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到埗了，我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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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提著旅行包，到達這個孤獨的國度，孤獨的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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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柔和的風擦過了我的耳朵，在耳邊響起了「嘶嘶」的聲音，這一刻我才把眼睛張開，方才發現，原來我到達的是一片杳無人煙的赤色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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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過去的日子，我無法擺脫城市對我的束縛。我必須承認，這座城市的水泥和石屎像是扎根在泥土般，生長出令人畏懼的高度，足以把風和陽光完全蓋過。而且，藉由人們所提供的養份，它們會一直向外蔓延，伸出更多枝幹，侵佔更多土地，最後收窄我們的空間，把我們重重包圍著。近來，因為某些原因，它們甚至變本加厲地入侵到人體裡某些無形的部份，例如情緒和想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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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幼便不能夠適應這個城市獨有的狹窄空間，若果需要為自己淪落至此的境況找一個解釋（或藉口），「空間」絕對是一個充分的理由。這座城市的狹窄空間是最病態的部份，體現出是如何束縛著人們的成長和生命。我記得，當我為考試滿分而興奮得在客廳中蹦跳起來時，母親按著我，阻止我繼續發出沉重的落地聲音，她說，聲音會隨著密密麻麻的牆，傳到各處去，最後只會引來鄰居的投訴。中學時，我從學校帶來了一支木結他，想要在房間練習彈奏「那些年」，大意的我竟然未能想到，在一間連轉動身子也有困難的房間，豈能夠容下一支八十厘米長的結他？就在進入房間之時，結他的底部碰到牆壁，發出沉重的弦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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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成長到某個階段，我感覺到身體再也無法承受更多由這裡帶來的侷促與孤獨。牆愈來愈靠近我，身體能夠活動的空間愈來愈少。在某些扭曲了的日子裡，我坐在牆之中，一時仰望著純白的天花板，一時躺在床上像蛇一樣捲起來哭。我曾經對牆喊叫著，想叫誰來把牆打破，伸手拯救我。可是聲音卻在牆之間來回反彈，到頭來，我只能聽見自己的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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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無形的窒息感一年比一年重，若再繼續留在圍牆之中，我將會如同被凌遲一樣，逐漸地壞死。所以，我必須要離開，去一處能容下我的地方。在經過旅行顧問的諮詢後，他們安排好一切，把我送到這裡來。「你需要自由和放縱的話，最好選一處連人類也沒有的地方。這樣即使你裸跑十公里，也不會被人拍下並放上社交平台。」顧問小姐說。我不清楚這句說話的含意，到底是在暗諷我列出的那些過份要求，還是真的在認真為我解說。也罷，總之我的要求是︰沒有高樓大廈、沒有空氣污染、沒有嘈雜的聲音、沒有人群和車輛、讓我能忘掉工作及煩惱、感到自由和舒適、可以放縱自我去幹一切事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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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被扔到眼下這片荒漠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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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腦海思考過有關牆與高樓的回憶後，一股突如其來的衝動感來襲，從下而上，通過血液直奔大腦神經，似在命令我要跟這些舊感覺背道而馳，再次成為一個反叛的青少年。我放開手，把行李箱和背包都扔到地上，脫下了又長又厚的軍綠色風衣，然後發瘋似地踏著沙子，不斷地前向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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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跑、一直跑，沙子不斷從後撥起，在腳後產生了無數個模糊的腳印，記錄了我這段不長也不短的跑程。我張開了雙手，感受迎面撲來的陣陣強風，甚至閉上雙眼，毫無方向地到處亂跑。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原來所謂「自由自在」是簡單而純樸的。不用注意任何可能會絆倒腳的障礙物，不用左閃右避那些令人討厭的麻煩路人，甚至不用害怕被途人拍下來放到網上嘲笑，這種俐落而自由的感覺，終在離開城市後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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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累了，我就停下來喘著氣，然後仰天大叫了一聲，「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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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足夠，我要讓平時從不吶喊的我，在這裡把所有要吐的都釋放出來，就像那些對著海大叫的人，只是我把場景換成乾烘烘的荒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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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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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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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我詞窮了。我開始用不同粗言穢語辱罵那些職場上不喜歡的同事、咒罵那些虛偽的上司，然後開始翻起舊帳，一一細數以往令我討厭的舊朋友、舊同學、仇家、舊事、煩惱、難吃的餐廳、貴得離譜的車費、自相矛盾的教育制度、不公平的社會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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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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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一口氣罵來，力氣都近乎用盡，我終於停下來，大字型躺在地上，好好歇息。我張開口，喘著氣，腹部不斷脹起又收縮，心想還有什麼未說未罵的呢？想不到，要說的要動的通通也做到了，現在只剩下一具疲累的身軀。我感到身體的某處被淘空了，也用盡了，沒能再擠出什麼來。我拖著空空的身軀，走回行李箱之處，搭起帳篷來，迎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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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我收拾好行裝，開始起程，前往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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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早的陽光從東面把荒漠照亮起來，地上的沙恢復原有的光澤，一時展現出金黃色的亮麗。太陽趕走在寒夜裡剩下的冷意，周遭的氣溫逐漸炎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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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指南針確定北面的方向後，便在金黃的陽光下開始行走。我腳踏著柔軟的沙子，望向天空，是晴朗而廣大，沒有任何建築物參與其中，只有清澈的藍色一直伸延至地平線，萬里無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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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踏上一座小沙丘，在稍高的位置俯視著面前這廣闊無邊的土地。我發現，在我面前的畫面，好像只有由棕黃色的沙丘和蔚藍的天空所構成。環顧四周，一樣的沙丘，一樣的天空，沒有別的東西了，東南西北都是同樣的畫面。若果沒有指南針的協助，我必然會弄錯方向，繞出一個大圈。這刻我才明白，這裡不是茂盛的森林，不是野性的草原，也不是大城市，沒有任何可以作記號的事物，唯有無形的東西才能夠決定我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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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微微悸動起來，不安在心中徘徊著，我想，那怕是一隻蜥蝪、一棵乾草，到底向前走多遠，才能看到別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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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去了剛來到時的亢奮，心又開始沉默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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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身邊的陽光開始褪起色來，我抬頭一看，周遭的景色竟然慢慢轉變起來。天空的顏色開始變濃，像是染上一層泥黃色的水，灰灰黃黃的。東面的太陽也忽然間消失掉，周圍環境變得暗淡起來。風更是愈吹愈猛烈，把我的頭髮都吹向後，身上的風衣不斷被揚起。我猜，這是沙塵暴的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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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風揚起沙粒，一粒又一粒細小但尖銳的沙粒成群地吹來，佔據了周遭的每一寸空間，面前的景色變得模糊。沙粒又像一枝枝利針般用尖鋒刺向我，在我的手和臉上拉出一道道淺痕，讓我感到痛楚。我只好帶上護目鏡，勒緊衣服，把手收進袋裡，以免周遭正在起舞的沙粒們割傷我的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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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逆著風與沙，一直向前行走。腳步雖然是慢了，但總不能停下來任由沙塵宰刮我的身體吧？絲絲的痛楚在皮膚上產生，風沙的噪音響過不停。人們說，沙漠的環境變化得很快，一會兒很冷，一會兒又很熱，一會兒天晴，一會兒又陰天，「這比女人的心情變化得更快」，旅遊顧問曾這樣對我說過。現在，我總算體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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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路上，沙塵蓋過一切聲音，它們一直在我耳邊迴盪著，沒有地面與鞋子間摩擦的腳步聲，沒有呼吸的聲音，沒有心跳的聲音，只剩沙與風暴所形成的噪音，成為了這片荒漠獨有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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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好奇的是，沙子們沒有臉、沒有表情、沒有情緒、沒有思考、沒有靈魂，卻擁有語言，能讓它們互相溝通的語言，它們共同起舞，如魚群般往同一方向而行，飄向天空，或落在地上，全都是溝通好的，一同合演這場在荒漠中上映的戲。它們所聽到的，也許並非嘶嘶沙沙的噪音，而是井然有序的一系列語言，向每一粒沙子傳遞著訊息。而我這個人類，站在它們之中，卻沒能聽懂噪音中的言語，被排除在外，成為了陌生人。在它們眼中，我甚至是沒有臉、沒有表情、沒有情緒、沒有思考、沒有靈魂，獨個佇立在荒漠中的大石頭，又顯眼又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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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果你從高空俯視下來，你隱約會看見一個小得像米的傻子，在廣闊無垠的荒漠中，逆著風暴下獨自行走，就像一隻離群的小黃鴨，乾巴巴的爬在荒涼的公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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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風景，同樣的聲音，同樣的觸感，每時每刻都是同一景象。我經常踏著沙子思考，在這片重複又沉悶的土地上，能夠發生什麼令人意想不到，會帶來驚喜的事情嗎？已踏入這片荒漠兩星期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現在不會，未來也不會，這是來自我對當下的預知感覺，像先知般的第六感告訴我——荒漠上永遠不會出現別的顏色。所以，為了找點樂子，我不時會借自己的身體去自娛一番，例如會忽然在原地打轉，轉得頭暈眼花，又會把水瓶拋上空中，看看能不能接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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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我並未搞清楚所有關於這裡的事情。到底，我在荒漠上的目的是什麼？直至現在，我只是下意識地一直往前走，往前走。早上起來，就收拾行裝，踏著數之不盡的沙子，一直往北行，走到累了就停下來喝口水，遇到沙塵暴就把自己蓋起來，然後忍受著一切痛楚，熬到傍晚，太陽快要完全下山之時，就停止行走，在原地搭起帳篷休息——這就是我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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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能會不耐煩地問我，一直走著走著，有什麼意義呢？走到盡頭後又怎樣呢？啊，好問題，事實上我並不知道這片荒漠是否存在盡頭，而所謂的盡頭又是什麼？海？城市？還是深坑巨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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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若果地平說是對的話，終有一天，我會走到世界某個像是崖邊的盡頭，然後隨著身邊落下的河水與碎石，像推銀機上的硬幣般一同掉落到黑暗之中，永無止境地下墜。下墜，再也回不來，成為被高速火車驅逐下來，掉到路上滾來滾去的路人。忽然，我想起了城市，想起了牆，以及沒有人。我抬起頭來，一面潔白而靜默的水泥牆就屹立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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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我停下腳步，在一個巨岩之下搭起帳篷，生了火，結束今天的行程。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XIHjaL2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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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果 流浪在荒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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