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達爾曼宮庭院裡,早已是百花競相開放,一片爭奇鬥豔的春景。
但此刻整個行宮中人聲鼎沸之處,卻不在這曼妙的花園,而是在吏部裡。
原因無他,去年底舉行的科舉考試在經過漫長三個月的閱卷、覆核程序後,其結果終於將在今天正式由左吏大臣卓文世,會同右吏三品尚書蘇綽,向二位宰相報告各科錄取的情形。
卓文世道:「今年技科取士,在天文、地理、數學、農技、醫學、工礦的報名人數也比往年多了,錄取後就可以分配到各部幫忙了。」
共同與會的另外還有同屬行政體系的禮、農、工、商、刑、兵、稅役等部大人,以及獨立於各部之外職掌司法的大理寺,和負責醫療的太醫院。
雖說各科閱卷之人都由各部院的權威人物擔任,是故早已知曉將會錄取那些人才,吏部僅統籌代辦全國科舉,但榜單須由各單位聯署,且錄取考生的試卷也須再做最後一次確認,所以才會出現在非晨議時間,各部院眾臣齊聚一堂的場面。
就見身著紅、藍、黑、白各色官袍,四十幾位官員們來回穿梭,彼此討論著這次應試考生資質與答題的內容,讚賞的、不以為然的聲音皆有,此起彼落。
而站立在這一群官員之中、身高堪堪只及旁人一半的孩子,看來便特別顯眼,那就是司亞浩。
對他來說,這次場合是個難得的「實務見習課程」,讓司亞浩得以親身體驗國家取士標準並觀察未來為官者素質,所以他除了傾聽每位官員對於考生的評論外,兼之一心二用,翻閱手上的試卷。
經史策論科,題目為「論治」。
司亞浩抽了一份試卷讀了起來,「……刑獄關係人命,不可以不慎;賢人君子乃國家脊梁,不可以不敬;農耕為國家之本,不可以不急;酒色寵佞為亂德之甚,不可以不戒。夫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
「正典、舉材、經濟、戒身,乃至民心,都有談論到,倒是篇不錯的文章。」司亞浩下了這樣的評語。
杜如誨笑著點頭,「殿下才思敏學,短短幾句評論,就能說出文章菁華,陛下要是在這兒,肯定也會對殿下的表現感到欣慰與讚賞才是。」
另一旁,已看完經史策論科試卷的房慶極並沒有跟著讚揚,只是說道:「殿下先別急著下評語,不妨看看其他兩卷,再說誰是第一?」
「……勢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當以法、術、勢觀行知人,取長補短。因可勢,求易道、故用力寡而功名成。而人生有好惡,故民可治。夫人主之大物,非法則術也,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於官府,而布之於百姓者也;術者,藏之於胸中,而潛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顯,而術不欲見。」
司亞浩細細品味這每一字句,深覺對其脾味,「這人對於用人御眾之道還頗有些見解,另外他所說的法、術、勢之細部思想,倒可以再多著墨些。」
他拿起最後一份文章,「……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則文武爭馳,君臣無事,鳴琴垂拱,不言而化。」
司亞浩心想,通篇大論的「諫十思疏」,倒像是在教父王怎麼為君治國,可父王若是不開明、不勵精圖治,又何來當今國家繁榮之景?
雖有些不以為然,但司亞浩不願表現出來,只點頭道:「好文章。」
可就算他內心再深沉,臉上再如何不顯山水,但畢竟只有十歲,又豈逃得過為政三十多年老狐狸的銳眼?
房慶極看得出他的情緒變化,心中仍不免暗嘆:殿下才十歲,就已懂得收斂,懂得寬容,懂得如何處事才不會寒了臣子的心,這樣的殿下,已俱備成為一位王者的資質。
但他能否保持這樣的心態,一直到登基繼位?他未來能否繼續成長,亦或是停滯不前?
所以,王子十一歲拜師之事,格外重要。為私,這不僅是他與杜相間左右勢力之爭;與公,這更是關係到司國的未來。
杜如誨等他都看完方問:「依殿下之見,這三篇文章,何者最好?」
司亞浩毫不考慮地就把第三篇刪掉了,但又遲疑了一會,才道:「當以第一篇為最。」
事實上,他還比較屬意第二篇的內容,可如此偏重權術的思想,比之第一篇來為免失之中庸,格局也較小。
蘇綽當下便指著榜單道:「吏部幾位大人合議的結果,也將其評為今年第一。」
卓文世介紹,「本令初,二十五歲,穎川縣人,為經學世家之後。其祖父,就是被朝廷封為『博學士』的本鴻儒。」
杜如誨接著道:「是啊,本老先生學富五車,又熱心於教育,雖不曾在我朝任官,但作育英才無數,門生遍佈,老夫便曾蒙他指點一二。」
房慶極點頭道,「房某也曾受益良多。」
司亞浩心想,看來這本家倒真是實至名歸的經學大家,連當朝二位宰相都曾在他門下接授過指導,而今後輩裡出了個狀元,倒也不會教人太意外了。
就在此時,杜如誨轉頭看了蘇綽一眼。蘇綽會意,上前恭敬卻又略帶小心地對司亞浩道:「今日邀請殿下前來,除了知會科舉錄取結果外,另一件事就是要商討殿下明年要拜師的事情。」
杜如誨接口笑道:「拜師之事可不能馬虎,師尊人品學識尤為重要。我看這新科狀元本令初家學淵源,才華洋溢,足堪大任,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司亞浩怎會不知杜相保舉本令初的用意?一旦本令初真因此當上王子師,一來便可拉攏學界泰斗穎川本家,背後代表的是司國大半官吏;二來就是將他這「幼稚小兒」從此控制於掌下。
司亞浩不正面回答,只是笑著四兩撥千金,轉頭向其他大臣問道:「在場諸位大人,不管是禮、農、工、商、刑、兵、稅役部,乃至大理寺、太醫院都可以推薦人選啊,怎麼都不說話?」
見殿下請他們推舉人材,李暮、宋夫人、胡玄等連忙回應,「殿下厚愛,臣等所有不過枝微末技,怎能擔此重任?」
司亞浩笑著搖頭,「眾位大人這麼說便是過謙了,各行各業皆有其獨思巧意所在,夫道貴在精,皆可為師。像農家就是農業經濟與科技民生的學問;刑家則是法治的觀念與理論辯論的思想;兵家就是軍事戰略的運用;而商家影響更大了,不僅為天下財富的創造者更是帶動經濟的活泉。」
見司亞浩如此推崇,讓李暮等人除了拱手回禮外,臉上都有幾分欣喜。杜如誨見他三言兩語,便讓一干大臣感激莫名,心中也不得不暗嘆殿下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拉攏人心的好手段。
看來殿下對於拜師之事,心中也有了一定的計較,否則態度不會如此曖昧不明。為了要讓王子師人選出自右派,他往後勢必要再多費些功夫尋找了。
房慶極則心想,殿下除了有才學有能力外,也懂得收買人心。這股魅力,莫怪他家幾個小孩子天天都吵著要跟他上朝,尤以房諒諒為最,開口閉口都是殿下長、殿下短。最近才轉移目標不再煩他,改天天跑總聖殿聽道去了,這還是因為他們某天偶然在那裡遇見了殿下!
殿下就像是一塊天然的寶石,吸引人們的目光去追隨。可這塊美玉,還需要一位巧匠的雕琢,才能讓它定型,散發出永恆的光輝。
可究竟是誰才能擔此重任?而又是怎樣的人選,殿下才能忍容其在自己頭上動刀?
在上次的會議中,並沒有確切決定出世界會議的舉辦地點,只大概提出幾個條件,例如交通便利(遠來是客,總不能選個讓人不好到達的地方吧?)、經濟發達(說穿了就是要展現國威)、山明水秀(由施全轉述樞機神官的要求,為了要給御座蓋接待所)等等後,便交由底下官員負責篩選出符合條件的省郡縣,只等下次會議再議。
而這幾天,杜府管家光是收拜帖就收到手軟,宰相府門口人潮川流不息,在首都只要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官員,幾乎都上門拜會了。各大駐京商會總社更是天天輪番上陣,今天是大掌櫃、明天換二執事,輪流到杜相家門口站岡。這些人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希望影響杜相的決定──世界會議的地點究竟要設在哪裡?
商人希望早一點得知消息,好搶先在周圍布下自己的據點,將各國客人的食衣住行全給包辦下來;官員們則希望地點能設在自己治下的縣,原因無他,如果整個世界會議圓滿無事落幕了,他們這些地方父母官可是大功一件,仕途前程似錦,運氣好一點,直接升到中央的位置也是有可能的。
各地聖殿竟也加入這場角逐之列。如果能做為東道主,等於是代表整個教廷接待御座閣下,還有,如果能讓御座到自己小小的聖殿走上那麼一回的話,未來幾十年裡,可想而知,蜂擁而至慕名前來參觀「御座親臨」聖殿的信徒會有多少了。
這天,杜如誨下朝後,杜相的轎子照往例,對於門外車水馬龍盛況視若無賭,片刻不停直接進了宰相府。
僕人們伺候完杜如誨更衣,並奉上溫潤的茶水,管家見杜如誨眉宇間已卸下那份嚴肅,露出輕鬆的神情後,認為時間可以了,便恭敬地遞上拜帖。「相爺,有客來訪。」
杜如誨讀出上面的署名,「湘樊商會商凌羅?」她來做什麼?
他沉思了一會,道:「不見。身為朝廷官員,和商人太接近,不管有無利益來往,總是不太好聽,尤其又是這種敏感時機。」
管家命人出去傳話,沒多久那僕人回來後,又帶上另一則消息。管家聽了轉頭對杜如誨道:「相爺,稅役部梁大人正在府外求見。」
「梁曄?讓他進來吧。」
但由僕人一同引領進府的,可不只梁曄一人。跟在他身後,那身著紅綺羅、雪霓裳、玲瑯環佩的妙齡女子,可不正是剛剛被杜如誨拒於府外的商凌羅?
梁曄看到杜如誨皺起眉頭,知道他不喜有人違抗他的命令,忙道:「右相先別惱,商會長可是帶來一份大禮要孝敬您的呢。」
商凌羅對著杜如誨微微一福,笑著問候幾句,便抬手讓身後的人呈上了一個盒子。
光從那盒子表面細緻的雕工來看,已可說是難得的工藝品;不知這裡頭所裝之物,又會是何等絕品?
盒蓋一開,裡頭便蹦射出五采光芒,讓人眼前為之一亮。
竟是琉璃寶燈?
「日前聽說右相曾在此物前佇足觀看了許久,想必是有些喜愛。凌羅不才,手下和竺國商人有些往來,剛好購得此物,便急急拿來獻與右相大人。雖不比頂級貢品七采琉璃,卻也堪稱是絕品了。」
右相心裡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拿到寶燈後馨兒高興的表情,而是想到,這商凌羅的勢力竟然連王宮內苑都伸得進去,為她探知消息。倒底有多少人拿過她的好處──不,或許他該問,到底還有誰沒得過她的好處?
他也不推辭,面色如常,蓋上盒子,揮手叫下人將東西收了進去後,便端起了茶碗,啜了一口才問道:「商會長特來我這,又送上這份禮物,用意是什麼?」
他也不和她繞圈子問話,雙方都是明白人,他既看得透她送禮是別有目的,她也該知他底線。「如是為了世界會議地點的事,那請商會長不用忙了;此事已成為官、商、甚至教廷關注焦點,並非是商會長或是老夫一人之力可影響全局的。」
面對這樣收禮卻又拿喬的行為,商凌羅也只是笑道:「凌羅還不敢拿此事勞煩相爺,此番前來是為了販鹽配額的事。如果右相能幫我在新政下站穩版圖,除了原本該納之稅外,我願意額外再撥一成稅出來,當做是給右相的禮金。」
饒是杜如誨這樣的人物,聽了商凌羅開出的條件,拿著茶杯的手也不禁微抖了一下。一成,那會是多少的金額啊,照目前商凌羅所獲的配額算起,那差不多是東南省近千戶平民一年收入的總合……
他臉上表情不變,慢慢地放下手中的杯子,才道:「商會長怕是找錯人了吧?陛下已有聖令,命商部胡玄大人負責此事,而胡大人又屬左相一派人馬,老夫怕是無能為力。」
「相爺這話卻是忒謙了。別說相爺在朝中對各項政令皆有一定影響力,就是在陛下面前,您的意見比起左相來,可也只重不輕啊。」
商凌羅不虧是一會之長,這幾句奉承話的確是讓杜如誨聽了很是受用。
「販鹽版圖一旦重洗,對凌羅來說,只是錢財賺多賺少的問題,湘樊商會牙一咬,忍忍也就過去了;可如果讓左派的大人出了頭,全權主導這項改革,對相爺您可是大有影響啊。所以凌羅才厚顏請相爺幫忙,不只是為了自己,同時也是為了相爺您。」
杜如誨看著眼前這個笑顏如花,語氣真摯的女子,忽有所感,「你若去求房慶極,對你達成目的不是更容易嗎?就連胡玄也是你的舊屬……」
商凌羅眼底飛快閃過一道光芒。她臉上笑易不減,「想必我與房相間的過節,瞞不過相爺的耳目;既然如此,相爺又何必多問?是在試探凌羅的誠意嗎?」
說這些話時,她的眼亮得出奇,彷彿有團火簇在她眼中燃燒。
或許他該感謝,當初房慶極的一念之差,使得現在商凌羅願意站在他的面前;可敵人的敵人,就會是自己的盟友嗎?
杜如誨不答,只抬頭望向窗外。就快變天了。不管是鹽稅的事、世界會議的事、還有王子選師的事,這一年司國的朝廷,註定會和現在的天空一樣,風起雲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