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德宮中的雪梅早就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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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記得很清楚，就在十年之前，他母后薨逝後，滿園盛開的雪梅便在一夜間飄落，像要為母后戴孝般，把中宮的地面鋪滿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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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景象，至今仍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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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無論父皇和他用了多少法子，也沒能讓這片雪梅林起死回生。它們就這樣慢慢枯萎，僵硬的立在原地，再無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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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不想觸景生情，不再踏入中宮，只知父皇沒讓人去動這些雪梅樹，放任它們盤踞在鳳德宮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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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以為在無人聞問的情況下，雪梅園會變得殘敗不堪，但如今看來，除了雪梅樹仍舊了無生氣外，這地兒還是被打理得相當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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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在旁人未知的深宵時分，父皇也會像今夜這般，來到這再無雪梅的雪梅園，憑弔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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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走了過去，看見每逢亭的桌子上，放了自己今日獻上的雪梅折枝跟黑月古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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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不只是顏色潔白，連那形狀也小巧如雪。父皇生於小雪時份，在萬壽節的前後，便是白雪飄落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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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年，當雪梅盛開時，小小的梅花承載不了雪的重量，碎白的花瓣便會隨雪花一同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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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梅與雪落，曾是鳳德宮每年一度的絕美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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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獻的雪梅折枝其實和小時候見過的有些不同，野外無人看顧的雪梅，又哪有他母后仔細護養的雪梅樹茁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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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最後存活下來的，終究是那些自生自滅的野花。連他們這對天家的父子，若想看到雪梅，亦只能向外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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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參見父皇。」承一拱手為禮，詢問：「父皇是想把這折枝栽回雪梅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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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續沒有回答，只繼續立在原地，賞那無物可賞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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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亮，月華打在黑漆漆的雪梅樹上，只讓樹身看來更加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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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這處的雪梅是怎樣來的嗎？」凌續突然開口問道，不待承一回答，又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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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你母后跟隨她父兄在玉肅關生活過一段時日，聽說她在某次出遊時，在一處密林中遇見這雪梅樹，她很是喜歡這小小的白花，便折了枝插在閨房裡。後來，她跟著你外祖父回京，又嫁入東宮當了太子妃，這雪梅便被她栽種在東宮；再後來，她成了朕的皇后，這些雪梅又隨著她遷進了鳳德宮，一直到了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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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記得當年雪梅盛開之時，母后總是不畏嚴寒，讓人在這亭子中擺好熱茶點心，燒起火爐，坐在亭裡賞梅，直到父皇聽說了，趕來把母后接回殿裡，母后才甘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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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瞧著凌續的側臉，不禁思忖，母后是否曾經想像過，她的帝皇夫君有一天也會漸生華髮，不再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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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的少年郎，意氣風發的東宮太子，如今就只能看著這些枯乾的老樹，緬懷著亡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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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情深的日子並不長久。父皇為怕母后受寒而巴巴趕來鳳德宮的次數怕是十根手指頭就數得完，但承一還是刻意的提起了這件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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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程惜芙接連為父皇生了三個孩子，貴和宮如日中天，專寵後宮，幾乎要把皇后也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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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顧皇后健在，不得立皇貴妃的規矩，在凌欣弦滿三歲時，晉程惜芙為皇貴妃，授予協理後宮之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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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聖旨頒布下來的那天起，承一就再沒見過那匆匆趕來鳳德宮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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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只有他，一直陪著母后在這雪梅園裡賞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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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一直在等這些雪梅重新長出花蕊，如你母后還在時，那樣盛開。」凌續別開臉，淡淡說道：「但十年過去了，朕已年屆不惑，這些雪梅還是死氣沉沉的⋯⋯朕可以號令天下，卻沒有辦法下旨讓這些雪梅長出一朵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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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一直惦記著母后，為她留著中宮之位，護著這片雪梅園。母后若泉下有知，定也會感激父皇的憐愛。父皇難勿過於傷心，損了龍體。」承一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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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下有知？若你母后泉下有知，定不會等著朕去尋她⋯⋯不，怕她只會潛入輪迴，躲朕躲得遠遠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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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默默聽著。若非身份所限，或者他真會回上一句：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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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龍翔宮和鳳德宮之間就只隔著一道木門。若父皇當日真有心要見母后，也只需要伸手推開一道薄薄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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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曾經那麼愛坐在每逢亭裡賞梅，會不會就是在等她的丈夫，從雪梅園中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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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直到她死心了，放棄守候了，父皇仍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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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竭盡全力，不讓自己的雙拳握緊。就只是一道門而已！但他卻可以把母后冷落至此⋯⋯如今再來睹物思人，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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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不禁猜想，如若母后還在，一直活在這深宮中，父皇又會否回頭看到她的心傷？還是會繼續忽視她，把她遺留在鳳德宮中，無聲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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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最後，父皇對母后的念念不忘，不過是因為人不在了，他終於發現自己失去了甚麼，再來追悔，再來飲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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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年來，不知有多少文官上奏過，說君無后相伴，終究是寂寞，請父皇冊立程惜芙為繼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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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無論那些文官復議了幾多次，父皇仍是把冊立繼后的奏摺壓下不議，直到近年再也無人提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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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想來，若父皇真讓程惜芙入主中宮，她頭一件要做的事，定必是剷除這片雪梅林，抹去母后曾經存在的痕跡。到時就算父皇心裡再不捨，也不可能阻攔新后修葺自己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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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不再立后，會不會有很小一部分的原因，是為了這片雪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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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承一的怨憤才稍稍緩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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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貴和宮那位辛辛苦苦的扳倒了他母后，搶去了掌宮之權，卻始終得不到最想要的位置，她生的兒子永遠成不了嫡子，沒有和他平分秋色，爭奪儲君之位的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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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兒臣並不知道轉世輪迴之說是真是假，但若父皇心中記掛母后，不妨讓人在佛深寺給母后舉辦一場大法事，以慰她在天之靈。」承一看著眼前神情疲憊的男子，輕聲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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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讓全天下的人也知道皇帝的思后之情，知道誰在聖上心中，擁有永遠替代不了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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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生前被虧待了的，便用這樣的方法來稍稍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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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續靜默片刻，終於開口應下：「嗯，這件事就交給你去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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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頓了頓，續道：「不用避忌些甚麼，就說是朕的旨意。」又回過頭來看向承一，「再過一個月，你外祖父便會回京述職，今年大概會在京裡過年，你準備一下，設宴給他和你大舅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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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領旨。」承一點頭，勸說：「時候不早了，父皇早點回宮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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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早了⋯⋯」凌續再次仰首，望向早過中天的月亮，「你先回去吧，朕再待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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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一深深地看了他父皇一眼，沒有再多說甚麼，恭敬的行禮告退，離開了雪梅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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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
曾經聽過一句說話：父母子女之間，沒有沒緣沒故的恨。承一和凌續之間，就是這麼一回事吧？在寫這幾個章節（包括下一章和下下章）時，我總在想，人心怎麼可以這麼複雜？那麼的千迴百轉，深藏不露。（不是作者的心複雜，是角色自己的問題，要分清楚啊～）關於凌續，還有很多事情要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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