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教的安全屋是在一座住宅大廈八樓。三房一廳,房內除了兩張床外甚麼都沒有,但客廳有一張草原綠的地氈,倖存者就坐在這張地氈上面,沉思,或有一句沒一句的交談。
Arlen 說,事到如今,衛完全可以選擇不再參與,從此不再碰引路人的任何事;但是,Arlen 希望他能留下來,「為你的家人和我們兄弟報仇。」
衛仍不知道怎樣做才好。如果可以跟 Ruth 商量就好了,他想。Ruth 比他聰明得多。阿衛常常覺得她總是能夠將他那許多凌亂如麻的想法和情緒,編織成緻密的考慮。他的妻子就是一個織女。
如果 Ruth 還在,她會不會叫他留下來?不過如果 Ruth 還在,他就不用想要不要留下來……。
浮想聯翩,不覺已入夜。安全屋裡面的人愈來愈多,都是阿衛沒見過的。他們是從地板的暗門爬上來,原來這個單位與下層相連,放下繩梯,人們就可以上落。
來人大多默然獨站,或坐。當中,衛看到那個年輕人、早上在電視接受訪問的 Leon Harmond。他比電視看上去年輕,應該不到二十歲。身材瘦削,像個孱弱書生。挾著《聖經》,穿著神父服,走到哪裡別人都會向他點頭。而他則一直神色凝重,眸裡倒映著哀傷,閉合的嘴巴朝上彎,說話時肌肉只些須放鬆,隨即又癟回去。
一名老人敲響手上的鐘,眾人便不再說話,安靜下來。老人說,是時候開會了,於是人們圍著長方餐桌坐下,沒位坐的就站著。等到大家就位後,老人想要開口,但 Arlen 搶先兩手拍桌站起來。
「醜話在前。今天早上,我看了主教在電視的發言。說我們應該受到制裁?會不會太過離譜?一般教徒聽了會怎樣想?我有話直說,難道主教這些違背良心的言論,不正是聖教信徒對國家暴行視而不見的最大原由嗎?」
Leon 低下頭,好似被一股無形的悲苦壓著,不發一語。
接下來又有好幾人,發言都與 Arlen 類近。他們說引路人宣稱以推翻帝政為目標,行動說來說去卻只有一樣,就是等。到底要等些甚麼、等到何時,在等到之前又還要犧牲多少人?
眾人講了三十分鐘,等到沒有人發言了,Leon 才開口。
「回應大家之前,我想先尊重我們的弟兄,為他們哀悼。」說完他站起,左手按住平放桌上的《聖經》,右手握拳,按壓在喉頭下兩根鎖骨正中。所有人也站起來做一樣的動作,沒有《聖經》的人左手按在右手拳頭。阿衛從來沒有做過這個動作,也不懂它的意思,但也照辦。
兩分鐘後,Leon 雙手放回桌上說﹕「各位,梅窠村屠殺是引路人成立以來最大的打擊,我們痛失了八十三條生命,當中包括你們的父母、兒女、伴侶、兄弟,和姐妹。你們悲憤交加,也許甚至有人會想將軍警碎屍萬段。這些我都知道。不僅知道,希望你們明白,我是感同身受。因為,正如你們所知,我已被至親的死煎熬了九個年頭。
「然而這些年頭,亦讓我看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貿然反抗沒有用。但敢問各位,此刻我們坐在這裡是為甚麼?是為發洩我們的憤怒?還是因為,我們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完成?
「此刻的我們就算夠膽——我保證你們都有這個膽色——衝出去,高叫推翻帝國政權,光復特拉岡城,結果會怎樣?軍警會將我們一口氣殲滅,聖教會連最後的反抗力量都失去。今後世世代代的聖教徒,都會把把帝國政府認作他們的代言人,把帝國安插的假教宗認作神委派來牧養我們的使者。而真相,則永遠無人知曉。
「這難道就是我們想見到的結果?
「因此我希望各位繼續沉著。我們必須要累積充分的力量、等待合適的時機,才能一鼓作氣,推翻帝國政權。 」
他環視四周,咬一下唇,右手再次捏拳按在鎖骨之間,才低頭坐下。
這名年輕人看上去體虛力弱,聲音卻有一股強大的穿透力,好似那些話語並非自耳朵傳入,而是如同上帝的啟示直接灌進人的內心。阿衛有種被 Leon 的氣魄鎮住的感覺。
可是 Arlen 仍道﹕「不是不願意等,只是你要告訴大家,等到甚麼時候?」
「我們的勢力會日漸壯大,時機終會成熟,我——」
「——這是謊話。我們的勢力真的有日漸壯大嗎?上個月開會時我們有多少人?再前一個月呢?引路人的人數根本在不斷減少。死的死、逃的逃,就差你沒有被逮到,因為你甘願抓破自己的臉,在鏡頭前講那些大言不慚的話。告訴我,如果引路人的目標真的是推翻帝政,你至今發表過多少支持帝政的言論,又做過多少動搖帝政的事?」
Arlen 愈說愈響,好些人想要阻止他,但終究甚麼也沒做,人人只望桌面。
主持會議的老人說話。「Arlen,讓我們平心靜氣想想。你剛才說的那番話等於指責主教出賣我們。這對他很不公平,也很傷他的心。雖然,換著我是你,我也可能會說同樣的話。畢竟最愛的人被殘暴地奪去,仇恨勢必滋生。可我仍想告訴你,看著 Leon 長大,我可以肯定地說,對於帝國暴行,他的感受真的比誰都要深。事實上,引路人就是由他創立的,如果他不悲憤,我們今天連坐在一起都不會。面對悲憤,我們要怎麼辦呢?上帝引導我們正面看待逆境。愈艱難我們愈要堅定自己的心。仇恨確實在所難免,但仇恨不會把我們帶到天國。仇恨——」
「Father Hartney,你不要再講教義,現在不是嘮叨的時候。」
Father Hartney 旁邊的老婦大聲說﹕「Arlen,請你尊重主教和教務長。我們是因信仰聚合的社群,不想聽教義請離席。」
「不,Arlen,我想討論的是……」
會議演變成七嘴八舌的爭執。阿衛覺得每個人講的都有理,他不知道自己支持哪一邊,也沒有心思去分辨,始終,誰也無法改變逝者已逝的事實。
吵到連阿衛都開始覺累之後,Leon 大聲說話,壓過眾聲喧嘩。
「今天,我想我們都帶著很多憤懣和躁動。各位已經無法等待——這個訊息我已清楚收到。現在會議繼續進行下去也沒有用,就讓我們先冷靜下來,想一想。下次開會,我會給各位指示一個更清晰的方向。」85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XMn0bRcHp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