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n 也不是沒有料到帝國軍會在短時間內再擬南下,但他沒想到佐哈比・何會親自上場。就算說這是為了籠絡民心,將自己美化成受傷也要奮戰的「反暴英雄」,風險也未免太大,說不通。
所以,真正原因還是那個吧。
他的孫女死了。
他要報仇。
這是兩個復仇者的決戰,Leon 想。然而他很快便搖頭,令自己不要想這種無關痛癢的抽象性問題,因為,現實性的問題更加棘手——現在革命軍又回到了特襲帝都前的困局。佐哈比・何是受傷了,但帝國總兵力比他們超出十倍這一點仍沒有改變。單算在帝都集結的力量,也比革命軍超出三到四倍。正面硬碰,勝機微乎其微。
圍魏救趙行不行?Alex 曾如此提議。他的意思是等帝國軍出城後,用革命政府在北方的兵力強攻帝都。如此一來出征特拉岡城的帝國軍就必須折返援救。實際上革命軍真的成功奪取帝都的機會應該低至近乎不可能,但這一折騰最少能削弱帝國軍的戰意,令他們疲於奔命。
這套策略聽上去不壞,只是想了兩天後,Leon 決定不予採納。
因為就算革命軍憑藉圍魏救趙拖得一時,也救不了自己一世。這一拖反而可能讓帝國軍有更多時間將遠方的兵力調過來用。到時別說圍魏救趙,就算能喚東風布八陣圖,革命軍也沒戲唱。
Leon 認為應該要循莎梨的一貫邏輯去思考,也就是在敵人自以為勝券在握的時候鑽他們的漏洞。那麼佐哈比這次出兵有甚麼漏洞?明顯的漏洞有二,其一是操之過急,其二是親身上陣。如果想要轉危為機,與其將帝國軍騙走,不如一舉擊殺佐哈比。帝國已經沒有繼任人,帝皇一死,大勢必亂,大勢一亂,革命軍就有可能以小勝多。
「莎莉,妳覺得假圍魏救趙怎樣?」Leon 問。
其時已是夜深,革命軍位於直木公園的基地除最低限度的當值人員外,其他人都已經就寢休息。Leon 和莎梨則仍在會議室的帳篷,於長檯兩邊對坐。Leon 一手放在嘴前沉思,莎梨則在辦公椅上軟攤著。
「呃甚麼?」她問。
「我們不攻打帝都,但放假消息說會打,說整個北方都會去,還會秘密調動特拉岡的兵力繞過帝國主力北上。如果帝國軍中計,他們就會在南下時將一部分兵力留在帝都,敵我差距就能縮小。」
「哦……好。」
這女人今天一直都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模樣,眼神像沾上霧氣的玻璃那樣迷濛。
「如果能夠將敵我差距從一打四縮小到一打二,我們的贏面就大得多。」
「好。」
「然後我們可以就可以把石垣島炸掉。」
「好。」
Leon 說一個字敲一下桌子。「把・石・垣・島・炸・掉。」
「嗯?」莎梨一驚。「幹嘛要炸掉?」
「因為妳完全沒有進入狀態。我剛剛講的話妳有沒有聽進去?累的話立即休息。我們是分秒必爭沒錯,但休息夠才繼續,總好過妳坐在這裡,卻連我說炸石垣島都說『好』。」
「嘖,哪有『好』啊,老娘不是問你怎麼炸自己基地麼。」
「妳讓我想起以前研究宗教故事真實性的課題時,曾經讀過一本書。」
「甚麼?」她警戒地問。
「歷史與現在的根本區別是甚麼?那就是誰都知道現在發生的事正在發生,但過去的事有沒有發生過,由於沒有人能完全證明,那只能是論述的鬥爭。妳說有便有,妳說沒有的話,我說有也沒有用。」
「……是說如果史書沒有記載,一件事就等同於沒有發生過?」
「是說就算某個人施施然否定她自己一秒鐘前講過的話,你也拿她沒轍。」
莎梨完全沒把諷刺聽進去。「那你覺得史書為甚麼要記載某件事某個人,而不是另一件事、另一個人?」
「這是甚麼問題?記載者覺得重要的人和事便記,不重要便不記。我們打倒佐哈比,會有三千個歷史學家想要記載,但妳今天吃了甚麼,沒有人會想記,因為那是廢話。」
「那麼你覺得一個人可以憑實力令自己變得重要嗎?」
「我們不就是這樣嗎?」
「嗯——」半分鐘前才說自己沒有失魂落魄的莎梨,現在趴在桌上抱頭抓耳。
好吧,由此也可見她並不是刻意隱瞞自己的真實想法。Leon 雙手抱胸,身體後仰。「妳到底怎麼了?我看妳也不只是累,簡直是失魂落魄。我可不會把兵力交給失魂落魄的副司令。」
「也罷……這事瞞著你,對你也不公平。」
「說。」
「Blackbird 的事。」
Leon 誇張地伸個懶腰。「如果是指與他接觸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果然。」
「果然?」
「他說了,說你刻意這樣安排。」
「我甚麼都沒有安排。見他也好、不見他也好,都是妳自己的動機、妳自己的行動。」
「可是,這一切都在你的算計之中吧?」
「大多事情都在我的算計之中。」
「可你不會算到老娘見過他兩次,也不會算得出我們談了甚麼。」
於是莎梨開始講她怎樣將 B 抓到軍營,怎樣發現那一顆繪有三角形的子彈,B 又怎樣著手研究時間,怎樣想出那台名為 CD 3.0 的機器,和怎樣計劃運用這部機器來改變 Rachelle 出事那天的天氣。CD 3.0,自不待言,確實在他的意料之外。
看著他,莎梨問﹕「你怎麼想?」
「先說說妳的困惑。」
莎梨望向會議桌的左方,低頭思索﹕「該說這是困惑嗎?首先老娘不肯定是否應該相信 B。當然,CD 2.0 是真實的,他已經做出來了,我們也用過了,可是 CD 3.0 談的是改變過去,這對我而言還是有點太超現實。真能做到?再說,就算能夠做到,改變一天的天氣對歷史又可以有多大影響?你和我是不是不會再在這裡?革命不會發生?我們幹了那麼多事,付出那麼多的努力,會付諸流水?那麼 TVLA 會怎樣?聖教又會怎樣?」
莎梨的問題連珠如炮,而 Leon 一個都不懂回答。他還想繼續追問﹕時光倒流的意思是,就算殺掉佐哈比,佐哈比也會復活?他會須要再殺佐哈比一次?抑或其實不須要,只要殺過一次,復仇就算完成,氣就已經消掉,已經 OK 了?但他會不會不記得自己殺死過佐哈比?如果復仇有成功只是沒有成功的記憶,那復仇還有意義嗎?如果沒有意義,他想要的到底是復仇還是復仇的記憶?
無法回答。Leon 完全沒有答案。不過他覺得眼下重要的不是自己有答案,而是能夠回應莎梨;而莎梨大概也不是向他尋求任何具體答案,她需要的,只是有誰給她在精神上、意志上,扶持一把。扶得好或扶不好,恐怕將對今後的她有決定性的影響。作為教宗,他很清楚有些疑問,如果不及時解答便會在心裡扎根,難再消除。
Leon 說﹕「我認為,無論歷史改寫多少次,除非我和妳不再存在,或最根本的動機消失,否則我們還是會憑自己雙手推翻帝國。帝國殘害我重視的人,竊取了聖教一切,這筆帳我無論如何都要算,區區一場雨阻擋不了我。它也阻擋不了妳。妳目睹帝國的殘暴,這麼多年來一心想要令這個國家更好,一場雨就能令妳放棄?妳太看輕妳自己。」
「不知道。我們不是常說歷史沒有如果?但如果歷史真的有如果,那麼名留青史的偉人會不會全部撞車死去,而另一批本來不明不白地死掉的人反而左右了歷史的發展?這些問題老娘一直沒想,因為想來沒意思,但如果它變成一個實際要面對的問題……」莎梨長嘆一聲。「不知道。」
「我很意外。」
「甚麼意外?」
「我一直不特別在乎那些所謂名人偉人,覺得英雄主義將他們吹捧得言過其實,卻沒想到原來妳比我更鄙視他們。」
「老娘哪有鄙視他們。」
「妳心底裡面有。妳剛才的說法,幾乎等於說他們之所以有資格記載在史書,被我們記住,完全是因為運氣好。如果一場雨就可以改變一切,那不是運氣是甚麼?確實,偶然的因素無疑存在,我不否認,但最少我會尊重人的能動性。我信這些偉人都有他們的目標,也有努力去達成這些目標。然後,我信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嗎……」
「正如我們能夠一直前進到現在,是因為我們有實力、有動腦、也有許多付出。我們順風就揚帆、逆風就划船。別說下一天雨,就算下整整一個月,我都不認為雨水能把我們澆死。」
莎梨沉默,但 Leon 聽得出她內心有好幾把聲音在激辯。他也不去打擾。就讓她想。
良久後她才終於淺淺地笑﹕「別人說甚麼『人定勝天』我會懷疑,但你講好像比較有說服力。」
「在苦行推翻天命這事情上我確實不輸任何人。妳也不輸。引路人和 TVLA 能走到今天都是不是易事。妳對自己無信心是妳的自由,但不要否定我的眼光。我這個人認為絕大多數人都是垃圾,並不是跟誰都可以合作的。」
「堂堂教宗竟然說大多數人是垃圾。」
「妳不是第一天認識我,這種挖苦就免了吧。」
莎梨的笑容漸漸擴大,繃著的臉皮也開始放鬆。
「司令,抱歉。」她說。
原來這女人也可以做出稍微溫婉的表情,Leon 想。
「指導下屬是司令的職責。」
「那麼副司令的職責就是把這場仗打好﹗來來,我們可以回去應對帝國軍的討論了。」
「等等,還有一件事。」
「嗯?」
「我不認為一場雨會對我們有多大影響,但如果我們能夠選擇讓這場雨下、或不下,那還是可以為我們多添一張底牌。」
莎梨仰首,像對天花板抱怨﹕「你這人老是機關算盡,到底累不累?」
「不累。」
「老娘不知道你想幹甚麼,但先此聲明,哄哄騙騙的事我可不幹。」
「放心,我會跟他聊。妳不必出馬。」
「還以為你不樂意見他。」
「涉及利益關係,就沒有所謂樂意不樂意。」6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L88v0RsgG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