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 本來跟莎梨約好一個月後聯絡,結果不用三周,他已給莎梨打電話。
「我搞定了。」B 說。「派人來抓我。」
莎梨說﹕「不,老娘過來。」
B 在他的房間下意識地四下張望。「不肯定我這裡是否方便。」他說。雖然先前駐守在這裡的聯邦人早已離開,但他們有可能留下偷聽器或其他甚麼。
「那就在你樓下碰頭。」
後來 B 才知道莎梨堅持親自去特拉岡大學,是顧慮他可能不樂意與身在軍營的 Leon 碰頭。如果要讓 B 在碰頭與不碰頭之間選一個,那確實是不碰頭比較省麻煩,不過他本人並沒想到那麼多,一心只想實兌現他對莎梨的承諾,沒想到這革命軍副總司令卻替他想了。
說不定我和她可以成為朋友,B 想。在另一個時空。
半小時後,莎梨打電話來說她到了。B 換上出門的衣服下樓,看見一輛黑色長型禮車停在宿舍門前。一個男人從副駕駛座出來,打開客座車門。穿白襯衫、迷你窄裙,再披上切斯特大衣的莎梨以優雅的姿態下車,拉低墨鏡瞄向 Blackbird,對他做出得意的表情。
「妳這是幹甚麼?黑社會大姐頭?」B 吐槽。
她撐著腰哈哈哈地笑。「老娘是不是很酷。」
「這樣招搖過市不怕人說妳炫富?」
「炫甚麼!車是從帝國搶來的,設防彈玻璃的非軍用車僅此一輛。」
「說得好像妳很不想坐似的。」
她笑著搖手,終止這個話題。「快快,上車。」
B 翻白眼。「那妳下車幹嗎?」
「唉呀,車到了卻不下,人太閃縮。」
「下車」對這個人而言似乎象徵意義高於實際意義。不過也罷,B 不想再吐槽,再吐的話感覺會沒完沒了。他先上車,莎梨再跟著他上。司機開車後,B 問她要開去哪裡,莎梨說無所謂,可以找個安靜的地方說,也可以讓車開著,就在車裡面說。B 想了一會,請司機開去香港。
車上,Blackbird 將有關 CD 系統的一五一十告訴了莎梨,從 1.0 開始,一直講到 3.0。這女孩悟性雖然不及 Leon,但也是個聰明人,聽著也算懂得大半,但唯獨明朝子彈的事,她怎麼都無法理解。
或者說理解,但無法接受。
她說﹕「你的意思是,研究明朝子彈的那個學者認為,那顆子彈不是來自明朝,而是現代產物;碳-14 之所以測出它來自明朝,是因為測試出錯,而錯誤則是因為樣本受到污染。」
「正確。」
「而你則認為那個學者證據不足,因為他沒有證明,污染物會令碳-14 指向明朝。」
「正確。」
「那他為甚麼不做實驗證明污染物指向明朝?」
「怎知道,我又不是他。不過,既然聲稱測定結果出錯的那篇論文只有預印本而沒有正本,有可能是他寫好後投稿期刊,在同儕審評時被指出欠缺這個實驗,於是他收回論文,打算做完這個實驗後把資料補回去重新投稿,但實驗結果卻與他原先的結論不符,於是論文寫不下去,而已經刊出的預印本雖然有錯,但無法回收,只好將錯就錯。」
「如果是這樣,現在再做一次這個實驗,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接下來我會很忙,這事情交給妳們辦,可以?」
莎梨點頭。「老娘找人跟進。」
看莎梨一臉嚴肅,Blackbird 道﹕「妳好像對明朝子彈這事情特別認真。」
「你的假設這麼大膽,當然得小心求證才行。這不是你們科學家的原則嗎?」
「小心求證當然是好,可我看妳的動機應該不只是學術上的懷疑。」
莎梨一噘嘴。「那老實說,你講歷史可以改變,老娘是不接受。老娘念的就是歷史,如果真是只要手指頭一動,歷史就會完全走樣,葡萄牙就沒有滅明,阿斯利爾就沒有創立聖教國,沒有特拉岡,沒有帝國,甚麼也沒有,老娘會覺得無法接受。歷史哪有這麼兒戲?」
Blackbird 不置可否。說到底莎梨並不是否定他的觀點,只是說不接受,而誰都有權不接受任何現實,正如他也不接受世上竟然會有人喜歡吃茄子和用魚皮做的料理。
不過,茄子和魚皮料理總不同於歷史。他問道﹕「換個角度想,歷史可以改變,對妳來說不是也是好事?」
「哪裡好?」
「比如說,如果帝國不存在,或者存在過但自己倒了台,妳就不必費勁推翻它。這不是挺好?」
而莎梨擺擺手,像要趕走一隻討人厭的蒼蠅。「不用推翻帝國也未必一定好。」
「妳的目的不就是推翻帝國嗎?」
「不是。」
「那是甚麼?」
「建立更美好的社會。而誰也沒有辦法保證帝國不存在,這個社會就會更好。能保證這個社會會更好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我。所以老娘一定要在,我一定要親手把更美好的社會建立起來。」
Blackbird 對莎梨的強大意志由衷感到佩服。不過,他如今也是有意志的人了。
「看樣子我們會成為敵人。」他說。
「反正老娘還是半信半疑。不,零信十疑才對。改變歷史?改變時間?沒那麼容易吧。再者你也拿不出甚麼具體證據。我們就放長雙眼看實驗結果。」
「我的直覺很準喔。」B 說。
「老娘直覺也不壞。」
禮車停定在 Rachelle 的醫院那座大廈門前。Blackbird 下車。他本來以為莎梨會提出那應該憋在她心裡許久的要求——修理 CD 2.0。可是她最終沒有,反而在他下車時笑咧咧說﹕「不怕老娘不放你走?」
「妳不是這樣的人」他說。
與莎梨對話是愉快的體驗,至少要比跟 Leon 對話愉快得多。
看著禮車開走後,他轉身走進大廈。等電梯的時候總覺得環境比平時明亮,好一陣子才想到現在是白天,而他從未試過在太陽下山前來探望 Rachelle。B 心想,不知會不會遇到她父親,或者鴻——如果會,他打算在外面轉一圈,等他們離去後才回來。B 要對 Rachelle 講的話,目前還不想讓 Spence 和鴻聽到。
而 Spence 和鴻都不在 Rachelle 病房。他關上房門,脫下身上的棉外套,擱在牆邊的 Steinway 鋼琴上。鋼琴左邊有一個面向街道的玻璃窗。午後杲杲的冬日陽光將窗外那欖仁樹的疏影如素描般繪進房間每個角落,令房間內的每件物件不僅有明有暗,還有一點像染色玻璃映照出來的綠。B 把窗戶打開,聽外面的聲音。白天的香港人車稀少,所以並不吵耳,反而那陣陣鳥囀傳進他的耳朵,和床頭那雙嫩得像撲過粉的耳朵。B 站在窗櫺邊,托著腮看耳朵。十多年來他都不知原來 Rachelle 的耳朵弧線這麼好看,像品學兼優的女孩在練習簿上書寫的問號。他走近這雙耳朵,在極近距離下觀察,在澄澈的陽光下,他甚至可以看到那尤如發光植披一般的汗毛。它們活著,但悄然不動,一如那兩片唇瓣與眼瞼的主人。Rachelle 是個睡公主。
等待她的王子來救。
你好嗎?
今天過得如何?
有沒有不舒服?還是與平時的妳一樣,心平氣和?
妳看我今天來的時間有點奇怪,對吧。確實,這次我來並不只是為了看妳,而是想要跟妳講一件事﹕接下來有好一段日子我暫時無法每天來看妳了。有項研究我必須做,因為如果成功,這能夠將妳帶回來。
嘿,其實嚴格來說不是「帶回來」,因為就算妳回來了,妳也不會有回來的記憶,我也不會。而且任何紀錄都不可能留下來。而如果一件事情的發生沒有任何紀錄也沒有任何記憶,這件事情的發生是無法被定義的。這樣說妳能懂?大概不能懂,妳連 CD 2.0 都搞不懂,怎麼會懂 3.0,嘿嘿。
不懂也沒關係,妳也懂得許多我不懂的。我不懂的東西實在太多了,這是我一直以來都知道的。不過,在妳躺在這裡沉睡其間,我想我還是多懂了一點。
我喜歡妳。
我想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喜歡妳。可能是中學,不,甚至是從小學的時候開始。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自己喜歡妳,就算對妳不時會湧起揪心的情感,我也沒有將這種感覺理解為喜歡的徵兆。我想這除了是因為我笨,也是因為我懦弱,我害怕那些曾經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其實從未存在,也怕我們一談未來,所有的期望就會落空。我愛妳是在這一刻,而這一刻如果只是一個一維的點,我又如何量度愛有多深?
而妳其實早已解答我的疑問﹕人是可以因為跟另一個人相處久了,而變得漸漸喜歡對方,妳說。如果我夠聰明,那時候我應該就可以想到時間的維度問題。如今我總算明白時間確實是可以超過一維的,而且可以交疊和累積。正因為時間可以累積,我們的關係才會有份量。而這份量是無法消滅的。就算今日所有物理性的條件消失,也就是說,就算妳老去,臉上浮現如沙皮狗的皺紋,腦袋像金魚那樣不中用,肚腩因為吃得太多甜品而發胖,胖到走都走不動,坐飛機要坐三個位,我們的羈絆,也會因為時空中那張把我們的靈魂緊緊繫在一起的卡牌而存在。不是作為一個人的記憶啊,而是切切實實地存在於時空的牌堆裡,一如夜空中那些來自億萬年前的星,一點都不虛無飄渺。
所以,我愛妳也不虛無飄渺。這樣說妳懂我的意思?
除了妳,我還真不知有誰還能擔當這個位置。
啊……好像都是我一個勁兒示愛,妳其實會不會不喜歡我?
妳不喜歡我的事情可多啦。比如說吸煙、喝酒,餓了就伸手要火腿蛋三文治,不然就食杯麵,食完又亂扔。對了早幾天我還發現宿舍那個吃完的杯麵已經放了將近一年。嘿嘿,怎麼愈說愈覺得自己像個廢人。平時過這樣的生活完全覺得理所當然,說出口才連自己都發現不太妥當。所以妳才說我懶懶散散,胸無大志,對吧。所以妳叫我學 Leon。不過妳現在看到那傢伙,我估計妳都應該不想我學了。而其實我也不必再學甚麼人,因為我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意志。一個可以放在整個宇宙中心,讓萬物都圍著她轉的人。原來她一直都在我的身邊,只要張開心靈的眼睛,我就能夠看見。
我已經看見了妳,也看見了我自己。
那麼,到底抱有意志的生活會是甚麼樣子?會否就是妳想我實踐的那種模式?我未試過,所以不大清楚。今天,離開這個病房後,我就會慢慢開始知道。不過坦白說,我是覺得表面上不會有太大變化啦。先小人後君子,酒我還是會喝,煙還是會吸,那個空杯麵我也堅持不丟。如果不滿意,妳可以起來唸我,反正我也已經被妳唸了這麼多年,現在還會不時夢見,真是惡夢啊。
嗯。
妳還會唸我嗎。
會的吧。因為,在妳甦醒的那個時間點,我的改變也會被抹消。不是被抹消,而是「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不過到時候妳也不會怪我說過要變又不變,因為我說過的一切妳都不會記得住。老實說,其實也是因為知道妳不會記得,我才敢說得那麼坦白。
我喜歡妳。
我會一直喜歡妳。現在喜歡妳。如果有未來就在未來喜歡妳,如果有過去就在過去喜歡妳。別說回到妳昏迷之前,就算要回到我出生的那一天,就算失去我們相識以來的所有記憶,我信我和妳還是會在好多好多張時空的卡牌上出現,還是會一起經歷好多好多事,然後,喜歡妳。
沒有任何理論,只是如此相信。而妳知不知道?原來當一個人有了意志,各種各樣的信念就會從這意志長出來,一如將冰晶核打上雲團,水氣就會自動依附在那裡,凝結並降下成雨。
在下雨之前,就請妳好好再睡一會。
我的睡公主,一年前見。7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wNMl8ENq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