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好不容易捱過了負責教學的半個月,勇利覺得瞬間到了天堂。
空氣是醫院常見的酒精味混雜消毒水味,還有老舊的空調味,聲音是護理師們的嬌軟聲音⋯⋯
「11B是誰的!病人的血壓一直在逼逼叫快他媽去處理好嗎!」
一切美好,可以跟他的偶像一起查房,不用看主任嚴肅的臉,又沒有小朋友跟進跟出!
雖然這半個月維克托不是在下班後約他出去教學順便吃飯,就是突然出現在值班區域,但是能夠直接跟著主治查房還是意義重大的。
——但他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由於是交班的第一天,維克托多花了一些時間在確認病人的紀錄。
「嗚哇,雅可夫這樣子的用法健保不會給付吧⋯⋯雖然他夠資深不會被怎樣,但我可不能這樣開啊。」年輕的主治一邊聽住院醫師報告病人的變化,一邊研究著用藥。雖然沒什麼條理,比起教學更像是自言自語,勇利也從中學到很多。維克托偶爾會停下來跟勇利解釋,這個藥物只能用作單一療法、另外的藥物單價比較高、而這種藥物可以和其他類似效果的藥物配合使用⋯⋯雖然都是經常使用的藥物,勇利還是聽得一頭霧水。藥物真的是一門很大的學問,他到現在也只會最基本的處置,更別提考量藥費或健保成本這種更進一步的問題。
「啊,這個病人的確是用這個比較好,我怎麼沒想到呢。」就連已經是主治的維克托,也還在跟更資深的雅可夫學習。而且很多時候,並不是單純考慮病患狀況和藥品就可以解決問題。
新入院的病患和配偶分居已久,中風後人格改變,配偶更不願意和他同住。維克托問了很多個問題,配偶都表示不太清楚,而且對話之後,他們發現病患除了中風的後遺症,似乎還有些失智症的症狀。
「醫師你看能怎麼治就怎麼治吧,反正他現在生活也沒什麼。」患者的妻子站在床尾,一臉無奈,距離他的丈夫的比在場任何人都遠。中間請家屬表現平常對話的模式,妻子也非常忌憚的樣子,不敢接近。
維克托也沒有再多花時間,簡單解釋之後的處置就走出病房。
「學長,失智症的部分需要用藥控制嗎?」勇利仔細看了筆記,發現並沒有相關的處置。
「失智症藥物要自費,看他配偶也不願意替他付錢,就免了吧。」維克托淡淡地說,似乎已經習慣了。即使已經是全民健保的時代,醫療非常的便宜,也還是有家屬不願意或無法負擔醫藥費。勇利有些感慨,在原地多想了一陣子。回過神,維克托已經走遠了。
「老師,走過頭了!」他急忙喊住維克托:「病人在11A。」
維克托已經走到12號房門口了,趕緊剎車,一甩長袍往回走。明明就是個冒失迷糊的動作,他做起來卻是十分優雅,長袍在空中劃出弧度。勇利看著主治,心理不由自主地覺得可愛。有些被病患影響的壞心情一下子煙飛雲散。
「偷笑什麼。」維克托湊近勇利,他瞬間手忙腳亂起來。「這麼悠閒的話,我來考考你好了。」
「咦不要吧我錯了啦⋯⋯」用手上的單據掩面。
「手指感覺異常要考慮脊髓哪個位置損傷?」
「我想頸、頸椎,吧?」
「第幾節脊椎?」
「呃⋯⋯」
「這樣不行,回去再唸書。」然後維克托頭也不回的走進病房。
「是!」勇利懊惱地跟上。
結束查房,維克托已經準備踏進電梯,突然一腳收了回來。
「剛才那一床的藥再給我看一次。」維克托整個人掛在勇利的肩膀上,指著床位表上。他並不是沒有受到病人的影響,所以選擇用撒嬌來舒緩情緒。反正左右沒人,勇利就任他了。
「老師你剛才停掉Ticlopidine,改成我們院內有的Aspirin,其他藥物跟之前一樣。」勇利把單子舉到維克托面前,一邊主動解釋。
「這床現在已經用了一項自費藥,我記得這樣一個月要一千多。他現在劑量明顯不太夠,要是再調整會不會太貴⋯⋯」維克托自言自語,末了搖了搖頭。「算了,還是先觀察一下狀況,真的不行再用。」
勇利是捧著心臟回到護理站,披集正埋首在一堆醫囑單之間,蓋章翻頁的動作不停。
「維克托好溫柔喔,還會為病人的花費著想。」
「你的動作簡直跟南小朋友一模一樣。」雖然被狠狠吐槽,勇利絲毫沒有從迷弟模式中走出來的意思,依然捧著床位列表,用粉紅泡泡汙染空氣。
還好一通電話解救披集離開泡泡洋。
「勝生勇利你好。」手機鈴聲的前奏剛響起一個音節,就被勇利接起。是學長。他眨了眨眼睛,不解地看向披集,他的室友回他一個同樣茫然的眼神。
「醫學評鑑委員會的問答⋯⋯評鑑?咦,要找我嗎!」
醫院的評鑑需要找一位優秀學生訪談,神經內科的住院醫師部分,克里斯指定了勇利。掛斷電話的時候他整個魂都飛天了,還是披集看不下去,硬把他拍醒。
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先去問問學長姐吧,披集這樣建議。勇利只好撈出積滿灰塵的社交軟體,發文求救。
最後他得到了一份總醫師私訊來的注意事項⋯⋯雖然有想過請學長姐說情,但他最熟的學長就是總醫師,交情最好的也是,實在是太尷尬了。總不能直接請本人取消這件事吧。
隔天早上,看完了學長姊的建議,以及克里斯的文件之後,勇利還是非常驚慌。
「怎麼辦啊披集,克里斯居然要我去受評,他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我成績那麼差臨場反應也超爛的,怎麼可能可以應付評鑑委員⋯⋯勇利彷彿又想起考試當天的慘劇,臉色慘白。
「勇利你別擔心啦,不是對你有什麼要求,而是你的上司倒楣被選中了喔。」披集也努力幫勇利打聽了一些資訊。看勇利已經震驚到說不出話,他自顧自地講了下去:「護理師姊姊告訴我,聽說還是雅可夫親自指定維克托去應對評鑑委員。」
原來一切都是因為維克托嗎⋯⋯才這麼想,對話主角就探頭進討論室。
「等一下訂餐記得訂我的份,我們中午吃飯討論一下評鑑。」然後他招了招手,示意勇利跟他一起準備查房。勇利內心有千百隻草尼瑪在奔騰,但還是跟了上去。
坐在電腦前,勇利打開院內信箱。
「克里斯就這樣把工作丟給我,我根本都還沒看過內容。」維克托把椅子拉到一旁坐下,一臉委屈的說,只差沒有趴在勇利肩膀上哭了。但他整個人黏到勇利身上,把重量全給了肩膀。
「學長⋯⋯」不能說很重,但不說的話要怎麼讓學長起來呢。在他想出標準解之前,維克托已經搶過滑鼠的主導權,打開檔案看了起來。雖然已經瀏覽過,勇利還是認真的跟著研究。
勇利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他前一天不小心太晚睡,早上完全是靠著意志力在支撐。
維克托把自己的白袍脫下蓋在他身上,把文件瀏覽完才登出離開。
「不好意思,我們下午衛教要用到討論室。」護理師敲了敲門,發現裡面背對他的醫師毫無反應。走近,從長袍看來應該是個主治,但他對這個黑髮的主治毫無印象。他拍了拍醫師的肩膀。
「啊⋯⋯」勇利迷迷糊糊地醒來,迷茫的抓住下滑的白袍。「抱歉,你剛才說什麼?」
護理師瞪大了眼睛,機械式的覆述了一次。
勇利點頭表示理解,說聲辛苦了就走了出去。
白袍上的縮寫是V.N.⋯⋯護理師覺得他知道的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