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三七年九月十三日。籠罩特拉岡城的瓢潑大雨彷彿永遠不會停歇。
阿衛那天上午與幾十名聖教徒在赤柱開會。有人接了個電話後,就突然說﹕「軍警屠村。」
「甚麼村?」阿衛問。
「梅窠村。」
半晌過後他才霍然站起,椅子他在身後倒地。奪門而出時根本沒想要怎樣回去。Arlen 將他拉住。
「先打電話。」他說。
衛強撐著理智,按下 Ruth 的電話號碼。下顎顫抖得厲害。沒有人接。三秒後他急急掛斷。「我怕她被人找到。」他說。一個村民說,別打電話了,這就駕車回去。另一個說軍警還在,到了也只是送命。說駕車的人喝道﹕「難道就坐著等?」還有一個人說可以先上山,從稍遠處視察。他們就上了車,往梅窠方向疾馳。
車開到半路,Arlen 接到電話,來自村中一個老人,他說他躲在廁所沒敢出來,逃過一劫。
「我們可以過去了嗎?」阿衛喊道。額角一條青根突突作響。
「他們已經撤了。」老人說。
「我家怎樣?」阿衛問。「我是好好餐廳的阿衛。我的妻子和兒子。」
可是心急如焚的不只阿衛一個,車上人人都搶著求老人確認親友平安。混亂間,阿衛想到既然軍警已經撤走,那就是可以打電話。立即再打 Ruth 的電話號碼。
沒有人接。再打一通,還是沒人。
雨仍在下,狂飆而過的七人車濺起灰黑的水花。
梅窠村淪為一片廢墟。本來是一座白色雅緻平房的好好餐廳,如今兩面牆已被火燻焦,大門斷裂的鉸鏈搖搖欲墜。桌椅全被推翻,水吧展示的葡萄酒只剩半截仍在酒架,架上有一個個一毫硬幣大小的彈孔。廚房門仍然關上。阿衛立即打開,廚具竟然好端端的完好無缺,彷彿甚麼也沒發生過。
惟未見妻兒蹤影。
衛喊他們的名字。跨過店後門,奔入起居間,餐廳帳簿以至 Wyeth 的童話故事書被翻箱倒櫃搜過一片,散亂堆在地上。妻兒仍無跡可尋。他想到洗手間。那倖存的老人不也是躲在洗手間嗎?他撥開浴簾,期望可以看到 Ruth 抱住兒子瑟縮在浴缸裡面,他們仍然不在。
Ruth 和 Wyeth 在花田裡。在那片被蹂躪過的鬱金香田,他的妻子臉朝下伏在地上,胸口壓著那只有兩歲的孩子。他們的身體冰涼如雨。他輕輕地幫他們轉身。Ruth 的胸口有個孔洞,血液在那裡冒出,摻和打在她身體上的雨,淌下,浸染她那白色的 T 恤,和阿衛的雙手。那雙抖得發燙的手按住妻子的傷口,那觸感卻讓他覺得奇怪,因為那胸腔的位置本來應該是沒有破洞的。
Ruth 曾經每日照料的鬱金香,被雨水打得不住低頭。
婚禮再無必要了。
有誰在身後將他攫住。
「是我。」Arlen 說。「還有軍警。」
阿衛不是很能理解這話的意思,他不明白眼下到底發生甚麼事。
「為甚麼軍警要來?」
Arlen 把食指放在嘴巴前。「稍後再說。」他拉阿衛躲入一個雜物房,自木板牆壁的縫隙外望,五個穿迷彩軍服的人擎著步槍,在已被燒成焦碳的村公所交談。
「是他們幹的?」阿衛又問。
Arlen 摁住他的口,小心窺探外頭,確保不會有軍警聽到後才再說﹕「拜託,先甚麼都別問。」
軍警逗留了大半小時。確認他們真正全部撤離後,Arlen 才趕忙聚集餘下的倖存者,乘坐開來的七人車離開。不願意留下妻兒的阿衛被強行推入車廂。車已經開了,衛仍掙扎著說要回去,被 Arlen 刮一巴掌。「清醒一點。」他說。眾人也按住衛的手腳,直至他累得不能再動,癱倒在後座。
「有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甚麼事。」阿衛問。
Arlen 邀請阿衛參與的,是一個名為「引路人」的組織。這個隸屬教會的地下組織終極目標是推翻亞非帝國統治。話雖如此,帝國強大而聖教徒手無串鐵,所以他們過往一直處於潛伏狀態,聚居地點就是梅窠村。阿衛遷入村後,Arlen 等引路人成員一直有留意他的言行舉止,知道他純樸善良,更重要的是對政府不滿,便決定邀請他成為他們一員。阿衛一時拿不定主意。推翻政府這種複雜的事他不懂,但反對幸福令,則是絕對支持的。反正好好沒生意,最少可以跟 Arlen 去開會了解一下。只是沒想到才一參與便遭逢家破人亡的厄運。
「可能是風聲走漏吧。」Arlen 說。
阿衛想,如果沒去開會,他就會與妻兒同在,可以保護他們。或就算保護不了,至少可以三人同死。然而他沒能這樣做。在他最愛的兩個人最需要他的時刻,他沒有在。
如今只剩他一個人了。
阿衛與倖存的村民被安排在流浮山一所安全屋暫住。夜深時分,他躺在床上,想抱身邊人,才想起她已不在。他為妻兒的死落淚,那淚一直流到枕頭,令他覺得從後腦勺到臉頰濕漉漉的,一如他愛的人仍然躺在那片濕漉漉的花田。雨仍未歇。
衛沒能睡。天微亮時,客廳有人開電視看新聞。他也出去看。主播仍大談幸福令如何幫助國民增加休憩時間,談聯邦與中立國盟如何被石油危機逼得焦頭爛額。她也講了兩宗交通意外、一宗暴雨帶來水浸的消息,和一部小貓跳河的熱傳影片。之後才道﹕
「軍警接報有人策劃原教旨主義恐怖襲擊,昨日在梅窠村展開搜捕行動,期間遭遇激烈抵抗,被逼開槍自衛。事件導致四人死亡,兩人受傷。」鏡頭拍攝一個大腿劃有血痕的軍警,控訴原教旨主義者的邪惡與狠毒。「如果不是同袍勇敢開火,我早就被暴徒打死了。」他說。畫面切換到一個年輕人,他在接受記者訪問。阿衛認得他是教宗之子 Leon Harmond。
Leon 嚴肅地直視鏡頭說﹕「任何以宗教名義進行的激進行為都是錯誤的,聖教不會認同。聖教教義講得很清楚,帝國是神揀選管治萬物的權威,聖教全力支持帝國制裁不法之徒,保障人民安全。」10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0kzUmkfu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