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回到山洞旁後，麥斯很快的把狀況交代了一遍，出乎安琪拉的預料，連原先以為會反駁的諾亞都一聲不吭的聽完，然後『喔』的簡短肯定了麥斯的做法。

 

　　其餘三個小孩子更加不會反對，表現出了只要麥斯和諾亞在，他們對於這些決定都沒有異議。

 

　　接著是艾娃問出了安琪拉所沒問出口的問題。

 

　　當晚，在麥斯再次敘述著狀況時，所有人保持著沉默，連呼吸都放輕了，彷彿害怕錯過埃蒙的回答。

 

　　聽完的大人只用著平板的語調回了句『我知道了』。

 

　　至於知道是會跟他們一起走、還是不跟他們一起走，不論麥斯怎麼追問，埃蒙都只是在回答完『不確定』之後保持著沉默。

 

　　束手無策的麥斯只好告訴了埃蒙自己一個下午的研究，決定了的逃跑路線，然後在輕輕的一個點頭後不再做更多詢問。

 

　　＊

 

　　隔天一早，所有人都被麥斯叫了起來。

 

　　還沒清醒的安琪拉坐在山洞邊，靠著山壁打盹。

 

　　「安潔，去洗臉！你們三個也是！」麥斯一邊推了推他們，一邊對自動先去洗了臉回來的諾亞交代著什麼。

 

　　幾個小孩子一邊打呵欠一邊揉眼睛的走到水邊。

 

　　等到幾人清醒了許多，麥斯才重新對著他們說了一遍計畫：「安潔等等和我一起去接大衛他們，柯林、你跟著諾亞，去把前幾天設的陷阱全部拆掉，還可以用的草繩就捲好帶著，艾娃和艾莉去採點比較容易攜帶的水果，一個小時之內回來這裡會合。」

 

　　小孩子們紛紛應聲知道了。

 

　　各自行動後，安潔牽著麥斯的手，再次往村子的方向前進。

 

　　＊

 

　　大衛重新確認了一遍包裹中的東西。

 

　　兩把約小孩子半截手臂長的打獵用刀、一把剪刀、兩塊摺好的粗布、一條三米多長的麻繩、一小罐鹽巴、兩塊他用的特別順手的打火石、兩個小木碗，兩隻木湯匙、還有昨天晚上省下的一塊硬麵包和一張泛黃的舊地圖。

 

　　他本來還想多帶個油燈，但要把油和燈分開來帶就有些麻煩，加上燈的本體有些佔位置，為了不引人注目，這樣已經是最好的了。

 

　　大衛把包裹綁起來，偷偷的溜出了簡陋的小屋。

 

　　這個村子－－昨天所遇到的那兩個孩子的家鄉，在他們來時就已經變成了一片灰燼。

 

　　大衛對這樣的場景並不陌生，他們隨著這些『商人』到過三四個地方，全都是這樣的，他剛開始還以為是意外，後來才漸漸意識到，這些是做出了與他們村子不同選擇之後的下場。

 

　　第一次幫忙挖坑、搬焦屍時，大衛也忍不住嘔吐，其實被火燒過的屍體並沒有太重的腐臭味，只有隱隱帶著肉香的焦味。

 

　　掩埋完第一批屍體後，他在夢裡不斷的看到那些黑影逼近自己，因為燒焦而萎縮的黑色小手一直想要抓住他，那刺鼻的味道也圍繞著他不肯散去。

 

　　他以為自己會因此永遠也不敢吃肉，但是當真的開始幫忙搬運煤礦後，極度的被壓榨與勞動，他才發現除了又硬又難吃的麵包外，能夠再次嚐到肉味是多麼令人喜悅的一件事。

 

　　這種事，經歷過一次兩次之後，他也麻木了。

 

　　漆黑的屍體不再成為他夜晚的噩夢，燒焦味很快的被礦坑的臭味、火藥的煙硝味蓋過，偶爾與其他選擇臣服的村子的人會合，看著第一次接觸屍體而哭泣發抖的身影，彷彿過去的自己一般，他卻也感受不到憐憫。

 

　　畢竟那些都是非親非故的陌生人，大衛的父母，在一次因為礦坑挖得太深而引起的坍方中死去，他連替父母安葬都做不到。

 

　　而同村的人，也有因為被虐待的傷口惡化、輾轉各處旅途的艱困、或是缺乏充分休息與營養的生活變得消瘦，最後至重病、死亡。

 

　　運氣好點的、死在村子裡的，還會被一起掩埋，更多的是直接被棄置在了路旁不管。

 

　　清晨第一批上工的人在炸出的礦洞口進進出出，負責監督早班的商人還有些昏昏欲睡，連管理都懶得。

 

　　大衛趁著他大打呵欠的時候跑到另一個視線死角，然後匍匐著移動，從小山丘的背面進入了森林。

 

　　他將包裹卸下，藏在茂密的小樹叢後，然後在地上做了個記號。

 

　　接下來，就是要回去帶他妹妹－－雅玟一起過來。

 

　　大概是因為帶領他們的商人剛換了一批，對於大衛他們的組成還不太熟悉，才讓他在到了這個村子的頭幾天就找到機會溜出來，而在這個時候遇到的倖存者，無疑給了他非常大的希望。

 

　　大衛認定了這是某種旨意，要他帶著雅玟一起逃離。

 

　　然而，當他悄聲的回到小屋附近時，卻聽見了嚴厲的斥責聲夾雜著雅玟的哭聲。

 

　　「快說！妳應該還有個哥哥吧！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我醒來就沒看見哥哥……」

 

　　大衛憤怒的衝進去，推開了抓著雅玟手臂的商人：「住手！我只是去大便而已！」

 

　　既然他出現了，商人也只是不悅的從鼻子發出哼聲，惡聲惡氣的說著：「去礦坑，今天你們輪早班！」

 

　　該死，時機真不妙。

 

　　雅玟的身高只超過大衛的腰一點點，正縮在哥哥的懷裡啜泣。

 

　　「我知道了。」大衛瞪著商人，一邊拍拍妹妹的背。

 

　　「快一點，不然你就有麻煩了。」商人烙下狠話，頭也不回的走出了小屋。

 

　　大衛立刻蹲下，壓低著聲音開口：「雅玟、冷靜下來聽我說。」他伸手撥開擋住了妹妹視線的凌亂髮絲。

 

　　雅玟抽咽著點點頭。

 

　　「等一下妳去幫忙煮早飯後，注意看我從礦坑出來的時間，只要一看到我出現，妳就想辦法跑，不要被別人發現，跑到山丘那邊的樹林裡，可以嗎？」

 

　　「大、大衛、我好怕……」

 

　　雅玟大力搖著頭。

 

　　「沒事的，有人會在那裡等妳，有個年紀和妳差不多的小女生喔。」大衛溫柔的哄著她，果然一提到有年紀相近的女孩，雅玟的注意力就集中許多：「她叫做安琪拉。」

 

　　「天使……？」雅玟重複。

 

　　大衛笑了，捏了捏妹妹的鼻子：「嗯，她跟天使一樣可愛，妳也一樣。」

 

　　所謂『像天使一樣可愛的女孩』讓雅玟冷靜多了。

 

　　機不可失，大衛連忙交代她：「會有一個哥哥帶著她在那邊等，我馬上就會跟過去的，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起離開這裡－－」

 

　　碰碰碰！

 

　　小屋外再次傳來大力的敲門聲：「快幹活了！臭小鬼！」

 

　　「雅玟，記住我說的了嗎？」沒時間了。

 

　　大衛認真的看著妹妹，雅玟吸了吸鼻子，用力點點頭。

 

　　＊

 

　　礦坑中的味道非常的難聞，除了炸藥爆破後的煙硝味，因為空氣不流通而帶著又悶又刺鼻的煤味，讓人難以呼吸。

 

　　挖煤已經是體力活了，要在這種環境下勞動，哪怕是已經多次進入礦坑的大人也會覺得力不從心，每隔一段時間一定要輪流，接手把煤礦運出洞的工作，也趁機喘口氣。

 

　　大衛今天不能這麼做。

 

　　他出現在洞口的時候，就是他和雅玟必須逃跑的時候，如果沒有計算好麥斯和安琪拉過來的時間，不要說他們兩個，甚至可能連累了另外其他躲著的小孩子們。

 

　　但他也沒有蠢到大聲的選告自己就是要待在礦洞中，只是默默地埋頭挖著，然後把煤礦交給別人，接著繼續轉頭挖著。

 

　　礦坑中來來往往的人多少都注意到了大衛。

 

　　然而如同他的猜測，這種自顧不暇的日子裡，苦差事有人願意幹，大家也學會了漠視不出聲。

 

　　隨著汗水滴落臉龐，呼吸也因為骯髒的空氣越來越沉重，大衛一邊試圖保持清醒的挖著，一邊用眼角餘光注意著洞口的光線位置。

 

　　他想再等等。

 

　　如果他們這邊去早了，就算可以提早離開，要是錯過來接應他們的麥斯和安琪拉，很可能就會害兩人因為等不到他們而被抓住。

 

　　反之，他們去晚一點，雖然逃跑的時間會變短，但至少能確保大家都是一起行動。

 

　　就快了。

 

　　鐵鏟被舉起、然後用力鏟下。

 

　　他和雅玟就快可以脫離這個地獄了。

 

　　＊

 

　　麥斯和安琪拉靜靜地等在樹後，中途，安琪拉就因為蹲得腳痠了，乾脆的坐下，剩下麥斯單膝跪著，注意村子方向的動靜。

 

　　這時，東張西望的安琪拉注意到右邊的樹叢在晃動。

 

　　她趕緊拉了拉麥斯的衣角，不敢出聲，只能伸出手指了指。

 

　　麥斯拍拍她的手，等到安琪拉放鬆後，才悄聲的向著人影靠近。

 

　　一個年紀和安琪拉差不多的女孩正小心翼翼的趴在地上，深褐色的長髮牢固的盤起在腦後，緩慢的向前爬，還不時回望著身後。

 

　　「是大衛的妹妹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溜到了麥斯身邊的安琪拉突然開口。

 

　　麥斯嚇了一跳，雅玟也嚇了一跳。

 

　　但在後者發出尖叫的同時，麥斯已經衝上前摀住她的嘴：「噓！抱歉，不是故意要嚇妳的，我們是和妳哥哥約好在這等的，我是麥斯，她是安潔。」

 

　　雅玟緊張的輪流看著兩人半晌，才慢慢放鬆了下來，點點頭。

 

　　麥斯放開手。

 

　　「我叫雅玟。」雅玟從趴著的姿勢坐好，報上了姓名。

 

　　「妳哥哥呢？」麥斯問。

 

　　雅玟身上什麼多餘的生存工具都沒帶，就算臨時被抓住，大衛也不會讓她這樣自生自滅。

 

　　「我、我剛剛看到他的信號才跑出來的，他說他很快會跟來。」

 

　　因為大衛沒有出現，雅玟似乎比兩個人更在意，一邊回答著，一邊還頻頻回頭。

 

　　麥斯考慮了一下，點點頭：「我們就再等一下吧。」

 

　　等待的途中，雅玟除了時不時的就要左顧右盼看哥哥來了沒之外，視線停留在安琪拉身上的時間總是特別的長。

 

　　但一旦和安琪拉對上視線，她就會飛快的撇過頭。

 

　　這麼一來一往的，安琪拉也有些不自在，下意識的向著麥斯身邊移動，等到麥斯發現了兩個女孩奇怪的氛圍時，安琪拉已經差不多可以說是整個人躲在他身後了。

 

　　他頓時有些哭笑不得：「妳們兩個，怎麼了？」

 

　　安琪拉露出手指飛快的指了一下雅玟，沒有回答。

 

　　「對、對不起，因為大衛說妳很可愛，我、我……」雅玟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的舉動讓安琪拉越躲越遠，紅著臉解釋。

 

　　被稱讚的安琪拉也忍不住紅了臉：「謝謝，妳也很可愛。」

 

　　麥斯莞爾。

 

　　「不過，真的像天使一樣呢。」雅玟小聲地說著。

 

　　猛然之間聽到這樣的形容，安琪拉的胸口一痛。

 

　　明明依舊是稱讚，但安琪拉抓緊麥斯的衣服，整個人埋在他身後，不讓雅玟看到自己的表情。

 

　　一邊忍著就快掉下來的眼淚。

 

　　『安琪拉，妳要當個溫柔善良的女孩－－』就像天使一樣。

 

　　每天晚上，在自己枕邊，用溫柔的語調重複著同一段話的母親的聲音。

 

　　好在，在雅玟察覺不對勁追問之前，帶著包裹的大衛就出現了。

 

　　「大衛！」立刻轉移了注意力的雅玟朝哥哥撲了上去，也不在意他身上滿是煤灰和汗水。

 

　　大衛伸手接住自己妹妹，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對著麥斯點點頭：「走吧。」

 

　　麥斯回點頭，然後牽起了安琪拉，迅速的帶領著三人往森林裡走去。

 

　　＊

 

　　正如大衛所說，不到中午前，似乎都不太會引人注目。

 

　　哪怕他們牽著兩個步伐不算大、走不快的小女生，留意著身後動靜的兩個男生也沒有發現有人追上來的跡象。

 

　　四人很快的平安回到了山洞邊，而其他的孩子也已經準備就緒了。

 

　　對於增加的成員，雖然昨天晚上就已經知道了，但柯林、艾娃和艾莉雅還是難掩臉上的興奮，就連諾亞雖然不想笑，卻還是看了出來對兩名新成員充滿了好奇。

 

　　麥斯趕緊提醒大家現在的狀況，然後一個一個牽著大家從淺灘的部分渡過河水。

 

　　分別介紹完所有人的名字後，麥斯也就不阻止大家邊走邊聊天了。

 

　　因為只有一個前進方向，麥斯讓大衛和諾亞帶路後，接過艾莉雅兩姊妹採的水果，邊吃邊殿後，安琪拉很自然地跟著他走在最後頭，一手牽著他的衣服，一手也舉著水果吃著。

 

　　有了多餘的思考時間，安琪拉自然而然的開始想著今後的事情，然後令人印象深刻的那個身影，就這麼浮現在腦海中。

 

　　不知道埃蒙會不會循著路線來找他們。

 

　　沒有特別要求小孩子們走快，因此中途只短暫的停下來過兩次稍作休息，其餘時間倒也沒有人出言抱怨走不動。

 

　　只是體力相對比較差的安琪拉明顯落後了一點。

 

　　看著其他人沒有變慢多少的腳步，安琪拉也不願意因為自己拖累大家，悶不吭聲的試圖跟上。

 

　　第三次回頭看她的麥斯，終於在一處比較空曠的空地停下了腳步，對著前面的人招呼了一聲：「今天就在這邊過夜吧。」

 

　　這個距離，就算商隊發現大衛和雅玟逃跑了，對他們來說搜索到這個範圍的人力損失絕對不合成本。

 

　　小孩子們因為早起，又走了那麼長的路，站著邊走邊玩時還好，一坐下就紛紛打起盹來。

 

　　讓諾亞留守看著大家後，麥斯和大衛趁著太陽完全西沉前離開去找水源和食物。

 

　　安琪拉伸伸痠痛的雙腳，打了個呵欠，然後就靠著樹幹，闔上了眼。

 

　　朦朧之間，熟悉的聲音唱著搖籃曲，遠遠傳來。

 

　　她沉沉的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