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呯呯發現引路人那所謂「基地」背面竟然是一片海灘,只覺它建在那裡就是為方便麻雀入侵似的。再沒有比這更容易進攻的地點了,她的計畫便是讓父親帶領的小隊在這片海灘上岸,從北翼後方發動攻擊。引路人基地裡能打的人沒幾個,Leon Harmond 只能選擇逃走,逃走有南門和正門兩條路線。雖然正門直接通往馬路,但他應該會猜測正門已被封鎖而選擇南邊,呯呯就安排父親在南門守候。
事實亦如她所料,不費一兵一卒,Leon 已被輕鬆抓住,爸爸還讚她了不起。即便如此,她也不敢鬆懈,為免夜長夢多,立刻指示爸爸將俘擄押上船離開。關於要抓走多少人,呯呯事前還與 Hara 有過爭辯,她認為帶走所有人會拖慢行動速度,也完全沒有必要,只要捉到 Leon Harmond 便夠。Hara 則說被拋下的人一被軍警抓到便只有喪命一途,既然救人活命是麻雀的最大原則,沒理由丟下他們不理。
「好,好,明白。」呯呯嘆道。「不過記得行動要快。」
她對爸爸講的最後一句話,仍是「盡快離開」,Hara 還答說「好」,可接下來就再沒有他的消息,只有一名麻雀人員發來最後的兩個字﹕「伏擊。」
「老公!Hara!」Hana 透過通訊器向遠方的丈夫呼叫,但沒有任何回應。呯呯心臟跳得快要蹦出胸腔,想來想去想不出方法得知現場情況。整個艦橋也陷入一片恐慌,每一個人都六神無主、心急如焚,好像受驚的籠中鳥一樣轉來轉去,直至處事比較冷靜的情報官 Hilton 說﹕「能不能截聽帝國軍警通訊?」呯呯才試著做。
監聽渠道建立不久,麻雀眾人就清楚聽到一名軍警報告﹕「死者共十九人確認全為恐怖組織麻雀成員。」
短促的一句話在 YGS Majong 上留下縈繞不散的迴聲。
*
Hana 曾不下一次聽丈夫講過,麻雀的工作難免危險,若然他有個萬一,希望 Hana 能照顧自己、呯呯和所有麻雀兒女。她想讓麻雀走甚麼路都可以。可以將麻雀延續下去,也可以撤手不幹,運貨、打撈沉船、收集海洋垃圾。唯有一點不能做﹕不可以報仇。
因為只有報仇會違背麻雀初衷。
所以當呯呯帶著憤恨說,一定要揪出殺人兇手,她是反對的。
只是措辭也不是十分強硬。「女,這事先擱下不談。」
措辭無法強硬,是因為她不是不能了解呯呯的心情。她心底裡面甚至會有種想法認為,講復仇,還輪不到呯呯呢,畢竟呯呯和 Hara 相處只有幾年,而她,可是二十幾年——他們在大學時代已經相識、相戀,此後她一直以同伴和妻子的身分,和他在 YGS Majong 上一同生活。兩人雖是領袖,但居住的艦倉與其他成員的毫無二致,只有一張勉強容得下兩個人的床、一張工作桌、一個不記得哪裡搬來的二手衣櫥和一個僅夠用來盥洗的洗手盤。Hana 本人對這房間沒有不滿,就是覺得對丈夫而言太小,在這蝸居裡面好似一個巨人瑟縮在蟻洞。而今 Hara 已經不會在這房間走動了,也不會坐在辦公桌前打字,或蜷曲身體躺上床睡覺,Hana 反而覺得這艦倉太大。所以接下來是不是應該換個艦倉?或者應該把現在的一分為二?或者讓呯呯搬進來?她不知道。她連此刻自己應該幹甚麼都不知道,Hara 一走,一下子時間真的多出來好多好多。
時間太多?那不如揪出殺人兇手。
但揪出了之後又怎樣?殺死他?Hana 搖頭。這樣做會徹底背叛丈夫的意志,而他的意志,平心而論,並不是沒有道理的。在她眼中,丈夫也許有點單純,但對於和平,他絕不天真。他不是那種堅信只要有愛人類能夠永遠和平共存的空想家;只是他也肯定,一如沒有永遠的和平,世上也沒有永不終結的戰爭。而生命,卻是可以終結的,一旦死了,就算和平到來,人已無法看見。因此,Hara 認為人可以叫囂,可以打架,可以搞破壞,但不可以殺人,哪怕是至親被殺,也不得妄求兇手償命。
——外面有人敲門。敲得很弱,好像害怕裡面的人聽到似的。
這是丈夫的意志。可是,如果容她稍為任性一點去講,那終究只是丈夫的意志而已。Hara 的人生是建基於和平主義,但 Hana 不是,而是建基於信奉和平主義的丈夫。丈夫走了,她與和平主義就會像一列火車中間失去一卡,前後扣連不上,隨時會在某個岔路分流。
所以,復仇便復仇吧,就讓呯呯鎖定罪魁禍首,然後消滅。然後她就隨丈夫而去。這麼著就算怨怨相報也不必問何時了。這也不失為一種活法。
——「媽媽,吃飯咯。」隔著倉門,呯呯放輕聲音說。
呯呯,我們還是談談復仇吧——她想這樣說。只是,這樣做 Hara 一定會很失望。她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從來沒有為滿足自己的私慾讓他難受,連像呯呯那樣要求他買甜點都沒有。Hana 不想破壞這個她引以為傲的紀錄。
抑或應該調轉想,既然她已對他一直無私奉獻,如今他走了,她是不是也可以自私一次?
——「媽媽。」呯呯又喊。
談不談復仇都好,她終究還是要回應呯呯的,總不能一直讓她在門外叫喊。先整理自己哭到糊里糊塗的臉吧。走到洗手盤前,想擰開水龍頭,卻看到水龍頭邊放著一支噴髮膠。這東西從前丈夫每天都會使用,現在已經無用了,得扔掉才行。一想,眼淚又流下來。腳邊也隻毛質鮮亮的貓,像安慰 Hana 那樣蹭她小腿。從前牠們的主人每天都會餵牠們摸牠們,現在也不會了,也得把牠們。
——「媽媽。」呯呯再次喊。
把女兒也扔掉。怎麼可能扔掉。這麼可憐、這麼無辜的孩子,被親生父母出賣,難得遇上愛護她的乾父母,乾父親又遽然長逝。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孩還能承受多少痛苦?再讓她受傷簡直是反人類罪。最少 Hana 要繼續當個好母親……對啊,她一直想當個好母親。好母親的心靈要夠強大,強大才能在嚴苛的處境保護女兒。
只是,就算這樣提醒自己,她仍然無法走出去,給女兒一個溫暖的微笑,說﹕「呯呯乖,媽媽在。」她做不到。
也許就是因為她連這麼一點小事都做不到,上天才會判定她沒有照顧下一代的能力,因而要她不育。對於她無法生兒育女,Hara 一直說沒關係,可她知道他是多麼想要自己的孩子。他最終也沒能實現這個人生在世的終極願望。這麼著,Hara 家也就斷後。是她讓 Hara 家斷後的。
對不住丈夫,又對不住女兒,我還對得起誰?Hara 想。這樣的爛人,還有必要在世界殘存嗎?不如隨 Hara 而去。
——「媽媽。」呯呯繼續呼喊,而這一次,她啜泣著。「媽媽,對不起。是我不好,是我讓爸爸出去,妳不要生我的氣。我已經有一個媽媽生氣不要我,妳不要不要我,好不好?」8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vPy0mwQU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