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防線 - 第五章-沒有靈魂的少女

　　雅可夫雖然有粗略的看過每種兵器的檔案，但少女們身上所積累的傷痕，卻遠遠多於文字所能記錄的沉重。

　　本應該帶著稚嫩面容的少女，卻能在炮火喧囂聲坦然自若。

　　他實在很然想像，那嬌小的身軀到底背負著多麼龐大沉重的事物。

　　直到現在，那晚上的哭泣能然歷歷在目。

　　自從來到這座基地，妮絲提從未對雅可夫展現過任何的信任。

　　她所有的選擇，都是跟隨她稱為姊姊的雅希瑪。

　　似乎在來到這座基地前，她們已經待在同個單位很長一段時間了。

　　知心知彼的，就像一對真正的姊妹。

　　所以一但妮絲提與雅希瑪分開，妮絲提要不是驚慌失措的像個小孩子，就是為了掩蓋恐懼而兇猛的如同野獸。

　　那天夜晚，雅希瑪被臨時指派去處理人事處的文件資料，留下妮絲提待在地下。

　　在實驗部隊的專屬區域內，有設置足以容納少女體型的膠囊外型放置器。

　　平時可以用來休息和補充能量的設備，並兼顧最初級的檢查和修復功能。

　　然而那就只是用來收納人偶的容器，所有設計都是用來方便長時間的儲存，所以除非主動關閉皮膚的反饋機能，否則無論是誰躺在裡面都會十分的難受。

　　妮絲提是坐不住的少女，所以想當然在沒了雅希瑪的安撫之下，她根本無法待在裡面。於是乎她便獨自一人跑到室外吹風。

　　看著遠處還有零星燈光的不遠處，那是仍然在清理戰場的工程部隊。

　　他們的任務是在下一場大戰前，將無法拖拽回來的機甲就的焚毀，將敵人的屍體徹底掩埋，為戰鬥清理出一片遼闊的區域。

　　「姊姊，甚麼時候要回來啊？」

　　敵人的鮮血與金屬燃燒的氣味混雜在冰冷的空氣中，味道十分的難聞且有害。

　　因此就算敵人才剛大軍壓境，今晚並沒有半名人類出來巡邏，頂多就是守候在螢幕前，注意自動槍塔是否有發現異常而已。

　　再偷偷出來前，妮絲提已經在點名系統上面已經做了手腳，所以直到雅希瑪回來，或者是清晨的曙光出現，妮絲提依然都能待在外面。

　　大概吧？

　　「這不是妮絲提嗎？」

　　「嗚呀──！」

　　妮絲提坐著的位置是一處自動機槍陣地的上方，除了雙連裝的機槍稍微高於陣地外，四周都被沙袋和水泥為的水洩不通。

　　她嬌小的身軀迎著涼風，感受著髮絲晃動與冰霜掉落肌膚傳來的觸感。

　　當四下安靜無聲時，人總會將心情放到最輕鬆的狀況，如果這時有一聲突然的聲響，就足以讓任何人驚嚇到掉落到了下的雪堆上。

　　而現在的妮絲提……差不多就是這種狀況。

　　在少女的尖叫聲下，掉落在了堆積在底下的積雪。

　　「妮絲提！你沒事吧？」

　　幾分鐘前雅可夫剛結束數不清的幾次的戰後報告，然後就被麗姿中校幾乎是驅趕的趕出指揮中心，強迫去休息個幾個小時的時間。

　　只是就算沒有踏上戰場，單單是在基地裡發號施令。敵人大軍給予的壓力，依然讓他腎上腺素到現在都沒有消散。

　　腎上腺素刺激著大腦產生亢奮的心情，這讓雅可夫實在難以入睡。於是他就在基地內散步，然後就遇見了同樣出來吹風的妮絲提。

　　「上校？我……我、我沒事。」

　　柔軟的雪堆很好的吸收了妮絲提落地的衝擊，她很快的撥下身上的雪花站起身來。

　　雖然是驚慌失措地說著自己沒事，但黑暗中的少女面容上，滿臉都是零食被搶走的小女孩般，那種怨恨的表情。

　　「抱歉啦！沒想到你真的會被嚇到。」

　　雅可夫上校說著，伸手將紙袋中可可拿出。

　　「那這杯熱可可就當作補償吧！」

　　「不、不用，上校，我們人偶……嗚……謝、謝謝。」

　　妮絲提看著上校已經將熱可可拿到了面前，她最後還是小心翼翼的接過。

　　彷彿是第一次碰見貓泥的小貓，畏畏縮縮的嘗了幾口後，眼神雖然還是十分銳利，但稚嫩的面容已經浮現出驚喜感。

　　「這是你第一次喝嗎？」

　　「恩，第一次。因為這種沒效率的攝取能量，不符合系統的運算。」

　　人偶除了傳統的連接基地燃油與電力網路補充能量外，為了應對嚴苛的作戰環境，是可以和人類一樣食用有機物產生能量的，只是效率會很低下。

　　所以如果非必要，人偶們是不會和人類一樣，依靠食用來補充所需的能量。

　　那樣既不符合作戰效率，也不符合戰場的資源控管。

　　因此別說是普通的人類飲品，就連最難吃的野戰口糧，妮絲提也沒吃過幾次。

　　身為人偶，只要補充好自身的能量，確保能夠作戰就好。

　　這樣就足夠了。

　　──這都是她唯一的姊姊告訴她的事情。

　　「那麼你要不要跟我來，我正好要去食堂找點宵夜。」

　　「欸？」

　　「我記得麗姿中校有說過，就算是到了深夜，食堂還會留有直接加熱的餐包。」

　　「恩。」

　　妮絲略微的點了點頭，並且小聲的呢喃道:

　　「如果這是命令……」

　　基地的食堂是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反正這裡的天氣無論是老鼠還是普通的食材都會被凍成冰雕，所以並不需要去擔心保存問題。

　　灰暗的食堂內，除了緊急燈光還亮著外，其餘的光源都被最後離開的伙房兵給關閉了。

　　好在今晚有遇到妮絲提，藉著她雙眼的紅外成像模式，很輕鬆地就找到電源開關。

　　食堂內的布局很接近自助餐館，中央全部都擺滿了餐桌椅，各種飲料機、零食和熱食區都靠著牆壁一字排開。

　　「妮絲提，你有不喜歡吃的東西嗎？」

　　「沒有，只要是能吃的，我都會吃。」

　　戰場上可沒有得挑剔──這說來簡單，想必那是絕大多數人類士兵都無法想像的選擇。

　　人類的屍體、凍死的老鼠或剛綻放出生命的蟲子，只要是能夠分解的有機物，都是她能夠吞食下的東西。

　　鋼鐵的身軀吞食血肉身軀，這或許就是注定的命運。

　　「那我就拿……」

　　「上校，我……我不喜歡吃青椒。」

　　「青椒嗎？我知道了。」

　　或許是妮絲提的錯覺，但雅可夫上校似乎笑了。

　　雅可夫隨後用識別證打開保溫櫃，分別取出牛肉和羊肉的銀灰色餐盒，接著放進加熱器內。

　　這些餐盒除了肉類有差別外，其餘的配方不外乎就是馬鈴薯之類的澱粉類。

　　儘管高鹽、高熱量，調味為了方便保存所以十分簡單，但口感上比起野戰口糧已經好上不少。

　　也比同伴的屍體來的好……

　　「小心別燙到。如果吃不習慣，我這份可以給你。」

　　餐盒加熱的時間很短暫，只要當餐盒的外表看見明顯的腫脹，就代表已經烹飪完成了。

　　拿著把冒著白煙的餐盒放在餐盤上，妮絲提跟著雅可夫上校，挑選了距離加熱器最近的位置坐下。

　　這還是妮絲提第一次食用這種東西，她小心翼翼的跟著箭頭記號猜開，宛如在猜除某種未爆彈一樣。

　　熱騰騰的水蒸氣碰到冰涼空氣化成的白霧，不斷從餐盒被撕開的縫隙不斷冒出。

　　妮絲提拿起湯匙，謹慎的嚐了一口。

　　「嗯──！」

　　少女的表情變化十分明顯，儘管眼神中的膽怯和緊張沒有全都消失，但已經比剛才好上許多。

　　「好吃嗎？」

　　「好……好吃。比應急口糧好多了。」

　　「應急口糧？」

　　「總之就是上校您不會想吃的東西，那是人偶們專屬的『食物』吧！」

　　當油料或電池的攜帶困難時，人偶們就會轉為攜帶應急口糧。

　　雖然被稱為口糧，但那絕對不是人類會想要去觸碰的。

　　應急口糧的外型是黑色長條狀的，因為混雜著各種人偶所需的能量和資源，它的味道就跟外表一樣難吃。

　　但只要從他們誕生以來就一直食用，習慣之後就不太怎麼討厭了

　　「那就多吃點吧！」

　　就算經歷過慘烈的戰鬥，看過她們奮戰的身影與鋼鐵般的冰冷堅強。

　　但此刻看著妮絲提的模樣，雅可夫心中的疑問仍然沒有消失。

　　她們有著人類的身軀，是有著人類樣貌的武器。

　　所有方面遠比人類還要更加優秀，更加能夠殘酷惡劣的戰場。

　　當面對人類中絕大多數人都不願意面對的痛苦，她們會義無反顧地踏上前，為能力所及的人類擋下痛苦。

　　然而這樣能夠被稱為英雄的行為，卻絕對不是她們所願意的。

　　「妮絲提，如果……如果這場戰爭結束……」

　　「永遠不會結束的……」

　　雅可夫本來想問問看，當戰爭結束後她們有甚麼想做的事，但話還沒說完，就被妮絲提幾乎怒吼的打斷。

　　「只要這場戰爭還有人類，就根本沒有結束的一天。」

　　「甚麼？妮絲提冷靜點。」

　　「姊姊她都跟我說了。」

　　「雅希瑪？」

　　「戰爭如果再這樣下去，人類就會因為資源的消耗殆盡，逐步的失去各個戰線的優勢。但就算此刻人類放下那可笑的自尊，投入所有的力量，並將所有的機甲與人偶都全面生產，生產的數量也沒辦法填補戰場上的萬分之一。那談論戰爭的結束根本沒有意義。」

　　在徹底封閉對世界的那一絲希望前，妮絲提也問過雅希瑪姊姊她們同樣的問題。

　　只是她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是帶著多少對未來的期望去詢問的。

　　人類不是常說，飛的越高，摔得越重。

　　與其在心中填充不切實際的希望，依照系統冰冷的計算，執行人類的命令，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未來的人類依然會開發出新的兵器、新的計畫，甚至其他的國家也共同的發起反攻。」

　　妮絲提所說的並不是不可能，至少是雅可夫內心所能預想到的其中一種可能。

　　「那又如何！最後還不是會被拋棄在戰場上。」

　　「拋棄？怎麼會，你們可是……」

　　此時妮絲提腦海中又再次迴盪起過去的記憶，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少女的右眼緩慢地流下淚水，而原本明亮的左眼，此可已經被視網膜上不斷閃爍的警告給覆蓋。

　　「上校，你會為了勝利付出多少的代價？一名士兵、一個排的士兵，還是整座城市。」

　　「戰爭都會有代價的，這不是犧牲多少的問題。這……」

　　「所以為了每一次的勝利，我們的犧牲就是理所當然的，不是嗎？用著最少的代價，換來了最多的勝利。可能正是因為我們遲早被取代，遲早會因為某場戰役而徹底的消失，所以戰爭的結束對我們來說根本毫無意義啊！」

　　沒有犧牲任何的血肉身軀，唯一犧牲的就只有可以量產，不會感到疼痛的人偶。

　　這不就是人類所期望看到的未來嗎？

　　「妮絲提冷靜，我不會……」

　　雅可夫嘗試著想要讓少女冷靜，但隨手就被她壓在了椅子上。

　　少女能夠與雪怪媲美的力量，直接讓桌上的一切都紛紛掉落下去。

　　在餐盤與餐具連續且清脆的掉落聲下，妮絲提看著雅可夫不斷將淚水滴落在他的面容上。

　　那是冰涼的淚水，但卻有著溫暖的錯覺。

　　「上校，請您不要再這樣給予我們希望了。您只要繼續將我們當作武器，找一片戰場讓我們前往就好。」

　　她們不是人類，不用任何關於未來的希望。

　　人偶服從指令，衝向敵陣，止進不退。

　　完成使命後閉上雙眼，這才是對人偶最好的宿命。

　　大概是因為將心裡頭的話一股腦地說出，這讓妮絲提舒服了不少，也讓她稍稍的冷靜了下來。

　　但此時冷靜下來的她也意識到，身為人偶的她卻將人類的指揮官壓在身下，甚至還胡言亂語的說出人偶不該說出的話語。

　　監禁、銷毀或強制重製等命運，已經在已然在躁動的少女內心產生。

　　「所以上校……」

　　「做的很好，妮絲提。但女孩子別總是哭泣，這樣可不好看。」

　　沒有預想中的怒火，沒有如雷聲的嘶吼，有的就只是觸碰到臉頰的溫暖手掌。

　　「嗚──！」

　　妮絲提被這舉動嚇得立刻起身，連連後退跌坐在長椅上。

　　雅可夫雖然也還是有些混亂，畢竟妮絲提現在的舉動，絕對不是冰冷的機械可以展現出的行為。

　　「好多了嗎？這世界總會有意外發生，所以有時哭泣是很好的宣洩。認真的說，我也對這場戰爭沒什麼把握，但是你知道嗎？如果在黑暗中失去了向前的燈光，那麼就永遠都不可能走出黑暗。」

　　比起那些被人類驅趕上戰場的鋼鐵機甲，此刻的妮絲提更像是一位平凡的少女。

　　「上校我……」

　　從顫抖的語氣中，可以聽得出妮絲提的恐懼。

　　因為就算是人類士兵，以下犯上就是足以上軍事法同的重罪，更何況是必須絕對聽從人類指令的人偶。

　　只是這次雅可夫不打算做出任何的懲處，也不打算對面前的少女做出任何情緒上的反應。

　　反正這只是普通的少女在宣洩情緒而已，就算是抗壓能力超群的戰場老兵，也或多或少會有這樣的時候。

　　身為她們上級的指揮官，本來就有義務確保她們的身心狀態。

　　「如果想要繼續說，那就繼續說吧！」

　　「沒有，我沒……」妮絲提欲言又止後，她迷茫的眼神短暫飄移接著說道:「上校，您是怎麼看待我們的？武器、人偶，還是冰冷的機器……？」

　　武器、人偶、機器，在人類的語言中並沒有本質上的區別。

　　都是一樣的冰冷，且都是人類所創造的所有物。

　　沒有自我的思想，所有的一切都是人類所期望的行為。

　　雅可夫儘管是帶著從容的表情，但實則他的內心十分的混亂。

　　「這問題，老實說我也不知道。」

　　「欸？」

　　「我們人類啊！看待事物的角度，會隨著時間的變化而改變。也許昨日還是冰冷的機械，明天就成了溫暖的太陽也說不定。時間不早了，再喝一杯熱可可，就回去吧！我想雅希瑪也差不多快結束了。」

　　雅可夫上校說著，重新裝滿一杯熱可可放在妮絲提的面前，然後轉過身收拾起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食物與餐具。

　　這樣的感覺好遭，彷彿就是少女成為了她最不希望成為的……人類。

　　「總之，只要我還在這座基地，心中仍然保有身為人類的使命，我就不會讓任何的犧牲成為理所當然。無論身分是甚麼，人偶也好、機甲也好，甚至是人類也好。這場戰爭，將不會有任何的犧牲者，而是無數為了未來而戰的戰士。」

　　至少在這座基地裡，這些少女們此後將不會再被當作冰冷的兵器。

　　雖然人類的固執是出了名的麻煩，但遣移默化的改變，只要時間許可就會有成果。

　　但也要時間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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