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tney 太太在春花落商場四樓購物時,被爆風拋落中庭身亡。
有人說父母在兒女面前通常一個扮演「好人」,一個扮演「丑人」,Hartney 太太就是那位「丑人」。在教會,不時可以聽到她因為各種各樣的事罵各種各樣的人,會眾包括 Leon 在內都有點怕她。雖然怕,但他們都知道 Hartney 太太從不無理取鬧,她不過是處事嚴謹認真。而事實上工作有條有理的她也幾乎從不出錯。沒有她,Father Hartney 的教務工作恐怕會大打折扣。
Hartney 太太在聖教會的角色無可取代。然而對於回報,她卻從沒要求。她的最大樂趣就是每天早上在家附近的公園耍太極。也曾經說過好幾次想 Leon 陪,而他總是推搪。「叫你陪我耍太極,你就給我耍太極。」她笑道。偶爾 Hartney 太太也會開這樣的玩笑,這時候的她看上去就特別和藹、特別親切。
他應該去陪她的。
而今只能去斂房見她了。
他到斂房門前時,Father Hartney 與 Hartney 太太的雙親——她年近百歲的爸爸媽媽還活著——已經在。誰都沒有流淚,但誰都不說話。Leon 擁抱 Father Hartney,Father Hartney 沒抱回來,只是應了一聲﹕「嗯。」
Leon 本想再說些安慰的話,但還未想到該怎麼開口,便見一個醫生自斂房出來。醫生說確認他們是 Hartney 太太的家屬後說,由於死者身體與臉部受傷不淺,家屬也許會選擇不進斂房認屍,以保留對逝者的美麗印象。三位長輩商議後,一致認為年紀尚小的 Leon 應該留下。
「如果你想要記念她,就記念她的漂亮樣子。」Hartney 太太的媽媽道。
三人進入斂房後,Leon 坐在外面等候,同時翻看爆炸事件的新聞。新聞說事發時商場內估計有多達一千八百人,爆炸最少導致三百人死亡,七百多人受傷。死傷者比例高得超過五成,是因為爆炸點不只一個,這除了令更多人被炸死,也令民眾逃生路線混亂,部分狹路出現人踩人。
整個特拉岡城的人都在問,為甚麼爆炸地點不只一個?爆炸的原因到底是甚麼?Leon 直覺覺得這事涉及帝國某種陰謀,但到底是怎樣的陰謀,他猜不透。
而謎底在翌日揭開。在早晨新聞,政府首先安排工程專家接受訪問,指出爆炸發生的位置均處於建築物的承重牆,反映事件很可能是人為,而且經過精心策劃。軍警在中午隨即召開記者會,聲稱春花落商場爆炸案是恐怖襲擊,國安人員將著手調查。不到四個小時,他們已宣稱「成功」在碗窰區達努倉庫「搜出」一批炸彈,確認恐襲是聖教原教旨主義者所為。特拉岡市長兼聖教教宗 Barigan Silva 發表演說,批評有聖教徒歪曲教義,以宗教為名行恐怖主義之實,他說神不會寬恕濫殺無辜的罪犯,要求軍警全力搜捕惡徒,保障市民安全。
「我們已鎖定多名可疑分子並將採取行動。」軍警發言人在網上直播揚言。片段下面,市民留言的聲音一面倒,要求軍警盡快緝捕犯人歸案。
Leon 便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的計畫本來是襲擊軍營,誘使政府以不對等武力打壓聖教,逼迫教徒反抗。這個計畫要成功,關鍵之一是需要主流教徒支持,而要得到主流教徒支持,需要讓信徒以至大眾認定聖教是受害者,而帝國是施害者。但現在呢?因為聖教「襲擊」的不是軍營,而是一個商場,還導致數以百計平民死傷,施害者與受害者的身分便倒轉,主流聖教徒也只會與「聖教原教旨主義」割席,而不會跟政府對著幹。
問題是,「聖教原教旨主義者」沒有襲擊商場;但這問題不是問題,只要讓民眾相信有便可以。
所以帝國自己將春花落商場炸掉,將幾百個無辜的市民殺死,然後把責任推給聖教。
帝國收到第一封告密信以來遲遲不動,大概就是為了策劃這一步棋。極其殘忍、但足以反轉棋局的一著妙手。現在輪到 Leon 了。
應該要怎樣做?
Leon 的手機響個不停,都是打來要求他回應事件的記者。他隨便說了些「真相仍未明朗」、「暫時不予置評」之類的話,然後通知引路人於特拉岡大學聖堂召開緊急會議。
事出突然,很多人沒能出席,大概也有些人以事出突然為由不出席。儘管如此,聖堂地下的秘密會議室還是聚集了過百人。為判斷發言的內容和語調,Leon 仔細觀察現場氣氛、分析眾人的集體情緒。他看見大多數引路人成員臉上都是惶惑、恐懼、焦慮與哀傷。
那就先把這種情感抓住吧。Leon 登上講台,開口﹕「感謝大家在這關鍵時刻來到這裡,先讓我們祈禱。」他閉上眼睛,左手按住講台上的《聖經》,右手握拳放在喉頭下面。其他人亦以同一動作回應。
「主啊,求祢帶領那些死難者的靈魂,進入祢天國的家鄉。在不幸來臨的一息間,他們可能惶惑不安。求你安撫他們,讓他們在天國找到安寧。容我在一眾死難者之中,特別提到我們敬愛的 Mrs. Hartney。我們會永遠記念她對教會的無私奉獻、對我們每個教友的關愛,以及她虔誠的、足以作為每一個聖教信徒榜樣的信仰心。
「主啊,我們也求祢安撫死難者的親友。痛失至親,他們的內心要承受巨大煎熬。求祢關顧我們當中受傷最深的 Father Hartney,求全能的祢讓他知道,我們會牽著他的手,一起捱過這個關口。
「主啊,我們引路人雖然以推翻帝國為目標,但向來謹遵《聖經》教誨,不仇恨,不以暴易暴。如祢所見,我們從來沒有策劃過任何恐怖襲擊,也不知道軍警說的『原教旨主義者』是誰、是否真的存在,我們只記得祢的話語﹕說謊的人會被投進燒着硫磺的火湖裡。我們堅信祢的預言,所以我們不會怕。我們仍選擇聚在一起,以實現祢的真理。如今兵荒馬亂,風險比以前更大了,求祢賜給我們智慧與勇氣,讓我們能夠逆境自強。
「讓祢的榮光照耀聖城特拉岡。阿們。」
Leon 張開雙眼後,本來想再公開跟 Father Hartney 說幾句話,但發現他已不在會議室。接下來的會議,他也沒有出現。有成員問是否需要把他找來,Leon 搖頭。畢竟是痛失至親,堅強如 Hartney 爺爺大概也需要時間靜一靜。就讓他靜一靜吧。
會上的討論比 Leon 想像來得正面。他原以為會有教徒質疑他與春花落的爆炸事件有關,但沒有。與會者一致認為是帝國無中生有。聽他們說得咬牙切齒,Leon 想,這種發自內心的信念具有一定感染力,而這感染力,如能有效利用,仍有望動員主流聖教徒站起來。既然如此,Leon 可以做的事,就是驅使引路人散布他們認知的事實,以抗衡帝國謊言。
就這樣辦。
於是會議上,Leon 誘導眾人將憤慨集中於帝國對聖教的抹黑。他說,如果任由帝國謊言橫行,今後便難談甚麼起義,所以引路人眼下的要務,是向特拉岡、以至全國的教徒傳達事件真相。只要主流教徒了解真相,他們便會了解帝國為打壓聖教是何其心狠手辣。然後,引路人可以藉此機會,反客為主,邀請主流教徒加入反抗行列。累積到足夠力量,聖教便可發難,號召全國信徒一舉起義,推翻邪惡的帝國政權。
大多數人對 Leon 的計畫表示同意。他們說,雖然形勢對引路人不利,但最少他們現在不是白等,而是有了可做的事,也有了最終把帝國拉倒的路線圖。另一些人則稍有猶豫。他們擔心,宣揚事件真相難免要與外界接觸,而一旦曝露引路人的身分,他們會遭到殺身之禍。
Leon 答說,如果有人擔心自身安危,引路人的安全屋會是合適的居所。背後的意思當然就是,現有的生活需要放棄。「如果不想放棄,今天是離隊的最後機會。」Leon 說。
好些人默然離開,當中包括一直批評他裹足不前的梅窠村民 Arlen。這種平日喊打喊殺、真要上戰場卻夾著尾巴逃的懦夫,勉強留下來只會誤事,還不如像割死皮那樣割掉。Leon 刻意離席,以避免給不好意思離開的人壓力。
他去找 Father Hartney,他一直記掛著爺爺的狀況。
Father Hartney 一個人坐在辦公室內,但不是他的坐位,而是 Hartney 太太的。他在核對收據。那雙已經長滿老人斑的手,帶著輕微抖動,執起一張紙片,然後放下,提筆在帳簿上寫一行。這本來是 Mrs. Hartney 的工作,如今成了悼念她的儀式。
此情此景讓 Leon 心痛。帝國還要奪去他多少至親才滿意?
「爺爺。」他輕聲喊。
Father Hartney 抬頭。「Leon。」他應道。「我可不可以向你告解?」
Leon 點頭,在旁邊拉出一張椅子坐下。他看見 Father Hartney 眼眶紅腫,嚲垂的眉毛因臉上遺留的淚痕而更顯得加悲傷。
還有憤怒。
「作為虔誠的聖教徒,我 Sergio Hartney 一直遵從《聖經》教誨,勸告教友不應懷報復之心,不要讓仇恨腐蝕心靈,挖出孔洞讓魔鬼入侵。」
Leon 點頭。
「可是現在,我卻非常痛恨那個殺害我太太的人。我跟她在一起四十七年,如今失去她,我連怎樣活都不知道。今天早餐我想吃麵包,但麵包在甚麼地方?我不知道。我連早餐都吃不了,就因為那個人,為了達到他的目的,他的所謂大義,奪去我的至親。」
「爺爺,我先去弄點甚麼給你吃。」
「不用。」
「不吃點甚麼的話……」
「我叫你坐定。你是這樣聽告解的嗎?」
「……對不起。」
「主教大人。」Father Hartney 繼續說。「我之所以如此地恨,是因為加害者不是一個不信教的人,而是我的至親。」
「等等。爺爺,你不是信了帝國那一套吧?」
「我是信我的眼睛。進大學以來你就一直在策劃甚麼,難道你真的以為我老眼昏花?」
「我可以向神立誓,我,Leon Henry Harmond,沒有傷害親愛的 Hartney 太太,也沒有殺害春花落商場裡面的任何一個人。」
「不要用你的假誓褻濁神。」
「不是吧?你連我發誓都不相信,卻去信明知是假的新聞?」
「你要我不信也行,那麼你告訴我,這一年來,你到底在幹甚麼?」
「……我是有在想一些事,但我可以告訴你,那些事與 Hartney 太太的死無關。」
「告訴我你在策劃甚麼,由我來判斷有沒有關。我是引路人的秘書長,告訴我。」
Leon 急得像有團溫熱的水堵在胸口。「等時機合適我一定會跟你說。現在,我只求你相信一點﹕我沒有做甚麼對你和 Mrs. Hartney 不利的事。爺爺,你看著我長大,知道我有多重視你們,難道就連這一點都不能信我?」
「就是因為看著你長大,我才無法信你。我太清楚你的為人。自從你父母走後,我就知你一直想要復仇。坦白說,我不同意。你說要辦引路人,我也不同意。因為我知這對教會有害無益。可是,我心軟,我知道你的仇恨和憤怒是情有可原,所以我沒禁止你,我寧願參與到這件事,當秘書長,好讓自己知道你的想法,在你出軌的時候引導你回到正途,並希望終有一日,能疏導你的恨,讓你能以神喜悅的方式面對十年前的那件事。如今看來,是我失敗了。」
Leon 聽著,覺得胸口那團溫熱的水不斷往頭上湧,令他的眼鼻愈來愈酸。他強忍。「爺爺,我知道 Hartney 太太的死讓你很氣憤,但你不能把氣出到我頭上。我和你一樣都是受害者。我們應該相依為命,應該把矛頭指向奪走我們親人的帝國,而不是——」
辦公室房門遽然打開,Leon 生起一股無名火。是誰挑這種時候沒禮貌的撞進來。
「主教大人。」阿衛慌張地說。「軍警來了。」112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jPDKaD9Z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