列陣的三萬革命軍。Leon 上台。這天他沒有穿平日的軍服,而是以聖教教宗最傳統的禮服示人。那是在主教穿的棉大衣、白恤衫、黑布褲、絲質領巾和黑馬甲上,再加上只有教宗才有資格佩戴的鑽石頭冠、紅白黃三色飾繩與聖教符紋徽章。Leon 擔任教宗已近一年,但穿正式禮服還是頭一次。麻煩是麻煩,但這種事情還是得做。不是因為 Leon 注重外表,而是因為作為領袖的他知道,有些場合,一身合宜的衣服尤勝千言萬語。
而結果這身裝束的效果亦是顯而易見。革命軍的士兵們一見總司令以這樣的衣裝上台,就明白這一天的誓師、這場戰役,將比以往所有都來得重要。
引用莎梨掛在口邊的話,今天將「記在史冊」。
「各位。」Leon 將手上的《聖經》放在講台,稍作停頓。「今天我能夠站在台上,見證這支王道之師準備萬全,即將要推翻人類史上最後一個專制國家,全憑這裡的大家付出血汗奮戰,以及已經不在這裡的英烈獻出他們寶貴的生命。我想在此先為他們默哀一分鐘。」
Leon 閉上眼。三萬人也鴉雀無聲。
「也許諸君在想﹕『終於要輪到我了,很快,我就要去見這些死去的戰友。』這樣想不是沒有道理。我不打算欺騙大家說『我們的形勢比敵人強』。我們不是。這確實是一場硬仗。對於勇敢到不畏死的人,我在此表示崇高敬意;但我不會嘲弄那些畏死的。反之,我想對他們表示同情。害怕死亡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就算《聖經》中神允諾我們可以在死後去天國,也絕不會說反正可以去天國,人就應該樂於去死,而且不應該害怕。這不可能。」
「那麼,聖教是怎麼看待死亡的呢?神教人要活得其所、死得其所。對神來說,一個人的好壞取決於他有沒有盡力在死前行善,比如說你有沒有盡力幫助他人,有沒有盡力誠實講每一句話,有沒有盡力愛你的父母子女弟兄姐妹。『盡力』的意思亦包括在你還有選擇餘地的時候,選擇繼續當善人。所以自我了結是不被允許的,因為你能選擇生,卻去選擇死。」
「諸君沒有選擇死。你們選擇的,是為帝國的公義與人民的自由,百折不撓,戰鬥到最後。從這個角度看,你們的選擇與聖教教義不謀而合。神要人行善到最後,你們就行善到最後。因此,我敢保證你們會如《聖經》所言,『有愛作為你們的回報』。」
「至於我和莎梨,我們也要行善到最後。對我們來說,行善到最後的意思就是在這場戰役獲勝,不讓你們的血與汗白流。我們做不做得到?我不想在此過度誇大自己的能力——那是自戀的獨裁者才有的行為,我只想請諸君客觀回顧我們是如何帶領大家走到今天這一步,回顧我們曾經幾多次以少勝多,如何以我們的才智結合你們的鬥志,反敗為勝。這樣你們就會明白,我以下所言非虛﹕
「我們一定會勝出這場戰役,推翻把人類當做家畜圈養的帝國,讓我們的世界重現光明。」
在各將官帶領下,士兵右手握拳放在鎖骨正中,左手按在右手上,高喊「推翻帝國、重現光明」,聲浪之大撼動了直木公園的一草一木,驅使受驚的候鳥成群鵲起,在熹微的晨光下化成剪影,往無限遠的西天飛去。沐浴於此情此景的革命軍無一不被那強烈的象徵性和神聖性感動。
很好,可以下最後一手了。
「我有一樣禮物帶給大家。禮物不來自我,而是來自他們。」說完,數百個穿著白袍的小孩子便進場。這些小孩大多只有四、五歲或六、七歲,男的塗髮蠟,女的塗胭脂口紅,過分認真的打扮反令他們稚氣更濃。在他們一個挨一個排列著面向眾士兵的同時,軍中掀起一陣騷動,許多人唸著或喊著自己子女的名字,驚訝地發現他們就是台上的唱詩班一員。革命軍的後勤人員為這一幕籌備已久。早在好幾個星期前,他們已經接到 Leon 指示,在軍中附屬的托兒所秘密教孩子唱歌,說要給他們的父母最大的驚喜。孩子們獻唱的歌曲名為《平和之日》,名字雖然平淡,卻是聖教詩歌裡頭最接近軍樂的一曲——正正是為了明日的平和,今天才要踐行仁義。
軍樂團以不輸步操的整齊動作拉響弦樂器。軍鼓隆隆,天真爛漫的童男童女分成兩個聲部,唱頌出對平和與安定的生活的嚮往。柔如輕紗如新雪的合唱聲中,每個人都彷彿可以看見孩子們在溫暖舒適的被窩中起來,吃豐盛而健康的早餐,上學接受良善、自由和真誠的教育,看見他們長大成人,也許有些人比較成功而另一些人仍在努力,但最少他們可以自主,活得高尚、有尊嚴。這些孩子仍然有機會活在這樣的未來,因為他們仍然年輕,他們擁有生命的可能性。為甚麼大人總是想要守護孩子?到底孩子有些甚麼值得成年人去拼命?那就是每個人都無可避免地在活著的過程中一點一點喪失,因而愈來愈明白其價值的,可能性。
為了保護孩子,這三萬人會甘願化作不死的軍團。
*
「你剛才說的話有幾成真?」誓師結束後,莎梨在後台問。
「全部都真。」
「不可能。最少你沒有行善。」
「我只說人要行善,沒有說我有行善;我說人講話要誠實,沒有說我講話誠實。」
「呃?莫非『全部都真』也是假?那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Leon 本想向這種沒完沒了又缺乏營養的話題吐槽,但轉念一想,認真對她道﹕
「莎梨,妳不用想得太過複雜。保留一點點單純是好的。不用多,一點點,這樣妳才能在將來管好妳那新生的國家。」
「你呢?你將來不用管好特拉岡城?」
「我們的協議不觸及這點。」Leon 道,隨即轉話題。「倒是,為了確保這場仗後我們都能夠有『將來』,我們必須準備兩個……不,三個連隊。而且最好是精銳。」
「幹甚麼?」
「去特拉岡大學。」63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MVL0TeNAQ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