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n 今年入讀的特拉岡大學,有一個古老傳統﹕每年九月舉行迎新舞會。這個由學校主辦的派對,從節目到布置都讓人覺得土不堪言﹕金光刺眼的彩帶,散發腐木氣息的舞池,令人擔心隨時會墜地的的士高鏡面球。特拉岡確實流行過社交舞,可那已是兩百年前的事。踏入二十一世紀後仍參加迎新舞會的學生,不是對舊時代懷有某種自我陶醉的眷戀,就是情報收集能力負分,連這活動無人問津都不知道。
直至今年為止。
這年,拜人民幸福令所賜,迎新舞會成為特拉岡大學的年度觸目盛事。校方對此已早有準備,大幅擴建舞廳,增加現場人手,並指明只有新生和少數「傑出學生」方可參加,但蜂擁而至的數千人還是在禮堂外排起長長的人龍。
Leon 從禮堂二樓窗戶外望,冷笑。不是說幸福令下,人們都不用排隊嗎?
作為新生,他也遵從幸福令的「建議」參加舞會,還穿上特拉岡傳統的黑色鑲邊禮服。高領修身的服裝突顯 Leon 纖瘦的身形,完全是藍血貴族典範。這身裝扮,加上他本來就特殊的身分,讓 Leon 進場時吸引到萬千學生注目。而對每一個人,他也投以溫暖友好的笑容。他優雅地站在舞池邊,用拇指和食指夾著酒杯底,與他的傾慕者閒聊。
令他作嘔。
酣歌醉舞的學生、色迷心竅的學生、一味對教授點頭哈腰的學生,以至甚麼都沒有做,但沉醉在這片燈紅酒綠的……垃圾。這一切都令 Leon 作嘔。
人類之所以能夠成為萬物主宰,最大原因在其適應性強。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很多人以為「適」是指「適合」但其實更應該是指「適應」,因為環境是不斷變化的,沒有生物會永遠適合生存,除非他或她或牠自我調適。覺冷就披件毛皮,覺熱就跳進湖裡,來到森林就打獵,去到海邊就捕魚,人類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
這當然並非壞事,但凡事要適可而止。過分的適應力不會帶來進步,只會令人類一步一步退化成被極權豢養的豬。
比如說,所有人。不必參與迎新舞會就嘲它老套,必須要出席呢,卻又即刻變得興致勃勃。有權選擇在哪裡吃飯就謳歌自由萬歲,無權選擇就感恩不用排隊。全是垃圾。這些廢物實在太懂得適應,即使自由被剝奪,身邊人遭害,但只要告訴自己要適應新時代新日常,那也就能像蛆蟲一樣活下去。就算從今天起規定特拉岡人必須活於豬欄,這些胖豬煙肉也能夠華麗適應豬餿和屎混在一起的生活,並從中找到樂趣。
帝國指幸福令使人民幸福,恐怕是悲哀的事實。
不過,世界上又有另一種相反的人,絲毫不懂適應。例子如我們引路人的頭號大聲公 Arlen。這些人對現實的不滿搖旗吶喊,看上去像個敢作敢為的人權鬥士,說穿了其實只是任性和自私,行為動機只是發洩。至於發洩過,後果如何,他們不在乎也沒有腦子去想。這類靈短類動物的智商之低令他們無法理解,有時為求目的,人必須要作出表面上違背目的的行為,就好比你要去某個地方,必須要反方向走才能找到巴士站。只知向目的地前進而搭不上巴士的人不叫堅持,叫弱智。
一隻豬要走過來了。
「尊敬的主教大人……可以跟你合照嗎?」一個女孩羞赧說。
「樂意之至。」Leon 翩然一笑。
「尊敬的主教大人……我也要拍照。」
「尊敬的主教大人……」
過百次對鏡頭拉扯嘴皮後,Leon 在禮堂後面找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透氣。
手錶會監控穿戴者的位置,但不會精確到能區別出一個人是在禮堂內還是外。Leon 就在這一方空間出神,直至舞會最後一曲結束,參加的學生魚貫離場。雖然 Leon 現在可以回家了,但路上人多,一露面還是得到處強顏歡笑。他不想笑,便決定去校園角落的植物學系走一圈。那裡大半是片叢林,早上會見到學生在這裡採樣做研究,入夜後則幾乎沒人。
理論上應是如此。
然而走到叢林邊,Leon 卻看見一座木屋有微弱的燈光滲出。首先想到的是有學生工作至深夜,卻又很快否定這一猜測,因為傳來的聲音更像是一群人在嬉戲。難道又是派對?但派對應該不會開在這種地方。
儘管跑來這邊是為避開人群,他還是想要走近,看看是怎麼回事。
保持稍遠距離探頭,Leon 看見木屋內十來個男生圍坐一桌,桌上鋪一張紙,紙上劃有許多大小不一的方格,格上堆放一摞摞錢。
這些人在賭大小。
原來如此,這世界除了逆來順受的垃圾和有勇無謀的垃圾外,還有一種名為虛度光陰的第三類垃圾。真是苦了回收業者啊。
莊家打開骰盅叫道﹕「十四點大!」然後蓋上,眾人隨即下注——正確來說是把錢押在十四點上。這一幕倒讓 Leon 一頭霧水。他對賭博不熟,但最少會知道是下了注才揭盅,哪有先揭盅後下注的?
「喂,別裝傻,說好每人最多只可以下十元。」莊家拍打一個閒家手背,那閒家無奈地把一部分錢收回。
「買定離手﹗」他說。也不等眾人回應便把骰盅打開。「開呀!……呃?十四點大。」
眾人靜默。冰冷的空氣充填小屋,就連身在外頭的 Leon 都感受得到。一個人道﹕「有錢收雖然很感謝,可這已經是第七輪,你到底在搞甚麼?」
「細佬,玩就玩,不玩閃邊。」莊家憤然。他穿著今年新生的棉外套,也就是說明明是新生卻無視幸福令在這裡賭錢,虛度光陰到極致還真需要勇氣。
賭輸了的莊家拿出錢包,翻了兩翻,大概是發現裡面沒錢。眾人倒像不怎麼生氣,只覺好笑,調侃道﹕「有沒有錢賠啊你?」
「我有少賠過你一毫子?」莊家忽然抬頭,視線立即與 Leon 對上。被看見的 Leon 心頭一緊,思索應該逃跑抑或留在原地,並即刻判斷選擇後者。就算逃也有可能被認出,何況他並沒有做甚麼不見得光的事,根本沒必要逃。
森林裡面,Leon 小心移動腳步,躲到一棵樹的後面,減低被更多人看見的機會,同時向那莊家投以慈愛的微笑,彷彿在說,唉呀,你這孩子真壞,可是神會原諒你,快回來神的懷抱。
「等一下。」莊家道。
看樣子他是想走過來。但來幹甚麼?難道是教徒?
果然,那男生掩上門後逕直往他走去。Leon 看見這人頭髮比他短,卻因毫無打理而比他凌亂。上身穿著長袖棉外套,下身卻配短褲拖鞋,莫名其妙。
「你好。」Leon 展顏一笑。對方走近後卻二話不說繞到他身邊,拿出手機和他合照。
突如其來的不禮貌舉動讓 Leon 一陣惱怒。
「你幹甚麼?」
「借錢。有多少借多少。不然明天新聞頭條就會是聖教主教半夜聚賭囉。」10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cuPPLO2z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