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Leon 乘坐的黑色禮車在特拉岡城筆直的公路上均速前進。不徐不疾,讓人有一種催眠的感覺,覺得自己與時間同步,前行,前行,沉重地。
——你看不起世界,所以用殘酷的方式對待世界,直到現在,你回頭,終於發現自己也成了這個你看不起的世界一部分,連你自己都不覺得自己值得被拯救。
該說這段話是對他的人生恰如其分的描述嗎?Leon 也不肯定。若問他是否想報復,或最少讓殘酷地傷害過他的人受到應有的制裁,那他可以明確答說「yes」;但問他是否覺得自己值得被拯救,那就難答得多。
倒是,曾經有人認定他值得被拯救。
——我有一個我關心的人。而你沒有。
他想起那個他親手殺死的女孩。她曾經說要拯救他,但他拒絕,因為他無法放下仇恨,他的內心有一個個孔洞,這些孔洞扣著一條條鎖鏈,拖曳著死在佐哈比手上的一個個亡魂。Leon 不可能拋下他們。他不會對得住自己。
有人說他們是「包袱」。Leon 拒絕用這樣的方式稱呼死者。那些人生前全心全意愛過他,也被他全心全意愛過,怎可以說是包袱?他們是美好的,應該被記念。他們是紀念品,要由仍然活著的人攜帶在身上、供奉在家裡,直到一切發生過的事和活過的人盡被遺忘。
而 Leon 恐怕到死的一天也無法遺忘。比如說他就依然清楚記得車窗外的景色。那是一個廢墟,幾乎沒有一座完整建築。房屋的鋼筋外露,屋頂整塊消失不見,燒成煤黑的牆壁不是角落崩塌便是中間穿洞。建築之間本來應該有許多小路,可也都已被超過半個人高的雜草淹沒,顯然此地已荒廢多時。
兩年前,帝國軍警曾經在這裡展開屠殺,留下來的倖存者屈指可數,其中一個人叫阿衛,Leon 曾經利用他來演慘情戲以說服 B 研發 CD 2.0,結果作為觀眾的 B 對這台戲嗤之以鼻,擔當演員的阿衛卻戲假情真,成為了 Leon 忠心耿耿的狗,對他唯命是從,直至有日……
Leon 突然明白,菁菁出現在石垣島總部那天,阿衛為甚麼會自作主張,讓菁菁與他單獨對話。
「可以在這裡稍停嗎。」Leon 對司機說。
「領命。」
Leon 下車,在茂密的草叢中憑記憶找到那塊具紀念意味的石碑。Ruth and Wyeth Guiherme 之墓。他想要告訴兩人,衛也離開了,卻說不出口。Leon 的父母遭害但最少還能夠葬在一起,阿衛的屍首卻無人能領。他不想把這殘酷的事實告訴這兩個兀自苦等的亡靈。
不過墓碑下其實也沒有兩人的屍首。當年阿衛也曾經哭喊過妻兒不得安息。
如今是一家三口不得安息。
真是奇怪,我是會在意這種事的人嗎?Leon 想。阿衛的死,不是為了殺死佐哈比・何、為了推翻帝國而作出的必要犧牲嗎?當初整條梅窠村的人被殺,他也不是在鏡頭前說過自保的話嗎?如果不是有須要利用這個廢墟的感傷氣氛,他甚至沒想過要來這裡看一眼。是的,感傷只是一張牌,阿衛也是一張牌。所有的人,和事,都是牌。要留著時留著,要打出來就打出來。沒有人會因為跟葵扇 A 待久了而不捨得打它出來。一切思考與行動都應該是為了贏得牌局。Leon 一直都是這樣活過來。
所以他也殺死了 Lyla。在他認識的人當中,只有 Lyla 是被他蓄意殺害。然而這同時也不是他蓄意的,因為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是他過去所做的種種令他必然在那夜與 Lyla 碰頭,令他必須要在那夜將 Lyla 殺死。這是一種命中注定。他是相信「人定勝天」沒錯但也相信人無法擺脫自己給自己安排的命運,而殺死 Lyla,正是 Leon 給自己安排的命運。明眼人會看得出來的,所以當天下午,巨樹聖堂裡面那個小孩說「這哥哥是個壞人。」。
小孩的目光真是耀眼如正午的烈陽,哪怕是多麼烏黑的深潭,它都可以照清潭底裡面的髒穢。
小孩。Leon 坐在墓前一根橫垣的樹榦上,想那名叫 Wyeth 的孩子。Leon 沒見過他,但聽阿衛說過很多關於他的小片段。一個可愛的孩子。為甚麼他會死?如果阿衛和 Ruth 沒有搬進梅窠村,Wyeth 就不會死,也許他亦會帶著同樣透澈的目光,在巨樹聖堂,牽著他父親的手,說 Leon 是壞人,令坐在角落祈禱的 Ruth 嚇一大跳。但 Leon 會笑說,沒事沒事,也許還會跟他們開一個自嘲的玩笑。
當然過去沒有如果,但自從得知 CD 3.0 的事後,Leon 總會不其然想「如果人生能夠走回頭路」。如果他放過 Lyla。如果他接受菁菁的勸告。如果他有向 Hartney 夫婦坦白。如果他沒有瞞騙 B。如果他沒有成立引路人。
那會怎樣?
每當他一想到這裡,他都會逼自己搖頭,將這些沒有實用價值的念頭甩去。可是想要甩去並不容易,念頭萌芽的同時也會扎根,而一旦它們在心靈的土壤紮了根,就會如侵略性植物增生。「說不定我可以比較對得住人」「說不定那小孩不會說我是壞人」「說不定我會成為一個神學家」。可是,如果他甘願只當一個神學家,帝國的統治勢必更加穩固,聖教勢必在權力上、意識型態上,進一步被帝國吞拼,於是,「說不定帝國會千秋萬載,而我永遠只能在殺親仇人的淫威下苟活」,但不,菁菁終究還是會繼位的,「說不定她會為我平反」。
「說不定我會與菁菁結為夫婦?」
心靈在震顫。他真的不願再想,想這些有甚麼用呢?他要把這些凌亂又危險的念頭統統拔起,像把這廢墟的所有雜草拔去,但雜草長得這麼快、這麼多,他又怎麼拔得完?結果拔去的雜草並沒有令他的心靈空間乾淨多少,反而露出了被草掩蓋的墓。於是 Leon 再次想到死,但這一次是自己的死。對啊,我一死,就甚麼都可以解決。再也沒有如果,也沒有必然,沒有救贖也沒有復仇。
怎麼可以沒有。
「Ruth、Wyeth,你們好。阿衛走了。很對不起,我無法把他的遺體帶回來。但我想說,你們應該要為他感到自豪,因為他的一生頂天立地,沒有對不住任何人,只有我對不住他。他是為我而死的,也是為一個,我所愛的女孩。所以——」
現在說要回頭是可笑的,他已經走得太遠了。
「——請兩位放心,我會為他報仇。」
就算死,他也要拉佐哈比陪葬。
一陣腳步聲從後方接近,Leon 警戒地回頭一望,那是車上的司機。
「司令,你還好?有沒有甚麼需要?」他擔心地問。
Leon 搖頭。
「我們可以繼續前進。」61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fV0pBrhZ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