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星 - 落星/大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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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苦你了，卿晏。」

黎燕華看過手上奏摺，抬眼對上書房另一側的沈卿晏。

「不會，能幫殿下分憂，是臣下之責。」沈卿晏面色不改，伸手逗弄籠中畫眉。

「…說起來，你也好一陣沒休息了，最近前朝也沒什麼事要忙，鄰近新年了，就放個長假散散心吧卿晏。」

「不是還有南方水患未絕嗎？」沈卿晏想也不想，側過頭反問。

「...那個我讓岑去處理了，別擔心。」黎燕華淡淡回道，顯然沒有要多談。

岑，左相趙明程。

沈卿晏手上動作一頓，明白黎燕華言下之意了，他輕笑一聲，半闔著眼，轉過身對著黎燕華一個欠身。

「那臣下就謝過皇上了。」

然後轉身出了御書房，腳步毫不遲疑。

出了皇城，沈卿晏在馬車上，托著腮有一搭沒一搭敲著窗框，不遠處靠山，高聳的古色樓閣吸住他目光。

「等會還有行程嗎？」沈卿晏詢問車外的下屬。

「稟告王爺，今天面見聖上這是最後一件。」車外傳來回應。

「……去千機樓。」

「是。」

沈卿晏目光轉移，不再看向那棟高聳樓閣，伸手放下竹簾遮擋，轉而閉起眼，靠在羅漢榻上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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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對話後，已經過去了三個月。

午後荷塘一片金燦，冬日裡少有的暖陽，正懶懶散發熱度，一手翻著詩集，一腳曲起、霓梟外披那件山茶羽織，正隻身一人坐在水閣中。

未施脂粉的面龐清秀，少了平時刺人艷麗的侵略性，眉間一點硃砂沒有被點上，能清楚看見一道半指節長，褪色的細長傷疤，嵌在眉心。

沈卿晏沒有再招她過去，彷彿那天不過是他臨時起意。

不過根據眼線回報的內容，或許他只是忙著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所以沒空招自己。

這之間她依舊與往常一樣，上午接待客人，下午會見左相，處理情報，然後不上門的日子，她便是待在家中。

說起來，除了沈卿晏不再招她過去之外，她上一次和左相會面少說也是兩三個星期前的事了。

希望趙明程處理水患一事一切安好。霓梟擔憂地想。

此時，遠處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還不待霓梟從書中抬起頭，對方粗喘著氣，自己先發話。

「霓梟大人！……端沐王爺…來訪。」白玉臉色古怪，畢恭畢敬彎身說。

這倒是稀客。

霓梟忍不住皺起眉頭，手上的書瞬間變得索然無味，不是說她是個重欲之人，只是沈卿晏也是個大忙人，再怎麼說還是皇上兄長，只不過沒有被先帝賜姓。

所以沒有被招見，支付＂代價＂的夜晚，她也不會自作主張跑去端沐王府，更何況是王爺親自來她府上。

那個沈卿晏，竟然主動來她府上了？難怪白玉的表情看起來一言難盡，霓梟面無表情想。

「霓梟大人，要請王爺移步傾落閣嗎？」白玉試探著問。

「……」霓梟陷入沉思。

「還是白玉領王爺過來這兒便可？」白玉小心翼翼，看著主上越加生無可戀的神情，又問。

「不……」

聽見水閣被點名，霓梟下意識拒絕，第一反應是摀住腹側，表情從生無可戀變成恐怖扭曲。

千機樓屬地範圍大，但後方庭樓基本都是霓梟私人居所，真正開放的區域只有水閣前庭至千機樓主閣，後方以假水山石庭院為界，而傾落閣的位置正好在霓梟就寢的容華主閣後方。

傾落閣依山傍水，隱於竹林中，小徑上開滿鮮紅山茶，樓閣旁一池紅蓮開的艷美，本就是為了接待沈卿晏在這裡過夜，還有霓梟個人私心而建。

那個地方不太好，至少對現在的霓梟來說不太好。

正當她和白玉互相對視，主僕兩人陷入了一種詭異氣氛，彷彿在說誰先去請王爺，還是乾脆請到千機樓主閣，僵持不下時，沈卿晏不知何時已經來到水閣門口。

「……霓梟拜見王爺。」她面上一抽，卻還是揚起笑容。

「奴婢拜見過王爺。」

「樓主日久不見，私以為樓主——不願見我……」

讓霓梟陷入糾結的男人，就那樣雲淡風輕出現，面上神情平靜，美貌依舊，嘴上還不忘陰陽怪氣她一番。

什麼叫她不願見他？明明就是他沒招見。

壓根忘記喝醉後，在長樂館對沈卿晏，幹了何等好事的霓梟，此刻暗暗在心中編排沈卿晏這樣那樣。

那轉瞬即逝的小表情沈卿晏沒有錯過，他幅度不甚，抽了抽嘴角。

無情的女人，果然清醒了更討厭。

另一方面，不知道沈卿晏心中所想，沒心沒肺的霓梟平平欠身，本想伸手一同壓住白玉，一起欠身請安，不料伸出去的手卻先一步落空。

奇怪？她明明就有聽見白玉喊……？

「白玉…？」

抬起頭來，身旁除了一句「奴婢拜見過王爺」，猶如餘音繞樑外，早已不見白玉身影。

好傢伙，這種時候就放生主子一人是吧？

雖然說她每次面見沈卿晏，白玉都不得在場就是了，畢竟是兒少不宜的事。

「怎麼、樓主，本王不請自來—妳…不高興？」

沈卿晏打斷她，同時發現她今天沒有點上硃砂，也未上妝容，實屬難得。

他眼神微動，不過礙於某些隱情，不打算過多追問。

「啊…哈哈、沒有的事，怎麼會呢王爺？小女子只是近日樓中事務繁多……」後段話近乎是咬牙切齒，霓梟僵著笑容說。

「喔—是嗎？不過本王，聽聞左相去南方治水患了，樓主、還是很忙嗎？」

沈卿晏眨眨眼、會心一笑，逕自撩開袍服，彎身坐在水閣另一側的軟榻上，他問。

這下沒辦法開脫了，該死的黎燕華！不要什麼事都跟你皇兄說啊！暗自罵起那個昏君的霓梟表情一瞬扭曲，她憤恨地想。

自顧自坐下的沈卿晏，一面斟茶、一面抬眼望向霓梟，看著對面霓梟露出不符合她年紀的陰狠，他又笑了聲，卻是冷聲問。

「樓主還是不高興嗎？」

「……」

沒了白玉在身旁，忘記控制表情的霓梟停頓，隨後尷尬一笑，試圖蒙混過去。

「不！不…這不是剛剛有沙子跑進眼睛了嗎！啊哈哈哈…」

「喔？這個時節風也不大…怎麼就颳起沙子了…要本王幫樓主看看嗎？」

「…………不用了，王爺好意霓梟心領，已經無大礙了。」霓梟面露難色。

「哼——不繼續了嗎，樓主？」沈卿晏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聲音倒是有幾分歡快。

「……小女子豈敢…所以王爺，您今日來是有什麼事嗎？」

「沒事不能來嗎？……妳以前不是總說千機樓隨時歡迎本王來嗎？」沈卿晏垂眸晃著茶杯，低聲問。

「還是說…」茶杯停下了晃動，沈卿晏抬眼從茶杯後方回看，「千機樓主承諾值千金，如今算是不作數了？」

面對沈卿晏的話，不管她說過的哪一句話，都是作數的。

只不過現在的她沒有辦法輕易說出口。

霓梟張了張口，喉頭滾動，卻吐不出隻言片語。

少女時代的愛慕會永遠深藏，這只是一場廉價又掩人耳目的遊戲，於沈卿晏來說，她也不過是他交易的對象內，最便宜的那一位。

死心蹋地，還有額外的＂代價＂。

『妳沒有心、霓梟，還與本王談真情實意？』

那視線冷若冰霜，像在看死物。

關外城牆上，遙遠的冬日，那場隆冬新雪，腳下青瓦石磚路，地上積雪被腳步踏的凌亂。

沈卿晏懷裡抱著個人，用雪狐大氅牢牢裹住，但偷偷垂落在外的纖纖玉手，卻沾滿了血色。

不似對面霓梟，一頭烏髮亂糟，手中一柄玄鐵槍指地，寒光閃爍、槍尖微微顫動，兩頰飛紅，一身鳶紫騎裝破爛，銀鱗軟甲還被蹭掉了不少。

一句為什麼卡在喉間，一個眼神讓她來回心碎。

風雪無情在她臉上吹拂，眼淚已經流不出來，但她更希望是被凍住了。

她想笑，卻笑得不怎麼成功，眼裡溫熱積蓄，聽起來就像齣癲狂戲曲，在午夜時分的低泣狂語，止不住顫抖。

這種時候，她第一個想起趙明程，他也說過霓梟沒有心，總是在手到擒來後，將一切都拋在了身後，而這樣的特質正是作為影子所需要的。

但沈卿晏不同。

對她來說，沈卿晏是光，影子需要光，正如做為月亮她也需要光，如果這樣都還是無法觸碰到他……

……那她寧願自己是星星，即便光芒微弱，肉眼看不見，但至少她可以不管不顧的為他墜落，只為他閃耀、只為他劃破天幕。

回想起初遇，在北境塞外的破廟裡，被趕出家門的少女立志要闖蕩天下，踏上了獨自一人的旅途，遇上被先帝懲戒，發配邊疆思過的小皇子沈卿晏。

千機樓千金霓梟不是霓梟，只是一介民女雨烏；二殿下不是二殿下沈卿晏，只是流民子安。

整整七年三個月二十六天。

然後有一天沈卿晏說他要出門一趟，快過冬了，需要多打一點獵，儲備過冬。

等呀等，等到風雪都停了，霓梟在他們的小院子裡，只等到了那只玉珮。

艷紅如茶糜，是半掩紅蓮，嬌蕊半開。

街坊說，官驛在巡邏時，只在茫茫大雪中，發現受凍無聲息的老馬，幾隻羽箭，還有這只玉珮。

她忽然釋然的笑了，抱著那只玉珮，痛哭整晚。

那段時間裡，縣城裡的街坊總以為她瘋了，整日以淚洗面，獨自一人坐在院前，盯著乾涸的蓮花池，對著早已枯死的蓮枝低唱。

直到先帝駕崩，幼帝黎燕華上位，趙國公世子趙明程赴任新晉左丞相之位，趙明程可說是挾天子已令諸侯，歷經左相一頓撥亂反正，朝廷舊部算是徹底被清除，正式進入胥武帝黎燕華的朝代。

雖然說以她對那兩位大人的了解，當今聖上對於被左相挾持，可能高興都來不及了吧。

那之後，新帝赦免二殿下沈卿晏結束思過，回到長安受封為端沐王，並賜婚太尉之女—月長歌字瑤望。

二殿下這婚事可謂是風光盛典，就算是消息封閉如北境，夾帶著春天的婚事，還是傳到了霓梟耳裡。

沈卿晏不知道俠女雨烏是千機樓霓梟，但霓梟早就知道子安是被驅逐的二皇子。

但她並不在意的，從來都不在意。

少女在風雪中，失血過多倒在無人山道上，一柄孟竹白傘為她遮去天空，隔絕寒冷，那半面玉顏對著她輕輕一笑，百花都失色。

傘面上白蓮穿塘，遠有青山白首，那讓她想起金陵的堤道，午後一場細雨，塘面點點漣漪，一切都沐浴在金光下，好不快樂。

可這裡是北境，雨不會到來。

朦朧視線中，身材瘦弱的少年背起她，一路往山下走，嘴上還念著，如果她沒有爭強去幫老太太，就不會落得這般下場了。

可是緊緊相握的手，力道大的發疼，讓她鼻頭發酸。

沈卿晏在她心中，是永遠少年，是白袍獵獵，會在下雪時撐一把蓮塘油傘，來關口接她下工，漫天鵝雪，冬日暖陽微光，那光景是天地都失色。

『我們回家吧，雨烏。』

回他們的家，回那一方小小天地，他奏樂、她起舞。

可七年光陰如梭，如今往事歷歷在目，少年已不似前朝。

直到春天到來，蓮池不再枯竭，一汪碧水換新，新灑下的蓮子已經長出根了，小院則不見滿地枯葉蹤影。

春風順著川堂，吹進前廳，打散了水面上落花，激起輕漣。

內閣暖廳中，窗扇被打開，霓梟起身換上騎裝，豎起長髮，抹去臉上遮掩用的妝容，還算清秀的面容浮現在銅鏡中。

她淺淺一笑，獨獨那雙鳶紫雙眼，明媚如輕花躍動。

手上一隻紙鶴形狀的機關被打開，她閉了閉眼，長舒出一口氣，然後舉起捧著紙鶴機關的雙手，對著窗外往上一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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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那紙鶴在瞬間，猶如活物一般振翅，高高飛向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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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小滿未滿，臨長安，她被白玉攙扶著下了馬車，再次回到了久違的千機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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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她芳華二四，接任千機樓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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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回到如今，過往歲月如長河，但回憶這些卻只過了一瞬，沈卿晏甚至還在盯著她看。

調整好心緒。霓梟再抬起頭，笑意濃淡適宜，卻未達眼裡。

「…怎會不作數？我千機樓一向重承諾，王爺想來便來，若是有想要之物，霓梟力所能及之內，必當為王爺悉數奉上。」

「看來是本王會錯意了…樓主這般夸的下海口…本王便放心了。」

沈卿晏眨眨眼，隨後轉開視線，伸手將茶杯放回了八仙桌上。

「客氣了王爺，平日還得感謝您高抬貴手，沒有阻擾霓梟的生意。」

不過就算阻饒了，左相也會在早朝上連本加厲討回來吧。

霓梟漫不經心地想。

「客氣了霓梟，我路過只是想來看一看……如今傾落閣的山茶——開的可好？」看樣子沈卿晏是玩夠了、心情好了。

沈卿宴沒事關心傾落閣？不大對勁。

想到傾落閣，她就覺得小腹那痊癒的傷口隱隱作痛，舌根隱隱發苦，卻還是不得不繼續將對話進行下去。

「王爺…王爺之前不是說不喜歡嗎？說荼糜開得再美，也不是誰都可以配得上啊，所以霓梟以為王爺是不喜歡傾落閣，之前留宿時才沒領王爺過去…」

她聲音低啞，不大不小，剛剛好聽的見，就如敘述一件平常事。

不對，沈卿晏不是不喜歡傾落閣，是不喜歡霓梟與山茶這個組合。

腦海裡，月長歌踩著輕盈步履，如水中仙子，在百花宴上，簇擁連山漫天山茶，開的艷絳，一曲佳人曲朦朧起舞的身影，不合時宜闖了進來。

她思緒遊離、眼神飄移，卻不小心和沈卿晏對上眼神，只見對方早已回復成平日看不出情緒的樣子。

見況，霓梟也轉開視線，雖然不知道沈卿晏目前心情的起伏，但可以肯定，沈卿晏大概是跟她在想同一件事。

來都來了，不給點＂代價＂，感覺他們之間少了些什麼。

她在心底裡苦笑，卻識相地站起身，身後不是百花齊放，也沒有絲竹奏樂，只有一塘紅蓮，清香暗浮。

霓梟顛著腳，向前走了幾步，一手似憐惜從上至下，手背輕撫過面龐，鳶紫雙眸暗晦微闔，她轉動腳步，旋過身，艷紅外袍如大鳥振翅。

沈卿晏沒有發話，但他微微上揚的嘴角彰視了好心情。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鳶色雙眼暗波流連、牽連如絲，卻只點到其間，寬大袖袍劃過頭頂，大片艷紅如溫柔浪潮翻湧，她腰肢一下子伏低，又猛地旋起，短短幾字句落，清朗音色斷斷續續傳來。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霓梟雙手似花開，來回滑過又盪開，她彎身湊近沈卿晏，逼近他眼前，腳下點地，似白鷺輕揚、無情拔身，只餘幾縷烏髮來不及帶走，掠過沈卿晏鼻間，殘香浮動。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

她放軟調子，拉的悠長，卻纏綿似拔高，清清落落在這水閣上。

「佳人難再得——」

柔和曲調放緩，一點一點沒入，直到空靈不見。

如一朵月季開到最盛，然後頹廢謝落。

霓梟緩緩停下，直到不動，身子隨著喘氣起伏，她悠悠轉過頭，媚眼如絲，朝沈卿晏笑彎眼。

緊接著，她就如一隻飛鳥，滾滾紅袖紛飛，腳尖點地幾步向前，姿態優美大跨，便輕巧落在沈卿晏腿上。

「樓主什麼時候學的？」沈卿晏接住她問。

「千機樓主嘛……總該會一點不一樣的，你說的不是嗎——王爺？」她抬眼，輕喘著挑臖道。

「不明白妳這麼執著是為什麼……」沈卿晏皺起眉頭。

他們離的更近了些，霓梟眉心上那一處傷痕也看得更真切，都是舊傷了，也淡了許多，卻永遠留下痕跡。

沈卿晏愈要抬手撫平，手卻只舉了一半，似是想起什麼，雙眼微睜，在還未被發現前，手又垂落回原處，他啞然失笑。

不只是霓梟，今日他也很不對勁。

「王爺不喜歡嗎？」

「霓梟…」沈卿晏無奈地喊了聲。

「呵……有誰人不喜歡看故人呢王爺……雖說不是故里、但也一解相思之苦吧？」她在沈卿晏耳邊低喃，彷若施捨。

「……」

是他多想了，本性難移，不然怎會相互糾纏了十幾年。

沈卿晏沒有回應，一股氣衝上心頭，霓梟話落同時，他面色鐵青眼底隱有怒意。

只見沈卿晏忽然站起，一把將霓梟提起，讓她轉過身，並推到水閣欄杆上，動作粗暴。

「…樓主，許久不見，這火玩的當真是越發爐火純青了。」

氣氛降到最低點，沈卿晏欺身壓上，兩人肉體相連，卻沒有溫度。

「…希望妳做好了準備——霓梟。」

他嗓音動聽，卻無情感，是焠過焰火的刀，來回在她心上攪動，刀刀見血。

他總是知道怎麼擊碎她，正如她明白怎麼惹怒他。

「但憑君意？」

她望著荷塘，語氣輕顫，自己卻也不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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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憑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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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長歌死了，只為幫沈卿晏擋下那一劍。

她不知道沈卿晏不知情，不知道這一場鬧劇，只是她為了左相設下的調虎離山，為了引出殺害眾多年輕女子煉製駐顏丹的幕後黑手。

江山濁世是平了，可沈卿晏看著月長歌，是意難平。

圍觀人群已經散去，新娶王妃倒在皚皚白雪中，身下血色擴散，猶如一朵罌粟，是遲來地花開。

『我以為妳只是執著了點…但未曾想、妳卻還是同那些官家女一般，妒忌成性。』

幾絡華髮垂在他面頰，混合著落雪朦朧，那表情、霓梟看不真切。

她心中隱隱有不安擴散。

手中玄鐵槍緊握，指節捏的發白，長期暴露在寒冷下，一雙素手已經凍得通紅。

『不是的…子…不，二殿下……我…』

她不住搖起頭，想要解釋，卻被沈卿晏低喝給打斷。

『夠了！……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請您相信我二殿下！…我沒有辦法對您說實情——但請您相信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對二殿下是一片真心！我真的不是…！！』

一息之間，向陽出鞘，劍光已然逼近她眼前，再近一步便會失明。

霓梟睜大眼，鳶色眼底滿是不可置信，面上血色盡失，呼吸紊亂，內心情感五味雜陳翻湧，卻還是想不到怎麼去說服他。

『妳沒有心、霓梟，還與本王談真情實意？』

一句沒有心，重重擊碎她眼底光彩。

如琉璃百盞，易碎朦朧，是一場大夢，散裂過後、夢醒。

七年情意換來一句沒有心，她還有很多沒有說的，他卻從不相信，很多時候更像是沒有歷經過。

是月長歌救起了倒在雪中力支的他，高燒了三天三夜，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正好碰上迎接二殿下回長安的使者，然後便是王爺王妃的美好佳話。

如今她是一無所有了，只剩下名叫霓梟的空殼。

回憶歷歷在目，霓梟放聲大笑，鳶色眼裡淚流不止，神情似著魔，嚇得沈卿晏腕上一轉，連忙要收回劍，卻不然霓梟快一步，伸手抓住劍鋒，筆直往自己眉心上刺，一點一點。

她雙手血流如注，對面沈卿晏呆愣原地，一時之間忘了要收劍，就任她那樣抓著，眉心留下一道鮮紅裂口。

『但憑君意。』

她放輕語氣，笑的幸福，沈卿晏目光搖晃，印象中，他從未看過她這樣的表情。

『別生氣了，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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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閣內，窗欄上，一排排漫天白紗齊舞，兩人對望，交纏身影時隱時現。

霓梟半褪紅袍，撐起上身，雙手捧著沈卿宴的臉，眼裡承載無可自拔的迷戀，還有深切哀傷，她忍不住笑出聲。

「你當真是好興致啊王爺…好興致啊……呵呵…」

淚水隨著汗水一起滑落，她已經分不清楚，她是在笑、還是在哭了。

都說春光無限好，可新雪未到，水閣內卻已盪起了春光。

她雙手勾著沈卿晏的脖子，看著滿池紅蓮，冬日殘陽暖洋洋，讓人無限繾倦，湖面上波光粼粼，閃的她雙眼刺痛，嘴裡不斷重複。

「沈卿晏…你好生興致啊…沈卿晏、沈卿晏、沈卿晏——」

她低喃，尾音微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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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一眼吧、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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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受不了般地用力閉上眼，暗暗伸出一隻手，狠狠往自己小腹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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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結束後，不知不覺，天色微暗。

霓梟一動也不動，還坐在沈卿晏身上，頭低垂、緊靠在他頸邊。

「霓梟？」

沈卿晏低喚了聲，不見她回答。

於是側過頭，不料對上霓梟側顏，卻是滿臉乾涸淚痕，哭得狠了，連鼻頭都紅通通地。

沈卿晏呼吸一滯，無奈嘆了口氣，抱著她起身，在一地散落衣物中，尋來帕子。又調整姿勢，讓她好睡一點，改窩在他懷裡，頭靠著肩膀，捏著帕子小心翼翼為她拭去那些痕跡。

擦著擦著，帕子停在眉心，那一道細長傷痕上，沈卿晏手上動作停頓，今天她也沒有點上硃砂。

若是放在從前，沈卿晏免不了要冷嘲熱諷一番，說她是為了博取同情給他看，才會故意不點硃砂。

不過放在如今，他更希望可以點上那一點硃砂，張揚明媚，有無盡生命力在她身體翻騰，帶有侵略性的、八面玲瓏的、落漠孤冷的…還有璀璨如星的。

這樣他自己也不會每一次看都心情複雜。

好像她就應該是那副樣子，而不是現在這個模樣，拔掉了爪子，磨去了稜角，捨去了嗓音，然後自己戴上了項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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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畫面一閃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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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要常笑啊！』熟悉的男聲說著。

『為什麼？』年紀略小的少女問。

『嗯~……因為妳笑起來很好看，我很喜歡，所以妳要常笑！』少年也笑著，真切實意的。

『……是嗎…？那如果我不是我，你還會喜歡我嗎？』少女懷踹著一顆不安的心。

『咦？妳要離開嗎？……我不會去找妳的。』

『是嗎…』少女嗓音染上哽咽。

『啊啊…妳別哭啊！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

少年停頓了一下，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他眼中像星星閃亮，堅定的說。

『我是說……以後我們不會再有分離，所以我不會去找妳，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沒有尋找的必要。』

少女破涕為笑，是雨後塘面，紅蓮艷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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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海中有什麼轉瞬即逝，沈卿晏想要抓住，只撲了個空，留下一句＂永不分離＂、定格在少女破涕為笑的容顏。

怎麼會？那張臉分明是……

沈卿晏單手抵著唇，不敢置信，他目光無定處亂飄，最終定格在霓梟熟睡的臉上，眉心間的傷痕。

又想到她上一次哭得這麼狠，是在兩年前東域城牆上，他們面對面而立，那時霓梟喊了他，仔細聽卻又不是他。

是什麼來著呢？

沈卿晏陷了沉思，懷裡的人卻忽然掙扎，嘴裡驚恐喊著什麼，驚到了沈卿晏，使他不得不回過神，拍著背安撫她。

惡夢似乎困擾著霓梟，那呼喚越來越大聲，沈卿晏見她不再掙扎，也就隨她喊，自己則繼續尋找答案。

——「嗚…」

初次見面時，霓梟說過應該是好久不見。可他從來沒有在長安看過這號人物，調查過後也只知道她是千機樓的千金，接任樓主一位前，似乎並不住在長安。

——「不要走…子……」

雖然知道她接近自己的目的，不外乎就是想攀關係……但後來聽說她為左相辦事，這倒是讓他明確答案。

不是攀關係，那就是被花蜜吸引了。

——「等等我！等等我！…不要走、不要丟我一個人…！嗚嗚…」

她也不喜歡月長歌，可卻不像那些官家女，因妒忌嘲笑她上位的不光彩，反倒還會教導月長歌烹調，請教月長歌如何歌舞。

而且她很清楚自己的喜好，月長歌學的糕點或是菜色，幾乎就沒有他不喜的。

他好像很接近答案了，但感覺還差一點，差一點決定性的證據……

——「不！……帶我走吧！子安！」

沈卿晏動了動耳朵，停下思緒——這一次、他確實聽見了。

——「子安。」

子安。

霓梟喊著，從第一次見面，到後面的每一次歡愛，她總會偷偷喊著，以為他沒有聽見——但或許他理解錯了，霓梟並不是把他當替身，而是有什麼特殊含義。

——「子安。」

她在夢中喊著，眉頭卻一點一點舒展，最後竟帶著笑容。

沈卿晏閉上眼，一隻手疲憊揉著額心，心理不是股滋味，他招手喚來影衛，吩咐道。

「去查查有沒有一位叫做＂子安＂的少年——還有，繞開千機樓耳目，去打聽打聽，千機樓主在回長安之前，在哪裡生活？在那裡有關係人都打聽一遍……可以的話，盡快。」

「屬下尊旨。」

影衛很快便沒了蹤影。水閣裡又剩下他們兩人，沈卿晏低頭望向霓梟，另一隻手有一搭沒一搭順著她長髮，很多事想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也不知道她會不會照實回答。

想著想著，最終沈卿晏抵不過疲憊，也跟著闔眼沉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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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是幾時了白玉？」

霓梟醒來，身旁空蕩蕩，沈卿晏不知走多久了，地上凌亂衣物已經不見蹤影，入眼是燈火通明的水閣，兩邊白紗被收起，竹簾拉下，湖邊夜色被遮掩。

「回大人，已是申時，王爺臨走前吩咐不要叫您，讓您好生休息。」

白玉站在一旁，彎身擺放下女送上的食盒，一邊回答。

「這樣啊…」霓梟沒意思應了聲。

然後想要從軟榻上起身時，才發現披在身上，是不屬於自己的月色外袍。

霓梟伸手從肩上揭了下來，在手中捻了捻，料子很好、銀線在面上勾勒祥雲月紋，袍子兩襟是暗一點的素銀碎花滾邊，下擺繡有一根根金色孔雀翊羽，如扇面展開。

有冷香撲鼻而來，是雪松和水生的花調，是沈卿晏的外袍。

霓梟再遲鈍，這會也會意過來。

沈卿晏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之前在月長歌的事過後，明擺著看她不順眼，為了羞辱她、所以提出了支付＂代價＂一事。

「白玉…王爺走之前，還有說其他的嗎？」霓梟顫聲問。

「回稟樓主，王爺走前除方才白玉轉述以外，沒留下其他話了。」

兩年前那件事後，沈卿晏除了不再留宿傾落閣，連他自己的物什，都很少會留給霓梟，一方面是沒必要，另一方面他們只是各取所需的關係，留個想念又有何意義？

反正沈卿晏心血來潮，想招她便招；而霓梟需要沈卿晏的勢力，助左相一臂之力時，便需要支付相應＂代價＂。

也有做的狠了，擺明著拿她撒氣的時候。

但那些她都忍的住，唯一讓她堅持不下去的，是沈卿晏從不望向她，那雙眼裡沒有她，最多也就是提起月長歌時，會有一絲暖意。

所以這件外袍被留在這，霓梟很難不有其他想法。

像是，何最近他的言行都與他的話背道而馳？

霓梟自嘲一聲，她想不通，更不知道這段關係該何去何從。

想著要補償，那時候的自己被感性沖昏頭，所以哀求著沈卿晏給她補償的機會，她已經失去過子安，如今變回沈卿晏，即便那唯一想起七年的可能性渺茫，月長歌算是誤打誤撞退場了，她也不願…不會再一次放手。

雙腳曲起放到榻上，霓梟緊緊抱著那件外袍，半張臉埋在其間，眼神哀傷。

一旁白玉見況，不願說些什麼，只是招招手，讓下女們魚貫進入水閣，手腳俐落將食盒又收下去，不一會兒八仙桌上一片空蕩。

而白玉對著霓梟欠身，「樓主不餓的話，白玉先請妹妹們收起，讓廚房溫著，若樓主好了，有些胃口了，白玉在外守著，樓主只要喊一聲便可。」

「……我知道了，妳退下吧白玉。」

「屬下遵旨。」

很快，水閣中只剩下霓梟一人，與那件帶著冷香的外袍。

霓梟閉上眼，不再多想，就只是沉默，把頭埋到了膝蓋上，沉入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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