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O二O年十月十六日
清晨之際,露珠成形,我亦隨之而有形。我是露珠裡的一位修行者,名為太真道人,數萬年來都在露珠的空間裡修行。露珠的清、涼、透、亮,正如我修行的清淨。當露珠成形之時,我於露珠形中吸收日光的精華,露珠所在的葉面、大樹都有大自然的能量存在,可以滋養我的靈性,使我能量提升。我把握露珠成形的短暫片刻,更加清淨自靈,維持我靈性的靈知。當露珠消失之後,我存在的空間不會隨露珠的消失而不見,依然存在於空間之中。
我能於露珠中感受此世間的一切變化,雖然這顆露珠出現在極高海拔的山峰上,但並不障礙我對世間的感知。此世間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之中,隨人心所變而呈現不同之樣。
雖然露珠清淨,但我的境界卻無法往上提升,乃因露珠之形無有肉體的七情五欲,即使外境如何變化,露珠皆不會有任何波動,所以不會有任何考驗來幫助我靈性的成長。因此,唯有得到人身,藉由肉體的修行,修到肉體完全不被外境影響起波動,我的靈性才能藉著這個肉體的定性再往上升級。
以我的功力,要進到母體的卵子中並不是一件困難之事。我坐在一片浮雲上,觀看世間男男女女之多,一旦卵子與精子結合,就立刻有靈體進到裡頭。他們都是等待人皮已久的靈,在這個關鍵之際,瞬間進到母體中,成了一個即將變成人形的血肉。我在等,等著我的因緣到來,等了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過去,還沒出現。我繼續在空間修行等待,直到第七百年,一道光出現在我眼前,我看見一顆發出亮光的圓球,一條像蟲體一樣的東西衝進圓球後,我知道是時機到了,立刻用念力讓我的靈進到這顆圓球中。這一刻,萬緣具足,我開始形成血肉,不久之後,就會變成人形,重新用一個人類的形體活在這世間,繼續修行。
七百年了,終於又等到這個女人來世間投胎,現在我進到她的肚子裡,成了她的孩子,她就是我的母親;但在過去生中,她是我的愛人。這七百年來,我就是在等她,當她出生在世間的這一刻,我立刻有感覺,我知道她來出世了,而且又是個女娃。我繼續再等,等待她長大變成女人,短短十幾年的時間,她隨著命運遇上她心愛的男人,十七歲就和這位男子成婚,婚後不到一年內,我就等到機會了。那顆會發亮的圓球就是她的卵子,我成了她的孩子,再過十個月,就會從她肚子裡生出來,喊她一聲「娘」!
過去我們倆互相愛戀,那段感情的熱度十分地強烈,她是一名富貴人家的千金;而我卻是一位修道人,我不能有這種愛戀的感覺,但卻止不住自己心中的欲火。自從遇上她之後,我的心跳得比平常快上好幾倍,我的五臟六腑全都是那麼激昂,我的頭部、我的六根全都被她占據,甚至連我身體的每一粒毛孔都有她的存在。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是個修道人,怎麼我的身體和一個凡夫完全沒有兩樣?那我到底在修什麼?我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自己,但是我也沒有辦法放下她。我可以為了她放棄修行,選擇和她在一起,但是她的理智告訴我,我應該繼續修行,所以最終我們並沒有結果,又各自輾轉投胎而去。
現在我在她的肚子裡,每天吸收她身體的養分長大,此時此刻是我和她關係最緊密的時候。我選擇進到她的身體裡,並不是我要和她繼續再談感情之事,而是為了完全了斷這份情。我對她的情是數千年來障礙我修行成就的主要關鍵,為了這份情,我付出非常大的代價。即使我多麼想要提升自己的境界,就因為這份情而無法成就,這顆心始終沒有辦法達到真正的清淨。現在我重新用這個身體來修行,這一生我絕對要斷盡所有的情念,幫助我靈性提升。
只要我沒有喝孟婆水入胎,我對她的記憶就不會從我的腦海中消失;但是我不要這樣,我想要一個全新沒有記憶的肉體,真正從零開始修行。所以,我用千年來修行的功力,讓自己在出生後忘掉所有的過去,用一個全新、純淨,沒有過去記憶的身體,重新活在這世間,一切都是全新的開始。
在娘肚子裡的第十個月,我準備離開娘的子宮,出生到世間。娘感覺到我快要生了,就在即將出生的那一刻,我將自己過去的記憶完全封鎖,用一個乾淨無染的靈出生在世間。究竟是不是能在這一世完全了斷感情,就得靠自己的毅力與覺性,來突破肉身種種的障礙。
「生了!生了!」家人高興地在娘的房間外大喊著,沒錯,今天就是我出生的日子!我是爹娘的第三個孩子,前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姊姊,爹娘把我取名叫「三生」,我的名字就叫劉三生。
「生兒!快過來娘這裡!」娘開心地喊著我。我看到娘站在我面前,手裡還拿著我最喜歡吃的糖,趕快用我剛學會走路的雙腳一步一步地往前,想趕快走到娘的面前。三個孩子娘都疼,但是娘和我之間的感情特別親,娘也曾經對爹說:「三個孩子都是我的骨肉,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和三生之間的緣特別深,總是想要多照顧他一點。」爹回答娘:「可能是三生跟你比較有緣吧?你在懷三生的時候,我看你每天都很開心,但是在懷老大跟老二的時候,就沒有看你這樣。或許你跟三生之間有一段特別的過去,今生他才會來投胎當妳的兒子。」爹這麼說,娘非常認同,娘相信我們之間絕對有段特別的過去,今生母子間的感情才會這麼深厚。
已經學會走路的我,還是不會開口說話,爹娘以為我只是比較慢學會;沒想到等了五年,我還是不會說話。我聽得懂大家在對我說什麼,但是我不會自己開口說話。我喜歡到戶外靜靜地觀察大自然,大自然的花草樹木從來都不覺得我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因為我能用心念和它們溝通,所以它們聽得懂我想跟它們說的話。但是回到家後,我就沒有辦法用心念和爹、娘、哥哥、姊姊對話,他們聽不到我心裡正在對他們說什麼,只看見我的眼神好像有話要說,卻始終聽不見我開口說話的聲音。
幾位大夫來到家裡為我診斷,他們都確定我就是個啞巴孩子。娘聽到我真的是個啞巴,她難過地哭了出來,爹安慰娘:「孩子平安健康就好,不會說話有什麼關係!」娘還是哭得說不出話來,她捨不得我一生出來就有這樣的缺陷。
看著娘傷心難過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也揪成一團,我捨不得娘為我難過,我希望我是個可以帶給娘開心的孩子,不是一個會讓娘為我擔心的兒子。但是,我改變不了自己是個啞巴的事實,不會說話就是不會說話,不管我試了幾次,這張嘴好像就是被障礙住一樣,只能從喉嚨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完全說不出一句清楚的話來。
大夫走了之後,爹還在安慰娘。我不想讓娘看到我,只好先到外面走走,那裡有一片我經常去的草原,我經常一個人坐在草原的石頭上,看著這一大片綠意盎然的草原,還有一株株充滿活力的小花、小草。我沮喪地坐在石頭上,雙腳盤腿,一手撐著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有聲音從我屁股下傳來:「喂!我這顆石頭只給開心的人坐,你心情這麼沉重,不要坐在我身上,影響我的好心情!快下去!」我用我的心念告訴這顆石頭:「老兄!你看我都這麼難過了,你還要把我趕走?」石頭說:「你在難過什麼?從來沒看過你這麼難過的樣子。」我回答:「我讓我的娘難過,她今天哭得好淒慘!」石頭問:「發生什麼事?」我說:「因為我不會說話。」石頭疑惑地問:「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怎麼你的娘今天特別為這件事難過?」我說:「娘原本還對我抱著一絲希望,她始終相信,等我再長大一點,我就能開口說話;但是今天連續請了五位大夫來為我診斷,他們都確診我就是個啞巴,這一生都沒有辦法開口說話。」石頭說:「原來如此。那你呢?你聽到你是個啞巴後,心裡感覺怎麼樣?跟你的娘一樣難過嗎?」我回答:「我現在的心情確實很難過,但是我難過的不是我是啞巴這件事,我難過的是看到娘為我哭泣流淚的樣子。我不懂,為什麼我會為了娘這麼難過?」石頭說:「你和你的娘是母子關係,你看到娘難過,你自己也會難過,這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嗎?」我搖搖頭說:「聽起來是正常,但是想一想,又覺得有些奇妙。」石頭還沒回答我,一旁的涓涓細流的流水已經告訴我:「這就是感情。」流水的聲音很小聲,我沒有聽清楚它剛剛說什麼,我用心念告訴它:「能不能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流水再為我說一次:「你剛剛的疑惑我懂,那就是感情,世間人的感情。你的娘跟你有血緣關係,她生下你,所以你們之間有親人間的感情。再談到你的過去,你已經忘了你的過去,但是過去還存在你靈魂的記憶當中,你的娘跟你在過去有過不同的感情,如今換成不同的身分,不同的情感,那份情還是那麼濃厚,足以影響你的人生。」我現在五歲,我還聽不懂流水對我說的「感情」,什麼是感情我還不是很懂;但是我已經察覺到,這份感情無時無刻都存在,而且每一時刻都在影響著我。我好像受到它的主宰,但是沒有它,我又沒有辦法生活下去。
我用我的心念大聲地問天地萬物:「沒有感情能活嗎?」瞬間一片寧靜,沒有人回答我。我又問:「為什麼你們都不說話?我想請問你們,一個人沒有感情能活在這世間嗎?」等了許久,終於有聲音告訴我:「孩子,你看看我們現在的樣子,我們為了感情變成了你眼前所看到的萬物,你說,還能有感情嗎?」我左看看,右看看,看不到是誰在對我說話,我問:「你是誰?為什麼我只能聽見你的聲音,卻看不到你的身影?」這個聲音回答我:「我是飄在空氣中的空氣,我無形、無色,你當然看不到我;但是我有靈性,所以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我深呼吸一口氣說:「空氣?就是我剛剛這一大口吸到鼻子裡的空氣?」空氣說:「沒有錯!你剛剛吸氣的時候,我趕快閃到一邊去,才沒有被你的鼻子吸進去;否則我剛剛飄在你面前,你吸那麼大一口氣,我早已經被你吸到肺部裡去了。」我對空氣說:「你是空氣,你也懂感情嗎?」空氣說:「我當然懂,當初如果我不要為了感情而癡迷,如今我也不會變成空氣。」我不懂它在說什麼,我請它再為我說清楚一點。空氣說:「幾千年前,我曾經是人,跟你一樣,活在這世間的人。我有身體,我有家人,我有愛人,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有。我也跟你一樣,對我愛的人很有感情,我能為我所愛的人付出我的全部,不只是我的家人,還有我最愛的丈夫。當時我經常對我的丈夫說:『為了你,我可以沒有自己,就算我死了,我也願意變成你每天需要的空氣陪伴你。』這句話讓我的丈夫聽了好感動,我們深深地擁抱在一起,享受在我們甜蜜幸福的夫妻生活中。然而,生命的燭光總是有燒盡的時候,燭火漸漸變暗,我的生命就快走到盡頭,我的丈夫還陪在我身邊,我還是告訴丈夫:『就算我不在了,你也不要難過,我可以變成空氣陪伴你。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們還是一對恩愛的夫妻,任誰都無法拆散我們。』我的癡愛,讓我真的如願以償,死後變成了空氣,無形無色地飄在空中;但是,我的丈夫在哪裡?我並沒有辦法在變成了空氣後,還陪伴在丈夫身邊,因為我隨時都在飄動,風要我飄到哪裡,我就得飄到哪裡,根本不可能待在丈夫身邊。我找不到我的丈夫,我成了空氣,不管我怎麼喊、怎麼叫,一切都已經來不及。幾千年已過,我還是飄在空氣中的空氣。你看,這就是我當初所愛的感情。好,你現在試著看看我,或許你的雙眼能看見我。」我靜靜地看,我告訴空氣:「我看到你了,你是個美麗的女人;但是你變得好小好小,好小好小,就在空氣中。」空氣說:「是啊!我因為感情,眼中只有我愛的人,沒有別人;我的心也只能容下我的愛人,沒有別人。我的靈魂越縮越小,小得像現在這樣,這就是我為感情付出的代價。你看見了嗎?」我回答:「我看見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見街景,看見形形色色的人,看見出現在我眼前的所有景象。這世間有「情」,情創造了世間萬物,把人跟人之間牽連在一起,而且緊緊地扣住。一個人活在世間,如果沒有感情,他可以自在地借用這世間的一切來改變自己;但是如果有情,他和所有人一樣,就只是這世間的產物,被感情矇騙,聽著世間命運的安排,過著世間人的情愛生活,最終必定走向衰老、病死之路。
我一直往前走,沒有走向回家的那條路,我還沒有要回家,我還在繼續探討如果沒有情,我還能活在世間嗎?沒有情,我跟我的爹娘還能相處嗎?我還是人嗎?房屋上的瓦片聽見我心中的疑問,它回答我:「人類要活著很簡單,只要有水、陽光和空氣就能活。沒有人告訴人類一定要有情,是人類自己的欲望,讓自己有情,迷戀在情中無法自拔。」我抬頭望著那片正在對我說話的瓦片,它是一片已經缺了一角的破瓦片。我對瓦片說:「你的身體破了。」瓦片笑著對我說:「是啊!你不覺得我破得很美嗎?」我看著這片瓦片,它確實是所有瓦片中最有自信的一片。我問瓦片:「為什麼你能破得這麼美?」瓦片說:「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我需要擁有全部才叫完美,所以我抓緊我想要的一切,努力地保護它們,不讓它們輕易地從我手中失去,尤其是感情,我緊緊抓住不放,就連當了瓦片,我也還在執著感情。但是,在數個月前,有人點醒了我,他告訴我,感情非是必要,那只是一種執著的想要。一開始,我聽不懂,但是我沒有放棄去理解它。我每天坐在這裡,看著從我面前走過的人們,每一個人的樣子我都看得清楚,只是我沒有辦法和他們說話,問他們問題。我運用我的觀察力,觀察這些人類。當我看見原本感情一向很好的夫妻,到後來竟然成了爭吵不休的怨偶時,我開始慢慢醒悟過來。當我看到原本形影不離的兩個人,到後來只剩下一個人時,我被點醒了。當我看到一個母親,每天坐在我前面的巷口賣包子,從年輕賣到老,兒子從小養到大,到現在兒子已經不在她身邊,只留下滿腦子對兒子的思念,還是繼續在路邊賣包子,看到這位母親,我醒悟了!所有走過我面前的人,我都能從他們身上看見我該學會的事,就是『感情只是一種執著的想要,不是真實的需要』。我一點一點慢慢清醒過來。有一天,一顆石頭打在我身上。這顆石頭不小,而且具有重量,它這一打,我的身體立刻缺了一角,就是你現在看到我的樣子,我的身體缺了一塊。我一看,是一位男孩拿著石頭丟在我身上。這位男孩我不陌生,我認識他,他是街上一位流浪的孤兒,從小在街上跑跑跳跳。在他還不懂事之前,他活得很快樂,大家都知道他是個沒有父母的孩子,所以每個人有東西就會拿給他吃。當他漸漸懂事之後,他開始知道他是個沒有爹娘愛的孩子,從那天起,他變得不快樂。你知道為什麼他變得不快樂嗎?因為他開始執著『感情的擁有』,他也想要被愛,他也渴望擁有愛,所以他開始變得不快樂。如果沒有人告訴他「愛」這個東西,沒有人告訴他世間還有爹娘這種關係,他其實還是個天真快樂的小男孩,每天一樣活蹦亂跳地出現在我面前。這個小男孩因為得不到愛而失落、難過,到後來經常生氣。當他拿著石頭丟向我時,瞬間讓我醒悟過來。我才明白,原來所謂的完美,不是一定要擁有。我看著自己身上缺失的一角,這一角缺得很美,因為缺失的這一角就是我最執著的感情。沒有了感情,我反而活得更自在、更快樂,因為我不再去在乎虛假的完美。雖然我為情而變成瓦片,但現在我慶幸自己至少是當了一片清醒的瓦片。我在等待一個好的緣分把我從瓦片中救起,如果不當瓦片,我絕對要當個清醒的人,有智慧的人,不被感情欺騙動搖的人,那才是真正的智者、覺醒者。孩子,你剛剛問:『沒有感情,還能活在這世間嗎?』我現在回答你:『當然可以,而且你會活得更好、更快樂。』你又問:『沒有感情,還有辦法跟你爹娘相處嗎?』我回答你:『當然可以,沒有感情,你更能知道什麼才是孝順,不是用愚痴的愛在愛著你的父母。』你又問:『沒有感情,你還是人嗎?』我回答你:『你是個最明智的人,活得最有價值的人,因為你不為感情活在世間,你可以真正找回自己。』這樣你明白了嗎?」聽完瓦片這麼說,我似乎明白了。
我開始走向回家的路程,現在我踏出的每一步路,是輕鬆的、自在的,看著眼前美麗的晚霞,我已經知道我該怎麼走我人生的路。
回到家中,娘一看到我,立刻緊張地跑過來說:「跑去哪裡了?娘緊張地到處找你,擔心你會因為心情不好而亂想。」我給了娘一個大大的微笑,意思就是要娘不用擔心我,我很好,沒事。娘看我到我的笑容是那麼地自然,她才鬆了一口氣。看到娘這麼擔心的樣子,我更明白,原來愛帶給人不全然都是幸福的,在愛的背後,還有很多牽掛跟擔心,足以影響一個人的全部,這樣的愛,究竟值多少?
這天清晨,我一個人上山打獵。爹從小教我打獵的技術,小小五歲的年紀,我已經能獨自上山打獵,而且每一次都能獵到動物回家。這天,我看到一隻好肥的兔子,將箭瞄準牠的身體,咻的一聲,立刻射中牠;但是牠跑得太快,所以只射到牠的腿。我以為牠會停留在原地;沒想到這隻兔子還忍著疼痛繼續往前跳,沿路上都是牠腳上的血。我偷偷跟在牠後面,一直跟到一個隱密的地方,那裡雜草很多,有一大群剛出生的兔寶寶全都窩在那裡,正等著牠們的母親回來。我看到這一幕,頓時心裡非常地難過。我射了這隻母兔,如果牠死了,牠的孩子就沒有人照顧,難怪這隻母兔要忍著疼痛,就算跳不動,還是堅持要跳回家中,照顧牠的兔寶寶。
人有情,動物也有情,不管這個身體是當人、當狗、當貓,還是當豬,只要來到這世間,都會為情所困。我不忍心這隻母兔就這樣死去,牠的孩子還那麼小,需要牠在身邊照顧。我趕快取了一些藥草過來,用石頭將藥草搗碎,母兔看見我靠近牠,立刻奮力地用牠受傷的身體要保護牠的孩子。我用心念告訴牠們:「不用害怕,我不會再傷害你們了,我是要幫你敷藥的。」母兔聽我這麼說,牠才安了心。我趕快幫牠把腳上的箭拔起來,然後敷上剛剛特製的草藥,相信牠很快就會好起來。
下山時,我把身上的箭全都丟了。這些動物都有感情,我殺了牠們,牠們會因為失去家人而難過。這種被感情折磨的痛苦,是非常煎熬的,我不應該這樣對待牠們,所以我將全部的箭都丟了。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做出傷害動物的行為。
回到家,家人都感到非常驚訝,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沒有獵到動物回來。娘疑惑地問我:「你的箭怎麼都不見了?」我比出動作告訴娘:「全都丟掉了。」全家人聽到我把箭丟了,都發出驚訝的聲音,問我:「為什麼要丟?」我不知道該如何向大家解釋,抬頭看著自己的家人,我有爹、有娘、有姊姊、有哥哥,他們全都很關心我、很愛我,我更加確信我把箭丟掉是對的,因為那些動物跟我一樣,都有愛牠們的家人,我不可以狠心地拆散牠們一家。
這天,我和娘一同出門到街上買菜,一個不小心跌了好大一跤,手上沾滿了路上的泥土,只好蹲在水溝旁將手清潔乾淨。我看見水溝裡有好多條游來游去的蟲子,娘說:「這些蟲只能活一天就會死掉。」我好驚訝:「一天?活一天能做什麼?活一天又有什麼意思?」蟲子會死,人也會死,那我可以活多久?爹娘可以活多久?我想一想,不管活得再久,終究會有死去的那一天,那就算家人再怎麼相愛,還是會有離別的時候。既然如此,那這個身體還要用來付出在短暫的感情上嗎?我心裡有答案告訴我:「太可惜了!」
雖然知道感情不可有,但我卻無法阻止我的身體有感情。這個身體很自然就會有情,身體和情成了密不可分的關係,我不知道該怎麼讓自己不動情。
十三歲這年,是我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考驗。我與一位女子在河畔邊相識,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對她動了心。直到那天夜裡,我睡不著覺,腦子裡滿滿都是她的身影,她說話的音聲,還有她對著我微笑的樣子時,我才知道我心動了。
原本以為,只要我不要再見到這位女子,就能慢慢放淡對她的感覺;沒有想到她竟然是爹一位老友的女兒,最近特地從遙遠的大城市裡來家中找爹,因為生意上遇上麻煩,想到鄉下這裡避一避。原本他們計畫在鄉下找一間便宜的屋子暫時定居下來,但是爹好心,看家中還有兩間空房,就邀請他的好友跟女兒住下來。當我聽到爹說出這樣的決定時,我心中頓時抽動了一下,我摸著自己的心,問自己:「在動什麼?動這一下是什麼意思?快止住!」當我對自己這麼說時,心好像稍微平靜下來;但是當我一抬頭,看見那位女子也正在看我時,我的心瞬間又抽動了好大一下,這一下比剛才更大力!我趕快將頭低下來,不敢再看那位女子,在心裡大喊我自己:劉三生!你在做什麼?一個眼神就讓你動!沒有用!才剛這樣對自己說完,我以為我已經平靜了;沒想到我的頭竟然又忍不住往上抬,眼睛偷瞄了女子一眼。她已經沒有在看著我了,但是當我看她這一眼時,我的心就像被一道溫暖的流水流過一樣,好舒服,好喜歡!
自從女子從我的生命中出現後,我覺得我的味覺好像失去了苦味,只剩下甜甜的美好滋味。我的心每天都是甜的,只要看到她的樣子,就算不說話,我的心也像吃了甜糖一樣的甜,做任何事都變得特別起勁,每天充滿活力。尤其在她的面前,我更是表現出一個男人該有的樣子,不管動作,還是該有的態度,我都表現得非常合宜。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好像身體很自然地就會有這樣的行為表現出來。
雖然我們住在同一屋簷下,但是她經常在房間裡沒有出來,只有她的父親叫她,或是用餐時,她才會從房間裡優雅地走出來。有時,我的心裡突然會想見她,但是我不可能進到她的房間裡找她,這時候,我的雙腳開始會不聽使喚地,自己走到她房間外的院子。為了不想讓自己的行為顯得怪異,我手上還會自己拿著鋤草的工具,裝作好像要到院子裡鋤草一樣。走向她房間外的每一步路,我的心裡都是興奮的、雀躍的。當我靠近她房間門口時,我的心又變成緊張的、期待的,心跳越來越快速,雙眼還不時地偷瞄她的窗口,似乎在期盼著她的身影會從窗口出現一樣。
這天,我又蹲在她房間外的院子裡鋤草,娘端著茶水從我身後走過,我聽見娘的腳步聲突然停下來,娘疑惑地問我:「三生,你怎麼老是在這裡鋤草?」我轉過頭,比動作告訴娘:「這裡的草長得特別快,有外人住在這裡,應該每天把草整理一下比較好。」比完動作,我又轉身繼續我的鋤草動作,這時,娘突然說:「芳美,妳怎麼走出來了?有什麼事嗎?」我聽到娘叫出「芳美」這兩個字時,我的心又大力地抽動一下,內心裡有激動的聲音說:「出來了!出來了!」但是我不敢將頭轉過去,還是裝作在認真鋤草的樣子。娘突然叫我的名字:「三生,你過來幫忙芳美,她想要找一幅跟她手中一模一樣的畫像。」我一聽到娘的指令,立刻將手中的工具丟在草地上,馬上轉身跑到娘和芳美的面前。這個動作非常地快速,好像是早就想這麼做一樣,只是沒有理由走到芳美面前。現在娘叫我幫忙她,我很合理地站起身來,心裡暗自爽快,卻又不敢明顯地表現出來,裝作一副鎮定的模樣。我裝作紳士的樣子,很有禮貌地拿起芳美手中的圖,看了一眼後,比了動作問芳美:「另一張圖長什麼樣子?」芳美看不懂我在比什麼動作,娘幫我翻譯給芳美聽,芳美才告訴我:「另一張圖的景物和這張一模一樣,只是站在景物前的人物不同。」我聽明白了,準備出發去執行這項任務。
我好像比接到皇上的聖旨厲害的指令一樣,死命必達。我到處去尋找,不管再遠的地方,我都去找,這是我第一次可以在芳美面前好好表現的機會,不管這項任務再怎麼困難達成,我絕對都要達成它,威風地將另一幅畫親手交到芳美的手上!很妙的是當我在找這幅畫時,不管路途多麼遙遠,過程多麼地艱辛,我好像一點都不覺得疲累,我的心還是甜甜的,喜孜孜的模樣。找了一處又一處,找不到,又繼續往下一個地方找。
雖然我還暫時找不到這幅畫,但是我沒有因此而感到喪志,我反而有機會藉著這幅畫的因緣,和芳美多相處一些時間。我用她明白的方式,比出動作,問她關於這幅畫的由來。芳美沒有正面回答我,我又藉機問了她其他問題,只要能和她聊上天,不管再無聊的話題,都會瞬間變得非常有趣。這時候,我突然非常討厭我自己不能說話,以前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只覺得不能說話反而能安靜一些。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很急著想要將自己內心想說的話說給芳美聽,但是我沒有辦法說出來,比了動作她也不一定能明白。好幾次都想從喉嚨發出聲音,但還是說不出話來,我憤怒地打了自己一下,問自己:為什麼是個啞巴?
我突然很討厭自己不能說話,娘發現我在生悶氣,走過來關心我:「發生什麼事?」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憤怒地手比著自己的喉嚨問娘:「為什麼要把我生成這樣?為什麼我一出生就是個啞巴?」娘頓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是不在乎的模樣,現在突然這麼生氣,娘好像被我的舉動給嚇到了。娘問:「發生什麼事了?有人笑你嗎?」我搖搖頭。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激動,也不曉得要怎麼向娘解釋,自己冷靜下來後,向娘鞠躬道歉後,便轉身離去。我知道娘還在看我,她看我落寞的背影,心裡也很自責,捨不得我這種喪志樣子。
我沒有放棄找那幅畫,我還繼續在找,我心裡深信著,只要找到這幅畫,芳美對我絕對會有正面的觀感,我在她的面前又可以加上好幾分。我越想越興奮,繼續努力地找畫。為了這幅畫,我足足找了將近一年的時間,最後終於讓我找到了!
我跋山涉水,去到一個偏遠的城鎮裡。當我走在街上時,看見一位老翁站在路邊賣畫,老翁的畫風和芳美的畫十分相似。我立刻拿出芳美的那幅畫給老翁看,手比動作問老翁:「請問你有看過這幅畫嗎?」老翁將畫拿過去看,他立刻說:「當然看過!這幅畫正是我畫的!而且它還有另外一幅!」當我聽到老翁這麼說時,我心裡好興奮,我趕快比動作告訴老翁:「對!我就是在找另外一幅!請問老翁知道另外一幅的下落嗎?」老翁回答:「當然知道,另外一幅就在我兒子手中。」老翁問我:「你怎麼會有這幅畫?」我將芳美的事告訴老翁,老翁聽到「芳美」好高興,立刻帶我去見他兒子。
一去到老翁家中,老翁立刻大聲地喊著他兒子的名字:「孝嚴!孝嚴!快出來!芳美在找你了!」我聽得一頭納悶,怎麼他們好像認識芳美一樣?這時,屋子裡衝出了一位男子,他激動地問老翁:「芳美在哪裡?」老翁指著我說:「這位男子今天拿著這幅畫來問我,他說芳美在找你手上那幅畫。」男子問我:「你認識芳美?」我點點頭,男子開始有些激動地問:「你跟芳美是什麼關係?為什麼會認識芳美?」我比了動作要跟男子解說,男子看我比動作的樣子,驚訝地問老翁:「他是個啞巴?」老翁點點頭。男子知道我不會說話後,對我的態度完全轉變,剛才的敵意完全消失,臉上開始露出微笑,非常關心地問:「請問芳美現在在哪裡?」我繼續比動作訴說芳美的事,男子聽得好歡喜。最後我問男子:「請問你有芳美在找的另外一幅畫嗎?」男子回答:「當然有,就在我這裡。」我好高興,整整一年了,終於完成芳美交代我的事,我相信芳美一定會很滿意我的表現,或許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就會大大地提升。
我向男子要那幅畫,沒想到男子竟然跟我說:「不用麻煩了,我可以親自去一趟。」頓時,我心中有種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讓我有點難受,就好像害怕男子會搶走我的功勞一樣,讓我沒有辦法在芳美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但是我不能阻止男子,畢竟那幅畫是在他的手中,只好讓男子跟著我一起回去。
回到家中,我興奮地立刻走到芳美房間外敲門,這是我第一次敲芳美的門,因為我有十足的理由可以敲門,心想著芳美看到這幅畫一定會很開心!房門慢慢被打開,芳美一開門,第一眼就看到我身旁的這位男子,我看到芳美臉上露出非常驚訝的表情。我猜想芳美一定很疑惑他是誰,趕快比動作向芳美介紹:「芳美,我幫你找到另一幅畫了,就在這位男子的手中。」我以為芳美會很高興聽到我這麼說;沒想到芳美好像沒有感覺到我正在跟她說話一樣,兩顆眼珠子不斷看著這位男子,男子也目不轉睛地望著芳美,這一刻,我瞬間成了一個多餘的人,直到他們兩個回過神來,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我請男子趕快把那幅畫拿出來給芳美看,男子一打開那幅畫,並將兩幅畫擺在一起時,我的心瞬間像被萬箭穿心一樣,最後沉死在大海底。這兩幅畫仔細一看,原來一幅畫的是芳美,另一幅畫的就是這位男子,他們手牽著手站在一起,明顯就是一對佳偶。芳美告訴我實情,他們確實是一對相愛的情侶,這幅畫是他們的定情物,互相交換彼此的畫像,原本已經打算要成婚,卻在芳美家中發生巨變時而失聯,即使分隔兩地,兩人依然彼此互相思念。今日在我的意外相助下,幫助他們再度相逢。我說不出此刻心中的感受,整整一年的時間,為了找這幅畫,費盡心力與體力到處尋找,到頭來,忙得竟然全都是一場空!原來芳美早就名花有主,我在他心裡根本沒有任何分量可言。我大聲地問我自己:劉三生,你到底在做什麼?
十三歲這年,我完全都在為芳美付出,這個「情」字擾亂我的全身,只要我心裡有一個情字存在,我就沒有辦法平靜下來。我時時刻刻都在注意芳美的動靜,她什麼時候從房間走出門,什麼時候又回到房間裡,她的一舉一動,我是最清楚了解的,因為我的心全都在芳美身上,我渴望聽見芳美的音聲,看見芳美的面容,想知道芳美的一舉一動,好像我的生命就是為了芳美而活。如果沒有芳美,我可能會立刻斷氣身亡,因為芳美已經成了我生活的重心。每天一早起床,第一個想見到的就是芳美,如果她晚一點起床用餐,我一定會偷偷問娘,關心她的狀況。然而,芳美終究不屬於我,我的眼前瞬間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卻偏偏又死不了,沒有了芳美,我照樣能呼吸,我照樣能喘氣,但是我的心是無比的劇痛,難以說出的痛苦,讓我生不如死。到底能不能走過這個情關?連我自己都不曉得。
我沒有辦法再和芳美住在同一屋簷下,每次看到芳美,我都不知道要將頭往哪邊轉,若是遠遠地看到她迎面走來,我會立刻找地方閃躲,絕對不要和芳美見到面。這種日子,我不想再過下去,於是我請求爹娘讓我到外面住上一陣子,我想將人生看得更透徹,我也想趕快從情關中走出。
我一個人帶著情傷離開家,不曉得自己要去哪裡。爹娘已經寫信跟遠房親戚聯繫,我可以到他們家中去住;但是我不想去,因為我想徹底地醒悟,不再被世間之情所迷。
當我又走到那片破了一角的瓦片前時,我告訴瓦片:「我中毒了。」瓦片說:「是,毒已攻心,但還有解。感情世界就是這麼複雜,情根粗壯,深植在每個人的心中。如果沒有清楚看透,沒有徹底地放下,斬斷情根,只要一點點根頭,它就可以在短短時間內快速成長,又長成一棵強壯的愛情樹,吸取一個人的精氣神,讓人沉溺在感情世界裡,迷失自我。」我問瓦片:「那現在我該怎麼辦?我很痛苦,很難過!」瓦片問我:「你真的想清醒嗎?」我猛力地點頭說:「之前我還不明白什麼是愛情,不知情毒之威力,不小心嘗試後,才知難斷難離,讓我深陷在痛苦之中。」瓦片說:「我為了愛情變成瓦片,難道我還不足以讓你清醒嗎?」我回答:「不只是你,我也看到有人為了感情而變成豬、狗、牛、羊,甚至變成花、蝴蝶、蟲子。我看過很多,但是看到是看到,沒有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似乎還是難以真正清醒,尤其當自己動了情之後,根本就不會在意這些,只想要陶醉在愛情的世界裡。」瓦片說:「看來你只有真正失去這條命後,才會完全清醒。好吧!後山的深處有一潭湖,聽說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湖,很少有人知道那潭湖,不如你就往那潭湖跳下去,或許你就會清醒過來。」我驚訝地說:「跳下去?那不就沒命了?這怎麼可以!我爹娘和我的兄姊們會為我擔心的。」瓦片說:「如果你想脫離感情世界,就只有這個辦法。」
我一邊走,一邊想:難道真的要聽瓦片說的,從那潭湖跳下去?或許真的死了之後,我就會清醒過來,但是死了之後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低著頭,一直想,想到都忘了看前方的路。一匹馬匹朝著我衝過來,我和這匹馬就這樣互相對撞,我立刻倒在地上。奇妙的事發生了,當我睜開眼睛時,我竟然看見我自己躺在眼前的地上,我的靈魂跟我的身體分開了!這時,有人拉了我脖子上的繩子,我轉頭一看,我竟然變成了撞上我的那匹馬!這時候,躺在地上的我也慢慢地睜開眼睛,牠還是不會說話,兩眼變得呆滯,那對眼神看起來,就跟馬沒有兩樣,看起來是在剛剛猛力的碰撞之下,我和馬的靈魂互相對調了!現在我的靈魂進到馬的身體裡,馬的靈魂進到我的身體裡,我變成馬,馬變成我!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馬主人摸了摸我的身體,確定我沒有受傷後,又繼續騎到我的背上,拿起鞭子往我身上一打,我痛得立刻動起我的腿,快速地往前奔去。我的腳好像不是自己的腳一樣,停不下來,一直跑,一直跑,我腦子裡一直想著: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我會變成一匹馬?我跑了好長一段路,嘴裡又乾又渴,主人把我綁在一棵大樹下,從他的水壺裡倒出一點水給我喝。怎麼變成馬之後,這水喝起來特別好喝?馬主人累得靠著大樹呼呼大睡,我站在原地不動。馬主人打呼好大聲,他似乎睡得很沉,如果我有能力脫逃,或許就這樣逃走了,他也不曉得。但是我感覺這匹馬對這位主人非常有感情。這已經是一批老馬,剛剛這段路跑起來,我覺得這個馬身非常地費力,其實就快跑不動,但是為了主人,這個馬身還是會奮不顧身地不斷往前跑,就算跑死了也無所謂。這時候,我突然覺察到「原本在這匹馬裡面的那條靈,已經離開了馬身,但是怎麼馬的身體還是對主人有感情?到底是那條靈對主人有感情還是馬的身體對主人有感情?」當我這麼疑惑時,我感覺到這會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情,我一定要搞清楚才行!
主人醒來之後,我們又繼續往前移動,行走在路上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感受這匹馬身的狀態。我與這位主人從不相識,我的靈魂對這位主人肯定一點感情都沒有;但是現在我突然會去關心這位主人的一舉一動,甚至只要主人多關心我一點,我就會感覺到開心,想做出對主人撒嬌的動作。當主人多餵我一點食物吃時,我會認為主人今天特別愛我,我會因此而感到高興。但是當主人對著我生氣,用鞭子大力地打在我身上時,我會難過,我也會氣我自己。這種種的狀態,讓我不得不相信真的是這個馬身對主人有感情,絕對不是我的靈魂對主人有感情。當我知道這個真相之後,我笑出來了,我在笑為什麼這麼愚痴?我現在在馬身裡,再回想起芳美的樣子,好像也沒有之前那麼喜歡,甚至在馬身裡待了久一點的時日後,我對芳美可以說,已經沒有任何感覺了,就只是一位我曾經認識的女孩而已。我明白了!完全是這個身體在主宰我的一切!當我的靈魂離開那個會對愛情有強烈波動反應的身體時,我恢復了原本靈性中的平靜;但是,當我的靈魂進到馬身後,我又受到馬身的影響,對這位馬主人有感情。我不禁納悶地問我自己:難道我這條靈真的完全不能作主?
連續幾天,我和主人又走了好長一段路,我不曉得主人要去哪裡,只能聽從主人的引導,他叫我往哪裡走,我就往哪裡去。這段路程中,我漸漸習慣自己是一匹馬,我越來越習慣馬的所有習性和動作;沒有想到,一條靈魂進到任何身體之後,都可以快速被身體同化,學會這個身體的所有習性。難怪所有的靈魂來到世間投胎後,很快就陷入情網,因為人類的身體本就充滿著情意,人跟人相處也全都是情感與關係的聯繫,這是人與人間的一種自然現象。
歷經整整半個月的路程,主人把我帶到一座深山裡。眼前的建築物看起來是一座老舊的寺院,主人沒有把我帶進寺院裡,他找了一棵大樹,再次將我綁在大樹邊,並倒了好大一碗水給我喝,旁邊還放了比平日還多的食物。我這個馬身與主人之間早有默契,一看就明白主人的意思。主人倒這麼多水,準備這麼多食物,不是要我一天就喝完、吃完,而是要我分成好幾天的份,而這幾天裡,主人都不會出現在我的面前,所以才會將水和食物一次都準備好。果真,主人就這樣離開了,只留我自己在樹邊,不知道要多少天後主人才會再來牽我離開。
足足三天的時間,我都沒有看見主人,但這三天,我卻出現非常大不同的變化。每天寺院裡都會有不同的僧人拿著掃把在我身邊打掃。每一位僧人走到我身邊後,都很自然地會跟我說話,有的僧人問我:「你為什麼被綁在這裡?你是那位施主的愛馬嗎?」有的僧人問我:「為什麼你會去當一匹馬?輪迴很辛苦,好好跟著我們一起念佛!」也有僧人一邊打掃,一邊對著我說法,他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我都能清楚明白他在說些什麼。連續三日,我已經清醒過來,我徹底明白什麼是感情,原來全都是身體與身體互動中,一種互相吸引、依靠、滿足的力量。這股力量非常強大,是身體天生具有的,只要沒有覺性根除它,它就會蔓延、增強,到最後無法自拔,深深迷戀在感情裡。所以,我完全被我的身體騙了,我聽從身體的指令,叫我愛就愛,叫我難過就難過,那完全不是我靈性的主意,是那個名叫劉三生的身體叫我做的!
我的靈魂不斷被寺院裡的念佛聲淨化,這幾位僧人也日日為我說法,我的靈真的越來越清明。但是,我不曉得要如何脫離這個馬身,當了馬,只做為主人的代步工具,其他什麼也做不了。正當我苦惱該怎麼辦之時,有位僧人突然走到我的身旁,摸摸我的馬身對我說:「馬兒,你的福報來了。我們師父的腳在昨晚被後山裡的蛇咬傷。師父剛剛說,那條蛇是師父過去的冤親債主,但是師父當下來不及度化牠,牠就溜走了。現在師父想再去後山一趟,師父已經預見今天那條蛇會再出現一次,你就載著師父去一趟後山吧!師父是個有修有德的僧人,他坐在你的馬背上,此功德就足以讓你脫去馬身,不用繼續再當一匹馬。」我聽到這位僧人對我這麼說,我好高興,雀躍地等待師父的到來。
師父騎在我的背上,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山路間。到半山腰時,果真有一條毒蛇衝了出來,牠快速地在我的腳上咬了一口,我感覺到毒液迅速地在我的血液中流動。這時師父念佛感化那條蛇,並懺悔過去對毒蛇所做的種種傷害。毒蛇聽得懂師父在說什麼,最後牠選擇放下與師父之間的仇恨,在師父的念佛聲中安然死去。而我,全身已經開始發抖,但是我不能將師父一個人丟在此地,師父的腳傷還沒好,我有責任將師父送回寺院裡。於是,我轉身快速地跑,絕對要在我斷氣之前,完成這項任務。在我強烈的意志力支撐下,我順利地將師父送回寺院。到了寺院外,我已經剩下最後一口氣,師父非常感恩我,他對著我念佛,我就在師父的念佛聲中,靈從馬身而出。這時,又有奇妙的事發生了!我的靈快速地被吸走,睜開眼時,我竟然又回到我劉三生的身體裡。
我一睜開眼,娘就問我:「三生,怎麼大家正在討論你的婚姻大事,你還可以昏睡過去?」我其實沒有聽清楚娘對我說什麼,因為我的靈剛回到身體,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但是當我聽到這四個關鍵字「婚姻大事」時,我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聲地問:「娘!你剛剛說什麼?」現場所有人都被我激動的聲音嚇一大跳,娘也被我嚇到,問我:「三生!你怎麼突然叫這麼大聲?」我問娘:「現在發生什麼事了?」我又看了四周,現場有爹、娘,對面還坐著芳美,還有芳美的爹。娘說:「我們正在討論你和芳美成婚的事情,你怎麼了?怎麼會問這麼奇怪的話?好像你不是三生一樣!」這時,芳美驚訝地看著我,手不斷指著我,好像有話要說,娘問芳美:「芳美怎麼了?」芳美震驚地說:「三生——三生會說話了!」當芳美這麼說時,爹娘也驚訝地轉過頭來看著我,娘激動地說:「真的吔!剛剛真的是三生在說話!怎麼會有這種事!哎喲!娘好開心,娘好開心!一定是三生要娶妻太開心了,才會突然說出話來!」這時,我突然嚴肅地對著大家說:「我不結婚!我絕對不會再讓我的身體沾上任何一點感情。」當我這麼說時,所有人都被我嚇傻了。
家人以為只要讓我休息幾天,我就會回到原本的樣子,沒想到我還是堅持「我絕對不結婚」。芳美不斷地問我:「三生,你到底怎麼了?你不是口口聲聲說愛我,怎麼現在又不跟我結婚了?」我告訴芳美:「這完全是一場騙局,現在都即將結束,你也別上當了,趕快清醒吧!」芳美聽我這麼說,立刻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如果是以前的三生,看到芳美這麼難過的樣子,一定會安慰她、順從她;但是現在的三生完全不為所動,心裡還是堅持「絕不碰感情,那是假的」。
歷經一個月的時間,芳美總算是放棄了,我們的婚事取消,不用娶芳美為妻。這段日子裡,我也不想去了解到底那條馬靈在我身上時,和芳美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最後芳美又回到我的身邊。我沒有去追問,因為這都不重要了。不管過去如何,那都是我的身體在作弄,我的靈魂已經清醒,我不再被這個身體所動,不管它要如何誘惑我,我都不可能再上當。
對爹娘的感情,尤其我和娘之間特別深厚的母子情,在我此刻清醒後,我也放下了。我不需要用感情活在這世間,孝順爹娘的方法也絕對不是只用感情,而是幫助爹娘的靈魂都能得到解脫。
三個月後,我毅然決然地離開家中,我決定要到深山裡修行,爹娘雖然對我依依不捨,但他們終究還是尊重我的決定。
當我走過那片熟悉的瓦片時,瓦片依然還是瓦片,我告訴瓦片:「我清醒了,你看到了嗎?」瓦片說:「我看到了,你真的變得不一樣。我雖然不知道這些日子來你發生了什麼事,但是我看得出來,你真的不一樣了!原來不再被情感綑綁的身體,看起來是這麼清淨透亮。」
從馬身又回到人身,這樣的經驗,若還不能清醒,那我真的太愚痴了!在寺院裡修行的日子裡,我的心全然在止靜之中,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動得了我的心,因為我清楚這個身體的假相,我必須突破身體對我的控制,才能幫助我的靈性得到解脫。
修行不到一年的時間,一天,當我清晨進到山林中砍柴時,我突然看到一顆好熟悉的露珠。我清楚看見露珠裡有空間,那是一個非常寂靜的空間。我明白了,我全都看明白了,我曾經就是在露珠裡修行。當我看到一段自己的過去後,所有的記憶全都迅速地恢復,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忘記我的過去,是在我出生之時,我刻意用法術將自己的記憶封鎖。當時我告訴自己:「只有真正地了斷世間情緣,放下世間的情感之後,這段記憶才能恢復,我才能找回真正的自己。」現在我真的了斷所有情感,我看見,原來我的娘是我等了七百年的愛人,這段過去讓我們在這一世的母子情特別深厚。至於今生喜愛的芳美,在過去竟然是我和娘私下偷生的女兒,當時我被迫離開,未能與女兒相處,心中經常掛念著女兒;想不到,今生我又與女兒相遇,但竟然是這種關係。看到自己的過去,我搖搖頭,世間真的不能再來,這一切全都是假相,如果還把感情當真,那真的是太愚痴之人!
我用這個假身清淨修行,世間的生、老、病、死在短短幾年內全都看透,在日日聽聞經法下,我已進到聲聞境界中。突破了一層,還有下一層要繼續邁進,我繼續修行。
如今,我已被蘇佛救起。那日的三時繫念法會,我有幸參與其中,化成一朵大蓮花在佛寺的上空,很快就被蘇佛帶入法性土,而後送往西方極樂世界。我懇求蘇佛讓我有參與救世的機會。進到聲聞界中數千年來,我從來沒有度過一位眾生,聽了蘇佛講經,我才看見自己心量的不足,我盼求蘇佛給我機會,讓我能為眾生盡一分力。
感恩我佛慈悲。感恩蘇佛慈悲。
南無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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