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魂師 - 第一章：契魂師

赫莉走在街上，那頭金短髮亂糟糟的，臉上有道抓傷。她盡可能抬頭挺胸，像是負傷卻叼著戰利品的野獸。在這條街上，唯有展現出這樣的氣魄才不會被當成獵物。

況且，她是有收穫的。

她的右手插在破長褲的口袋中，緊握搶來的皮鋰袋，裡面有二十皮鋰，這夠她繳四天的生活費給院長；或著把一半分給可能沒有搶到皮鋰的卡尼，讓那名從小就一起在孤兒院長大的好友不需要這麼拼命做不擅長的事。

「赫莉！滾開！」

迎面跑來的是同街的少年，赫莉一直沒記住他的名字，只記得他是個混蛋。卡尼追在少年身後跑得氣喘吁吁，眼看就要追上少年了，在發現赫莉後卻緩下腳步。

少年不顧擋在路中間的赫莉，想要直接把她撞開。赫莉不閃不躲，伸腳猛踹，踢中少年的下體。少年痛得在地上打滾、哀號，將緊握在手上的皮鋰袋扔到一旁。

「你沒種到只敢搶同街人的東西？」赫莉撿起皮鋰袋，交給趕到一旁的卡尼。

卡尼接過，雙手扶著大腿喘氣。

「今天的收穫？」

「對！這是我從跟同齡的男生手上搶到的。」卡尼驕傲地打開錢袋，上下顛倒，兩枚烏黑的圓形硬幣掉在他的掌心，臉上的驕傲頓時轉變為失望。

赫莉取出三皮鋰交給卡尼，補足今天要上繳的費用。卡尼露出靦腆的笑容，收下赫莉給的硬幣。

「謝謝。」

「不客氣，我們回去吧。」

走過街道，放眼望去，幾乎看不到有誰的衣褲是完整、沒有破損的。街邊充斥著乞討、等死的人，偶爾會有些鬼祟的人在暗巷交頭接耳，然後匆匆離去。

卡尼咬住下嘴唇，停下腳步，看著躺在街邊的一名老人。

老人已經死了。這在破街上不是什麼大事，就只是路邊又多一具屍體。通常直到發臭才會有人注意到，但赫莉與卡尼跟一般人不同，他們能看到脫離身體的靈魂懸浮在屍體上，隨著時間過去慢慢消散。

忘記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卡尼在看到有人去世後哭出來，赫莉為了安慰他，找到朵野花，挖出，重新在靈魂下種回，卡尼這才止住淚水。這成為他們的習慣，今天也跟以往一樣，兩人在這條破街上找野花，找到後用手挖開兩旁的硬土。

看著卡尼小心翼翼地捧起野花，種在老人的不遠處，赫莉露出點笑容。

回到孤兒院前，赫莉把今天多出來的皮鋰藏到卡尼鞋底。院長知道她的能幹，不時會在她繳出每天生活費時檢查她有沒有私藏；卡尼的狀況正好相反，要不是她的幫助，卡尼可能已經被賣掉了。

「抬頭挺胸。」赫莉拍拍卡尼的背，院長會把沒繳生活費的孩子售出，特別是看起來柔弱、好欺負的。只是卡尼長得本就比實際年齡還年幼，再加上人畜無害的秀氣臉龐，要裝出赫莉那種氣質太過困難。

走進孤兒院，院長——洛格女士——對著他們伸出手。赫莉和卡尼把各自的生活費繳上。

「又靠赫莉？」洛格女士問。

「沒⋯⋯沒有。」卡尼說，卻不敢直視洛格女士。

「放屁，你哪天開竅決定賣自己的屁股，才有可能不需要靠這小妞。」

「如果重量決定價格的話，洛格女士，賣妳自己的就能發財了。」

洛格女士的體重比孤兒院二十五名孩子加起來還重。這是某天赫莉對洛格女士的誹謗，她堅信這個誹謗快要成真了。

洛格女士一掌甩去，打在赫莉臉上。赫莉被打得暈頭轉向，退後幾步，鮮血的味道充斥在嘴中。她因為耳鳴而聽不清楚洛格女士的碎念，只是瞪著洛格女士下巴那不斷抖動的三層肉。

最後，洛格女士把皮鋰塞入口袋，轉身離開。

直到洛格女士消失在視線，赫莉才因為頭昏眼花而坐倒在地。

卡尼連忙蹲到她身邊。「對不起⋯⋯妳真的不用因為我去頂撞洛格女士，我好害怕哪天妳因為這樣而被賣掉。」

「她不敢賣我的。」赫莉說，把血腥味嚥下。「她的買家不喜歡會反抗的人，她也沒膽對我做其他事。」

卡尼看著她半晌，輕輕抱住她。

她先是一愣，然後露出微笑，輕拍卡尼的背。「哪天，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她說。

「能去哪？」

「去哪不重要，但是要一起離開。」

卡尼點頭。

當晚，有一名新的孩子被城市衛兵送入孤兒院，在洛格女士的監督下，孩子們排成一排掌聲歡迎。沒有人是真心歡迎新人的，孤兒院裡只會有二十五名孩子，這是個定律，有人來就有人得走。

於是隔天晚上，他們又排成一排，這次歡迎的不是城市衛兵和新的孩子，而是三名粗曠的男子。為首的用打量商品的眼神看著他們，不時低聲詢問洛格女士幾句話。

赫莉已經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有買家上門了，通常，洛格女士會推薦那些繳不齊生活費的孩子。只是今天洛格女士那小小的眼珠子用憤怒的目光盯著她，朝她走去。

洛格女士會為了報復，把不符合買家要求的我賣出？她心中不免有些恐懼，而這恐懼來自於和卡尼分開。

然而，洛格女士走到她身邊，拉著卡尼的手腕，將卡尼拖出隊伍。

赫莉腦中頓時一片空白，看著茫然的卡尼被男子拉走，洛格女士用勝利者的眼神盯著赫莉，接過男子給的錢袋。卡尼被拉出孤兒院的大門，回頭時兩人的視線接觸，她才回過神，怒吼一聲衝向卡尼。

洛格女士一邊大笑一邊攔住赫莉。「怎麼沒平時那囂張的嘴——」話說到一半的洛格女士膝關節被赫莉猛踹一腳，發出慘叫，痛得單膝跪地。

赫莉跳過洛格女士，跑到孤兒院外。

一輛馬車正駛離。

她發足狂奔，卻怎樣也追不上，直到她雙腳一絆，跌倒在地上。看著漸漸被夜色隱去的馬車，她急出眼淚，兩人五歲時同時被送入孤兒院的，之後一起生活八年，她不知道沒有卡尼的生活怎麼過。

「停下來⋯⋯」她喃喃自語。

四下無人，她卻感覺到有人回應她。轉過頭，發現身邊只有今天中午死去的老人，那朵花，以及飄在屍體上的靈魂。

半透明的靈魂，大小只有半個人大，呈橢圓形，之中隱隱有如同彩虹般的色彩閃爍。靈魂中心如同起漣漪般向外擴散，像是在向她傳達些什麼。

她伸手，第一次發現靈魂是能碰到的，在手指輕觸上靈魂時，甚至感覺到兩者間的聯繫。靈魂向她傳來深深的無奈、倦怠。

無助下，她哀求道：「停下他們，拜託。」

她甚至沒有期望這個請求有什麼效果，然而，靈魂以飛快的速度衝向馬車，注入其中。刺耳的摩擦聲和馬匹的嘶聲傳來，馬車向前滑行一小段距離後停下，在地上刮出兩道小溝。

「搞什麼？」其中一名男子走出車廂，檢查車輪發現沒故障後又謾罵幾句。

赫莉趕緊跑去，伸腳就要踢那名男子。男子發現後又是一句「搞什麼」，在赫莉踢到前勒住她的脖子，將她舉起。

「怎麼了？」另一人走出，看到赫莉，問：「這是不是孤兒院的另一名小孩？」

「那肥婆這麼大方，買一送一？」

「放⋯⋯卡尼⋯⋯」赫莉不斷掙扎，卻擺脫不了男子。

「妳說那孩子？妳該不會叫什麼赫莉吧？」男子大笑。「那孩子剛剛還哭著向妳道歉，原來是妳這個的小妞。」

「怎麼辦？」

「帶回去啊，怎麼辦。」

在前座當駕駛的同伴也湊過來。「太野了，不會有人要吧？」

「哪個不是揍一頓——」男子話說到一半，停下，目光看向前方，把快窒息的赫莉往旁用力一扔。「軍官大人夜訪這條街，還帶著幾名孩子，不知道有何貴幹？」

過了幾秒鐘，赫莉的視線才從模糊轉為清晰，看清楚男子口中的軍官大人。那是名身穿軍服，頭戴軍帽，腰間繫著一把細劍，胸前有數個金光閃閃的勳章的男姓，年紀約莫三十歲，嘴角帶著一抹瞧不起人的譏笑。他身前站著一男一女，同樣的服裝，年紀看起來比她大上兩歲，約莫在十五歲左右。

赫莉發現這三人身上隱約透露出靈魂的色彩。

軍官指著男子。「迪文。」

「你認識我？」

「幸會，我叫亞岱爾，是這兩個孩子的教官，來監督他們的學習成果。」軍官說。「你小有名氣，我從幾位不具名的貴族口中得知你販賣孩童給他們⋯⋯享樂，再把這作為黑料敲詐。有把小生意做大的野心，我欣賞，但你似乎缺乏相應的智慧，去告訴自己該找一些有權的人當靠山。」

迪文緩緩拔出腰間的彎刀，他的另外兩名同伴也都抽出武器。

兩邊對峙，赫莉見機不可失，偷溜進車廂，看到卡尼後比個別說話的手勢，拉著他下車準備要逃跑。

「別激動，那是本來的計畫，但我有意外的發現。」亞岱爾伸出雙手，緩和氣氛。「這輛馬車是誰停下的？」

「不是你搞的花招嗎？」迪文陰沉地問。

邊逃邊回頭的赫莉剛好和亞岱爾的目光對上，她停下，問：「是我，怎樣？」

「有人教過妳怎麼使用嗎？」

「使用？你說⋯⋯靈魂？」

「每個人都有靈魂，死人的靈魂我們簡稱為死魂。妳控制死魂，注入進馬車，馬車便有了生命，而妳是主人。」亞岱爾比手畫腳著。「妳『命令』它停下，它就會停下。」

要不是剛剛有過經驗，赫莉會覺得亞岱爾是一位發瘋的毒蟲；現在，她感受著與死魂的聯繫，按照亞岱爾所說，命令馬車向前。

馬車推著馬向前走，見狀，亞岱爾拍手鼓掌，少年少女則面露不可置信。

「但有時候用命令的太過曖昧不明，例如，妳沒辦法命令馬車殺死這三個人渣，畢竟，馬車的本質是用來載人或物的。」亞岱爾說完，一道死魂從他身上飄出，注入馬車。

馬車被拉停，對此，赫莉有些不滿，並嘗試奪回掌控權。兩道死魂爭奪著馬車，一時間難分勝負。

「別這樣。」亞岱爾輕笑。「妳想爭輸贏，以後再說，先讓我跟妳解釋清楚。」

赫莉猶豫片刻才放棄馬車的所有權，讓死魂飛出，她本想搭上馬車逃離這裡的。

「像馬車這種物品，最好的運用方法是直接操控。」亞岱爾食指稍稍一引。

在迪文等三人眼中看不出什麼端倪，但對赫莉和卡尼來說，他們看到的是死魂被牽引，帶著馬車一起高速騰起。馬車從旁狠狠砸上迪文等三人，將三人撞至街邊房屋的牆上，成為一堆廢木板。

馬匹的嘶叫聲中，三道死魂從木板堆下飄起。赫莉和卡尼同時倒抽一口涼氣。

亞岱爾抽回死魂。「我是直屬薩尼陛下的契魂師，這兩位是這一屆的學生，麥菲斯托和帕芙。」

少年對他們頷首，少女則揮手。

「妳運氣不錯，這一屆契魂班才剛開始一個月，現在加入不會落後太多。」

「那是什麼？如果我不願意參加呢？」

「我想妳誤會了，呃⋯⋯怎麼稱呼？」

「赫莉。」

「我想妳誤會了，赫莉。」亞岱爾微笑。「這是既定的事實，妳得加入，擁有契魂師資格的人得接受國家的栽培，否則是浪費皇帝陛下賜予的天賦，天大的重罪。別這樣渾身帶刺的，我們的福利是一等一的唷。」

「不用每天給你們皮鋰？」

「給我們？當然不用，天啊！妳活在怎樣的世界？」亞岱爾問。「包吃包住，每個月能拿到三十千皮鋰，妳有看過千皮鋰嗎？金色的硬幣，好，看起來是沒有。」

「三十⋯⋯千？」

「一個零，再加三個零。如何？」

不用為生活煩惱，每個月還有皮鋰拿？赫莉可沒想過有這麼好的事，她用因為興奮而顫抖的語氣說：「卡尼，這樣就可以跟你——」

「我也看得到死魂。」卡尼突然說。

一陣沉默，亞岱爾歪頭看著卡尼。

「契魂班四年一屆，一屆平均四人，我這次找到五個人，已經算超標了，哪有可能晚上隨便逛個街，又找到兩個有天賦的孩子？」亞岱爾邊說，邊把死魂從身上抽離，移動到左上方。發現卡尼的目光跟著，連忙又移動到右側。「真的看得到？」

「真的看得到。」

「很遺憾，看得到不夠，要成為契魂師，至少得碰觸得到。」

卡尼上前，朝亞岱爾的死魂伸手。

「別亂碰我的東西。」亞岱爾笑罵，把卡尼的手輕輕撥開。「那邊有三具新鮮的死魂，去抓一個來。」

卡尼動作一頓，走到木板堆前，帶著猶豫朝其中一人的死魂摸去。跟赫莉當初抓到死魂的樣子不同，卡尼的手掌穿透入死魂中。

「我就說嘛！不可能、不可能。」

「教官，學生越多不是越好？」帕芙說，嗓音柔和悅耳。

「是沒錯啦，只是突然多兩位學生，我難免被怪罪幾句找人不周。」

卡尼本就是看到有人逝去會哭的人，抓來供己使用更違背他的個性。他瞥了赫莉一眼，深吸口氣，再次朝死魂伸手，更具企圖心、侵略性。死魂被他抓住，隨他擺弄，如同剛才他被洛格女士從隊伍中拖出般毫無抵抗。

卡尼看向赫莉，說：「去哪不重要，但要一起離開。」

「嗯，一起離開。」赫莉說，大起大落後她的聲音一時間有些哽咽

「四個加上兩個，一次要顧六個孩子」亞岱爾嘆道。「而且看來有一名問題學生，我的薩尼陛下啊，怎麼偏偏是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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