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早。」
「媽媽,歡迎回來。」
這是晴朗的一天,陽光照射在海上,幻化成一個個閃耀的十字。燦爛的波光中,Hana 的快艇緩緩駛入 YGS Majong 的格納庫內。艦上一眾成員跟她打招呼,她笑著向他們逐一回應。
她沒有休息便直接往艦橋走去。呯呯見了她,喊著「媽媽」撲過去。Hana 將她抱住,撫摸她那鬆軟的頭髮。登艦前她曾經擔心這孩子會否泣不成聲,結果沒有,倒一如以往,用她那閃亮的眼睛凝望 Hana——曾經,她也用同一種眼神看工作回來的爸爸。
所以 Hana 知道這是甚麼意思,也早有準備。
「來來。」Hana 在背囊拿出一個打洞的紙袋。紙袋裡面的是特拉岡的名物雞蛋仔,一種類似蛋餅的甜品,但餅皮做成一個個空心薄片小球的樣子,因此烤起來特別焦脆。
「我可沒有要妳買。」呯呯先作她的免責聲明。
「知道哦,是我主動買來獎勵妳勞苦功高。」
確切聽到表揚後,呯呯才「耶」的一聲,掰開一個小球放進口裡。
Hana 說﹕「店家奶奶說翻熱一下會比較好吃。要用烤箱,不要用微波爐。」
情報官 Hilton 聽了連忙道﹕「我拿去烤!」呯呯嫣然一笑,把雞蛋仔交給他。
Hana 早就知道 Hilton 對呯呯有意思,但不知道呯呯怎麼想。本想趁機旁敲側擊問她兩句,隨即意識到問了也不會有任何意義。現在最不適合的,恐怕就是談情。
她轉而問﹕「那麼,狀況如何?」
呯呯顯然早有準備﹕「已經向聯邦艦隊發出交戰通告。對方正往這邊前進,我們則以稍慢一點的速度往散熱管道反方向航行,讓他們慢慢追,但不致慢到要放棄。」
「交戰的時候,會不會波及附近的商船和漁船?」
「計算過了,只要那些民用船不突然改變航線,六小時後,在聯邦『追得到我們』的水域,方圓八公里內不會有其他人。」
「讓雷達室監察著,如果發現有人轉航向,立即向他們發警告。我們當維和部隊的,可不能誤傷平民。」
「收到。」
「還有,妳剛才說,六小時?」
「對,如果雙方航速不變,大約六小時後我們會進入敵方射程範圍。」
所以,還剩下六小時。
「通知全艦人員在格納庫集合。」
*
麻雀的格納庫容量巨大,本來載有一百五十艘軍用快艇,在帝國與革命軍的內戰中損失了八十艘,又有約三十艘停泊在特拉岡沒回來,餘下的四十艘靠在兩壁,中央就成了全艦最空曠的空間。麻雀餘下的約一千六百名成員就在這裡,正面朝向站在講台上的 H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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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六百人。這裡面每一個人她都認識。她知道他們每一個人的故事,知道他們因為甚麼而來到這裡,來到這裡後又是因為甚麼而繼續活著。她知道他們的興趣是甚麼,性格是甚麼,價值觀是甚麼。愛好料理的 Hana 甚至說得出每一個人最喜歡的菜式。
而其實她熟悉的,又豈止這一千六百人。這一年麻雀失去的,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多。這一千六百人不知目睹幾多平日打鬧嬉戲的同伴逐個消失。儘管如此,他們卻未為此哼過一聲。而她自己呢?失去丈夫後只懂躲起來擺出一副全世界都虧欠了她的模樣,而今還要……
「各位,很對不起,麻雀沒有了 Hara 果然不行。我一接手,家就倒了。」她因為使勁強忍淚水而混身顫抖,但話音仍然堅定。「大家應該已經了解狀況,但我還是想向你們親自交代一次。聯邦艦隊預計將於六小時後與我們接觸。我們會交戰,作戰目的是拖延,令他們短期內無法攻擊一項散熱管道工程,因為這項工程能夠將 Hara 救回來。我知這聽上去有點荒謬,可是我不是中邪之類的,我是相信這項研究的科學家,因為他曾經,同樣神奇地,以特拉岡射出的子彈擊中帝都的目標。所以我決定相信他。所以,作為一名女人,我決定,為了丈夫,犧牲你們所有人。對不起。」
格納庫內鴉雀無聲,唯獨推動艦船前進的機器持續發出隆隆的背景音。這種聲音對麻雀每個人而言早已成為生活一部分,幾年前曾經有人提出安裝消音器把它濾掉,被所有人一致反對,說沒有這聲音反而睡不著。
這聲音即將永遠消失。
Hana 續說﹕「話雖如此,你們也不是只能陪我捨棄生命。這裡仍然有約四十艘快艇可以使用。我知道四十艘載不了太多人,再者,考慮到現在我們身處海中央,而且有一整個艦隊在逼近,就算逃也不知道該怎麼逃。這些我都知道。令你們身陷險境,我只能致以最深歉意。
「而其實,如果容許我更加厚顏無恥地說真心話,我是希望你們能留下來的。因為在最後一戰,為了能夠盡量削弱敵方的力量,麻雀還需要人手。如果你決定留下,我願意下跪感激你的成全。我選擇犧牲你們,你們卻選擇為我犧牲,這番恩德來生再報。
「但是,如果你們選擇離開,我會理解。我會衷心祝福你們能夠繼續生存下去,今後活得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我是真心希望離開的人平安,雖然就算你們覺得這是偽善也是無可厚非。把你們的家毀掉,令你們處身險境,卻祝福你們平安,多麼荒謬啊,連我都覺得荒謬。可這就是我的選擇。也許你們會因而恨我,但我想告訴你們,就算你們再恨,我還是愛你們每一個人。過去二十年能與大家為和平而戰,我 Hana 感到十分幸福。願你們也曾經與我同樣幸福過。
「最後,如果可以的話,請離開的人把麻雀記在心裡。」
良久的沉默後,一個科研部的孩子大聲嘆氣﹕「媽,妳搞錯啦。」
甚麼?搞錯?
他繼續道﹕「雖然我們還不大明白 Blackbird 如何救回爸爸,但最少清楚的一點是,他要改寫歷史。透過改寫歷史令爸爸不用死。那麼,既然爸爸沒有死,麻雀就不會需要救爸爸,不會需要面對聯邦軍的攻擊。所以,如果爸爸會復活,我們也會復活。我們仍然會在一起,繼續每天每夜『把麻雀記在心裡』。」
「呃……?」Hana 嘗試理解他的話。說得確實有點道理。「等等,我都悲壯成這樣了,但原來我們不會死?」
看到她這樣子,眾人哄然大笑。
另一個科研組員道﹕「不,在這個世界還是會死,只是在另一個世界不會死……也罷,總之在妳登艦之前,科研部已經透過呯呯提供的情報做過風險評估,亦已經跟所有兄弟姐妹商量過,取得了一致的共識——話說在前,我們不是自把自為,這是呯呯下的指示。妳不在艦,戰略官就是最大,對吧——我們的決定是,反正歷史是會改寫的,我們一千六百一十五人,全員留艦,打一場轟轟烈烈的仗,等死等復活!」
聽到「等死等復活」這一句荒謬卻又恰如其份的話,大家又笑起來。
然而 Hana 顧慮道﹕「可是,真的能夠復活……?」
好幾個成員不讓她說下去﹕「喂喂,不是媽媽決定要相信 Blackbird 的嗎?」
那倒也是。
可是,就算將復活視作必然,這些人的反應也未免太過樂天。人真的可以這麼一下子就變得完全不懼怕死?
「但是……」
呯呯跑到她身邊,踮起腳,用她嬌柔的嗓音說﹕「媽媽,我們一直叫你們爸爸媽媽,是真的將彼此當做一家人。妳再說就等於要否定大家心意了喔。」
這是大家的心意。於是 Hana 便明白了。這些人不是不害怕,而是認為世界上有比自身性命更加重要的東西。她不也是如此認為嗎?如果她可以為 Hara 而選擇與聯邦開戰,為眼前的孩子而選擇返艦走最後一程,他們為甚麼就不可以選擇為他們的領袖奉獻。
「明白。」Hana 親吻一下呯呯的臉,對咪高峰說﹕
「那麼,多餘的話我就不講了。現在,我宣布,今天麻雀將會跟世界暫別。但在暫且離場的同時,我們也要教聯邦軍知道,麻雀不是好惹的。這一戰我們有三個目標﹕第一,將聯邦打到無力再干涉散熱管道工程;第二,讓他們知道跟麻雀找碴是個錯誤決定;第三,轟轟烈烈的死,轟轟烈烈地復活。媽媽愛你們,我們稍後會與爸爸一起,在這艘艦上再見。」
在這餘下的四分一天,YGS Majong 的氣氛熱鬧得好比嘉年華會。艦上成員用中央廣播系統開大聲量放音樂,在走廊追逐著跑來跑去,把儲備糧食全部翻出來開大食會。在指揮室,好些人打開意識投影通訊,向留在特拉岡上的五個小隊道別。「今後加油」、「復活的事就拜託你們囉」、「復活後再一起打牌」。岸上的人也向他們回應說「稍後見」、「辛苦你們」、「我的床下底有一些『書』,與其進水糊掉不如送給你」。一個人問﹕「呯呯在不在?」艦上的人把呯呯找來。「甚麼事?」她問。那人鼓起勇氣當眾向她告白。眾人隨即起哄,但呯呯拍一下額頭。「唉呀,又來,煩死了。」她說。因為在那人開口前,船上已經有六個人要求跟她交往。呯呯拒絕了所有的追求。
「我只愛我爸爸媽媽。」她吃著來自特拉岡的雞蛋仔說。
而替她翻熱的 Hilton 只是在遠方笑微微的看著,到死也沒開口。
「復活」,其實是甚麼意思?如果復活之後人不知道自己曾經死去,這還算不算復活?在另一張時間網繼續活著的他們,又是不是這張時間網的他們?這些問題他們可能有想,也可能沒有,又或者有但刻意不去想得太深入。因為他們需要的不是甚麼理論,甚至不是真相,而僅僅是相信彼此還會再見。
因為如果到死亡一刻他們都能篤信一件事,這件事就和真實沒有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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