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跨出房門,眼前正對的即是一方約十坪左右的小庭。
說是庭院也許不夠貼切──或許,得再加上「殘破」兩個大字來形容。
院落的範圍不大,只隨意掃過一圈,基本便也一目了然,尋常的一進院構造,坐北朝南,院中只見雜草蔓生,磚檣零落斑駁,碎瓦頹垣,宛若廢墟。
而一群約莫十來人左右,年紀有大有小,便是齊齊擠在那院中央,穿著或黑或白,一雙雙眼楮直對著莫珩,眼神專註,半點不挪。
淺色的眼微眯,莫珩面上波瀾不驚,只帶著一貫的疏遠淡漠冷冷環視一圈,卻越看越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以往對著他的視線總以敬畏懼慎居多,加上身分使然,更鮮少有人膽敢光明正大與他對上眼。可如今這一雙雙眼楮,卻是從頭到尾猛盯著他瞧,彷彿圍觀什麼稀有動物,讓莫珩一時之間有些難以適應。
……莫非是這開門的方式不對?
疑惑,如投石起漪般層層向外堆疊,再觀那院中一行人,竟泰半是些個頭不高的孩童,僅就兩名成年男子立於其中,兩相對比下,一眼望去顯眼之至。
二人穿著著一致的黑色勁裝,手纏護臂,腰履革帶,短衣縛褲,足踏單靴,然那服裝與配飾,卻莫名帶著幾分眼熟。再觀兩人面容,一個粗獷、一個斯文,樣貌不算突出,亦同樣隱隱帶著某種熟悉感,看得莫珩眉頭緊蹙,卻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是在哪兒的路邊見過?
顯然在莫珩出現前,兩人正焦頭爛額照顧著身旁孩童,只見一個手中抱著襁褓,另一個則呈扛米之姿,左肩架著一個小毛頭、右臂腋窩處還夾了另一個正不斷撲騰,兩個大男人與一群稚齡孩兒,這組合讓人頓時有種誤入幼兒院的錯覺。
只是不等莫珩開口說些什麼,離得近的那人──也就是扛著孩子的男子倒是很快回過神,看著門前筆直而立的人,頓時結巴了起來。
「宗……宗、宗、宗宗宗主……?!」
話一出口,他自己似乎呆了呆。而另一邊,莫珩卻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整個人都僵硬了……等等?這人喊他什麼了?
氣氛凝滯片刻,最終是模樣粗獷的男子首先反應過來,看著莫珩不反駁基本也等同是默認,忍不住喃道:「宗主……真是您啊?」
「……哎?宗、宗主?!」總算反應過來,一旁抱著嬰孩的男子難掩震驚,語尾甚至扭曲的變了調。
莫珩的情況未比兩人好到哪去,維續著表面的平靜,他的內心卻早在瞬間翻起了滔天巨浪。勉強辨識眼前的端正方臉,虎目炯炯,濃眉大鼻……好半晌後,他這才不確定的皺眉道:「……天樞護法?」
「是是!屬下在!」
似乎很開心被認出來了,男子下一秒露出大大的燦笑,濃眉下的眼眯成細細一縫,看來有些傻氣。然莫珩卻再次僵住了片刻。
天樞作為七大護法之首,修為已是結丹三層,由於步入結丹較晚,故而相貌終是維持於中年之態──可如今觀其模樣,卻分明僅是二十來歲的青年!
怎麼回事?!
「哎。」許是扛著孩子說話不便,只見對方先是手忙腳亂放下手中兩個撲騰的孩兒後,這才直起身,俐落抱拳道:「屬下天樞護法,何駱天,參見宗主! 」
語畢,見莫珩眉頭深鎖,表情陰晴不定,他倒是心領神會,撓著腦袋不問自答的解釋了起來,「宗主,讓您見笑了……屬下也不知這是怎麼著,一醒來就成這副模樣,倒像是回到一二十年前……」說著,語氣卻一頓,何駱天眨眨眼,半晌後才遲疑道:「宗主……您這是……也變回去啦?」
話語一落,卻見莫珩的臉色頓時一沉,表情陡然變得極為難看!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他忍不住單手捂住臉孔,沉著嗓音道:「取鏡來!」
語氣中的風雨欲來,讓台階下二人心下皆是一顫。趕緊翻找全身上下,好一會兒後何駱天便取出一面巴掌鏡子,輾轉遞至莫珩眼前。然不看還行,這一看之下,卻氣得莫珩差點忍不住將鏡子憤怒一砸!
少了面具遮掩,足見鏡中映照出一張秀氣稚嫩的臉龐,臉蛋圓圓的,看來特別溫軟無害,一對淺色眼楮嵌在兩道峰眉之下,眸若清泉,略垂的眼睫更平添了股淡漠之感,唯雙唇緊抿,表情無端緊繃──這一眉一眼、神情姿態,妥妥的分明就是自己十六、七歲時的模樣!
黑著臉不語,莫珩單手一扔便把手鏡拋回,壓根兒不想再看第二眼。揉揉眉間,他這下總算明白……難怪眾人見著他都是這副表情。
他自然清楚自己的樣貌如何,若是原本模樣倒還好說──可偏偏如今不曉得造了什麼孽,竟一連倒退十七年有餘,恢復成年少之時的容貌!
堂堂邪教至高無上的宗主,竟然長著張軟萌可欺的臉蛋!
這哪裡是什麼邪教宗主!分明就是只吉祥物──
莫珩深深的感受著這世界的惡意。
或許是從小營養不良造就,他天生就長得比一般人再慢一些,十六、七歲時,模樣基本還停留在十三、四歲左右。倒是成年後身形抽長、相貌亦長開許多,看來才不再像年少時一般好欺負得很。
但畢竟身處邪道,環境複雜,未免威武不足、難以馴眾,日後他便逐漸慣以面具遮去面容。現今一干下屬,較親近他的幾位都是由他一手提拔,年紀普遍不算大,加入玄戮宗的時日還不比他久,故見過他真容之人屈指可數。
何駱天應算是少數的例外。倒不是因為他倆關係好,而是因前者待在玄戮宗的時間夠久,莫珩初來乍到之時可還沒習慣蒙面的。何駱天是前任宗主手下專司守門之人,雖能力不錯,但因前任宗主喜愛美好事物,偏他長相併不出眾,因而始終不被注意。一直到莫珩繼任宗主一職後,這才對他多加提拔,故何駱天於他一直存有知遇之恩,也是七大護法里較不怕他的一人。
再說回眼下情況。
即便有些蒙受打擊,可原因為何、以及如何解決問題顯然才是重點。暗自幾個深呼吸,忍下有些暴躁的情緒後,莫珩沉著嗓音便冷聲道:「……說,其他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銳利的眼神一掃,方才還傻站在一旁的男子頓時渾身一顫!趕忙懷抱著襁褓單膝下跪,邊恭敬道:「屬下天璇護法──王宗巽,參見宗主!宗主恕罪!」
「……」
見自家宗主不善的目光望來,一旁的何駱天倒是很自然的接過話荏,飛快說了下去:「稟宗主,屬下只記得咱們正與祈清苑一戰,可七星陣之後,不知為何卻暈了過去,再醒來便是在這院中。觀咱這面容,倒像回到十幾來年前,其他弟兄想來情況也該是如此……呃,這幾名孩童,我想便是他們十多年前的模樣……」
尚默默消化對方所言,聽到最後,莫珩頓時覺得腦袋有些打結。就聽天璇護法、王宗巽,接著何駱天的話語後跟著說:「稟宗主!且有一事特別蹊蹺。方才一探,竟只有我與天樞二人尚保有完好的記憶,其餘眾人倒似隨外貌變為孩兒,一問三不知,這……我倆從沒遇過這種情況,著實束手無策……」
莫珩:「……」
僵硬的挪動視線看向滿院子撒潑的孩童,莫珩語帶艱辛:「你們說……這群孩子……是本座的護法及教眾?」
何駱天與王宗巽默默地交換了個眼神。就見後者默默邁出一步,角度一偏,亮出懷抱的嬰兒,邊恭敬道:「稟宗主,這是最小的一位。沒意外的話,這應該便是……開陽護法,葉明漪。」
「明漪前兩個月剛滿十七。」見自家宗主雖面無表情,但眼神顯然已開始呈渙散之態,何駱天體貼的補上一句,復而拍拍胸口感嘆道:「還真幸好這傢伙十七年前就出生了啊……」
「……」
莫珩風中凌亂,已經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
擁擠髒亂的小院中,按照身高與所站的方位,約莫可分成兩派。
三個年紀稍長的立於門前迴廊處,其餘孩兒的則群聚於中央空地,兩派各成一方。然兩方天地,氣氛卻是截然不同,一邊是陰霾罩頂、氣氛低迷壓抑,另一邊則是天真無邪、熱鬧非凡。
一群孩子見大人站得遠遠的,一時沒人理他們,注意力便也很快的分散。正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加上身邊有一群年紀相仿的夥伴,不過一個笑容,本有的隔閡瞬間消失無蹤,活潑點的頓時歡樂的滿地撒野開始追逐,較怕生的孩子見眼前都是陌生臉孔,則是忍不住扁著嘴紅了眼眶,下一秒嚎啕出聲。
「嗚哇──娘──」
一旁兩個後腦扎著包頭的男孩正與對方爭鬧不休,只見身著黑衣、個頭較高的那位趁其不備,搶了對方端在手中的物品後便哈哈笑著很快跑遠。後者見東西被搶頓時也急了,撒著腿便跟在對方身後跑去,邊揚聲道:「還給我──」
狹小的院子,對於孩子來說跑上兩圈不成問題,一番追逐後,跑在前頭的男孩很快竄到爬滿雜草的土丘上頭,單手高舉那枚搶來的銜尾長魚玉珮,邊叉著腰大笑道:「不還你!這是我的!」
氣喘吁噓追到對方跟前,可無奈身高矮了人家一截,蹦蹦跳跳好半晌就是怎麼也構不到玉珮,後至的孩子只能生氣的跺跺腳,憤怒道:「胡說!那明明是我的!你還我!」
「誰撿著就歸誰!這上頭又沒有寫你的名!」
聞言,那孩子頓時不依了:「就是我的!那是我娘給的!是要給我未來討媳婦兒用噠──」
「……哎,原來那是討媳婦兒用的?」一旁不小心就看起熱鬧的大人忍不住竊竊私語,何駱天露出了滿臉的恍然大悟:「怪不得二虎那傢伙跟兜著寶貝似的,那玉珮打死不給別人瞧!」
「……孫琥老窩在萬劍峰,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比起外務更熱衷於內勤……玄戮宗就一群臭爺兒們,他這是打算去哪討媳婦兒?」一旁的王宗巽面露古怪,接著話語奇怪的言道。
「哎,所以二虎這傢伙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啊……」
正說著話,另一邊的戰況卻已然轟轟烈烈的展開。矮個兒的孩子見對方始終不把東西還他,這下也生氣了,左右構不到對方的手,索性掄起巴掌啪啪啪的打了對方几下,被打的孩子氣焰更勝,當即豎起眉毛,儼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樣怒道:「你打我!我娘都捨不得打我了你竟然打我!」
說著,憤怒的將手上的玉珮一扔(咦?),兩個孩子赤手空拳的便啪啪啪瞬間對上好幾拳。只是哪怕兩人曾是首屈一指的人才,此刻退回屁般大的年紀,曾經學過的武功內力也早忘了,彼此軟綿綿的對著掌,與其說是打架、倒更像在玩扮家家,看得莫珩呼吸一滯,頓時一陣心塞。
眼看自家宗主臉色越來越黑,何駱天抖了兩抖,只得特別識時務的綳起表情,氣勢洶洶朝那方揚聲道:「──李大虎!給我住手!不要鬧了!」
可惜這中氣十足的一吼,絲毫不見成效,院中依舊一片亂糟糟,奔跑哭號的照舊,兩個打著架的孩子也仍氣呼呼的鼓著臉蛋你來我往,僵持不下。
於是何駱天忍不住怒了:「──李崇一!你他媽給我滾過來!」
夾著顯而易見的怒氣,名喚李崇一的孩子──便也是方才搶人家東西的小孩,這次倒有了反應,很快別過頭,下一秒卻是皺著臉蛋朝何駱天扮了個鬼臉,「才不要──你誰啊!我幹嘛要聽你的!」
何駱天頓時氣結。二話不說便衝上去啪啪兩下把膽敢忤逆他的死小孩揍趴,接著粗壯的雙臂一抓一撈,將兩個孩子一肩一個扛起,強制拆散,整個動作豪邁流暢,霸氣測漏!
本因何駱天突然插手而嚇得有些發懵,可下一秒,看見被掛在另一邊肩頭的對手,兩個孩子頓時雙雙擰起眉,噘嘴不滿的再度隔空打了起來,一個揮拳一個出掌,結果一拳一掌全落到夾在中間的何駱天頭上,害猝不及防的後者頓時「嗷嗚」的慘叫了一聲。
莫珩:「……」
何駱天:「……」
黑著臉斜睨肩上依舊鬧騰的兩個孩子,何駱天下一秒露出一抹猙獰至極的笑容,額上青筋亂顫,風雨欲來便壓著嗓子道:「……很好──要玩兒是吧──」
說著,也不等兩個孩子反應,孔武有力的男子便就著扛米之姿,開始原地瘋狂轉起圈圈,惹得兩個孩子不斷嗚嗚啊啊亂叫,語氣驚恐至極!
莫珩:「……」
另一邊。似乎方才並未專註於這方景象,待王宗巽將視線轉回,卻見莫珩表情古怪,頓時嚇了一跳。礙於對方的身份,只得恭敬的小心翼翼呼喚:「宗主?」
「……沒事。」收回遙望的視線,莫珩冷淡道,抬手默默揉了揉眉間。
他已經完全不想深究何駱天這種行為……究竟該說是童心未泯還是太過幼稚,總覺得似乎無意間便發現了後者不為人知的一面。淡淡的看向一旁滿臉擔憂的王宗巽……嗯,還好這位好歹還是正常的。
莫名感慨,莫珩的視線卻是忍不住向下一瞥,將目光探向王宗巽始終懷抱著的嬰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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