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棄一切留在你身邊,放棄一切跟我走,這兩者有什麼不同?我會在那個白沙的海灣那裡,等你等到天亮。』裘達爾簡單的紮起自己的頭髮,他沒有行李要整理,除了辛巴達之外也毫無留戀。
『你之於我所要求的,不正也是如此嗎?』
不管看幾次,他都覺得那種泫然欲泣的表情不適合小孩子。辛巴達剛成為國王不過數年,他還有那麼多那麼多事情要做,他放棄了冒險,不是為了再度放棄國家。他年輕也懷有抱負,於是在最後,他躺在床上睜眼到天明、並沒有赴約。一個和他一起溜出國家去到處探險的少年,和這一切放在天秤上,結果不言而喻。他心想這個孩子會發現他的矛盾和困擾,在事情過了還是會原諒他的。仔細想來,他會說那時候的自己太過於天真了。隨性的拿這種事情當做玩笑也是他的失策。
比較起當時,他所想保護的一切現在都還在,但是唯有裘達爾,已經哪裡都不在了。
辛巴達已經漸漸的習慣他假想的幻覺不定時的和他說話,他其實沒有重量也沒有味道,但自己還是碰的到他,其他人都看不見他這件事情。由於他最近開始使用輕微的麻醉劑,例如說少量加在酒裡的罌粟漿,他的副官基本上不覺得他自言自語有什麼奇怪的。不過若次數再多一點,他沒有把握不會露餡,他幾乎都可以想像的到有人發現他的幻覺是裘達爾的話,他會被如何的側目,畢竟除了他自己以外根本沒人知道過去這段荒唐的關係。
「你在想什麼?又在玩假裝我不在這裡的遊戲了嗎?」支著下巴坐在他桌上的裘達爾無聊至極的玩弄著自己的頭髮。「你這樣做的時候真的很無聊耶。」
「我在想……我有沒有說過我很迷戀你。」
「噁,我要吐了。」
「……我想也是。」
他不停的回想著他們的私會。
總是他單方面的尋求溫暖,而裘達爾基於某種他不知道的原因沒有拒絕他。他以為自己──或是自以為自己並沒有很迷戀他,但他卻一直忘不了他死的時候,那雙彷彿飽含想傳達給他訊息,卻隨著體溫一同消逝光彩的眼。他們不曾說過訴情的話語,他深信那個片刻他肯定是想說什麼,只是辛巴達自己漏掉了,如同潑出的水再也無法追回。
那個瞬間有部分的自己同時也死在那裡了吧。
兩週前,當他千辛萬苦的結束了漫長的旅途,只想回家躺在床上睡覺時,裘達爾就坐在床邊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他差點震驚到把手上的紅酒灑出來。他一度還以為自己喝暈到神智不清,危危顫顫的伸出手碰觸裘達爾的臉,他很意外自己居然碰觸到了對方。所以他滿懷期待的喊出對方的名字,裘達爾也回應了他。伴隨著後悔與遺憾的情緒,辛巴達抱緊了那個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幻影。他看起來就像是個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已經上癮,又在不自覺的情況下猛然戒毒的人。他沒辦法抗拒,也沒辦法拒絕。即使知道自己絕對哪裡不對勁。
這是他所必須承擔的罪孽的話,他會承受住的。這是必須延續一輩子的情況的話,他不停試著和裘達爾相處,跟之前其實也沒差多少。
辦公室的門冷不防的被打開來,辛巴達心想完蛋了、裘達爾正大辣辣的坐在他的大腿上挑逗他,但他隨即想起其他人是看不見他自己的妄想的,雖然有這樣的妄想就已經有夠糟糕的了。賈法爾推門進來,看見他慌張的樣子,忍不住出聲問:「你還好吧?你在忙?」
「沒事,只是有點突然。發生什麼事情了?」
賈法爾將半掩的大門打開,藍髮的孩子走了進來,露出一貫的樂觀微笑。身為魔奇的阿拉丁如今是個在各個國家都赫赫有名的賢者,他微笑著的向他揮手打招呼:「辛巴達叔叔,好久不見了。」
他已決定不幫任何一方,但實際上這做起來很難。阿拉丁試圖周遊在不受到戰火蔓延的國家,想要不影響戰事,不過當他教導著這些國家如何避開引發戰爭的轉捩點時,卻發現自己無意中還是身處於漩渦之中。於是當戰爭結束,他從最近的地方前去拜訪昔日的好友──白瑛姊弟。
聽說了他的行程,白瑛懇請他帶著八人將的一員的屍體回去。他們彼此之間都從戰爭中學到了受傷和勝利,這對阿拉丁來說已經足夠了。皮斯堤的脖子被扭斷,但除此之外看起來都很好,可能是因為白瑛已嘗試修復過。那個正直的女性總是對這些細節一點都不放過。白龍讓自己更加的忙碌好暫時不去想這場戰爭對他的傷害,這點和以前真的一點都沒有變──也不會輕易的流淚了,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都當上王了,帝王一直是阿拉丁不贊成的事情之一。但白龍想和他商討的是廢除階級制度和推行民主這個觀念,這他倒是樂於幫忙。
海鷗們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著,講述著辛德利亞連日來的動盪不安,阿拉丁坐在船頭前的木像上,海風拂過他的面容。入港時,他的導師已經在港口等著他。他由衷的感到抱歉,此行並不是為了帶來好消息的。他邊吩咐著船上的人將木棺搬下來,邊下船給了雅姆萊哈一個擁抱。
「聽說你這幾年去周遊列國了,還成了人人器重的學者,做的很不錯啊。」雅姆輕拍他的頭,幾年內不見,阿拉丁身高抽長了許多,幾乎和自己一樣高。昔日徒弟的成長總是讓她感到欣慰不已:「辛苦你從煌帝國繞道過來了,聽說白龍……皇帝,請你幫他帶過來。」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阿拉丁握著對方的手,輕聲說到。「你們以為她是失蹤了吧,請節哀。」
雅姆萊哈輕輕的搖頭,用那雙冰冷的手指輕輕的回握阿拉丁,他相信此舉是要讓他不要感到抱歉。她凝視那具木棺,忍不住收緊了手指。但她還是為了阿拉丁面露微笑,「沒事的。下面的人早就傳的沸沸揚揚了,只是證實了大家的猜測而已。」
「白龍是在整理到最後的時候才在屍堆下發現皮斯堤的,慶幸的是她似乎沒有受到太多折磨。」
「送進去給賈法爾文官吧,可以趕上和夏魯爾坎一起火化,他也可以不必被傷害第二次。」雅姆萊哈吩咐下去,想招呼阿拉丁去見辛巴達,而她忽然對上他的眼神,像是在問她是否還好。她忍不住無奈的笑了。「你看我的方式就像阿里巴巴昨天一樣呢。」
「他很擔心妳,希望妳不是在強顏歡笑。我只是覺得妳身上的鵬鳥看來有點紊亂,才會一直盯著看,如果冒犯了妳就很抱歉了。」就算擁有廣博的知識,還見識過無數的事態,對於人與人究竟要如何安慰才能不致使對方受到第二次傷害,阿拉丁仍然沒有答案、亦沒有手段可以處理。他字字斟酌,深怕誤傷了對方。
雅姆萊哈倒是放鬆了眉間,伸手揉亂了阿拉丁的頭髮。「讓小子們來擔心我,我這個師父就太失職了。只希望未來不會有更糟糕的事就好了,傷痛會過去的。我不會再哭的,要繼續走下去。如果現在還後悔的不行的話,我有什麼臉去面對犧牲的眾人呢?」她的眼神實在是堅毅的阿拉丁說不出鼓勵的話,「若是被夏魯爾坎看見我那副窩囊樣,他會生氣的。」
阿拉丁聽聞雅姆萊哈冷靜的說辭,忍不住轉移了話題,希望可以暫時不討論這種種的傷痛。「……啊、那邊在賣甜點呢,我們吃一點再回去吧?」
「好啊、我馬上就來。」
一邊吃著淋上糖漿的蘋果,阿拉丁一邊琢磨著。許多事情的答案,有時候是完全沒有正確解答的。他心想,戰爭大概就是這麼回事吧。
馬斯魯爾前幾夜在二樓的陽台遠遠的望著阿里巴巴舞劍。他是個好學生,儘管他沒有學到師父的深傳,但舞劍的卻舞的有模有樣,令他不勝唏噓。他的前輩彷彿隨時都會從背後猛然拍他一下,說著『來去喝酒吧、沒有不醉不歸不算男人啊』邊拉著他喝,卻又酒品很差的人。這種凡瑣碎小的事情一直蠶食著他的心臟,比起少掉一條手臂而空蕩蕩的右側,以這種頻率繼續下去的話他的心,說不定會變得更加空蕩。彷彿燒的焦黑的,脆弱的心。就算肉體如何的鍛鍊,人們只有心臟是一律平等的柔軟,前輩的心臟一樣很柔軟,只是死了之後,摸起來卻硬的超乎他的想像。
其他人趕來的時候是什麼情況,他已經不甚記得了,因為他忙著撿拾著他未能保護的那個人。
儘管這個人恐怕只會跳著對他生氣說『我才不需要你來保護我呢』。可以的話就快點爬起來怒叱他的以下犯上吧,他從來不曾像那晚一樣,對那個根本不存在的神祈禱的如此頻繁。他之所以會參加火葬的儀式,也是他自己要求的。除了他以外的人,對於那個人的模樣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可以的話,就讓他替前輩送完全程吧。他知道這樣的要求賈法爾是沒辦法拒絕他的。
已經有所覺悟,但皮斯堤的木棺送到他面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肯定停止呼吸了一陣子。馬斯魯爾屏息著掀開棺蓋,她看起來就像平常玩鬧累了躺在草地上休息似的,安詳的合著眼,身後鋪著的白花香未刺鼻而來,這個午覺不會有醒來的一天了。馬斯魯爾望著四周,賈法爾低著頭,似乎因為多日來的忙碌和折磨給逼的睡著了片刻。他馬上果決的做了決定。他吩咐下來,將皮斯堤推進隔壁的火葬房。他在心裡不停的向兩人道別,他想說點什麼,但最後似乎只能選擇沉默以對。
「馬斯魯爾?怎麼回事,」因為僕人的竊竊私語而驚醒來的賈法爾看見眾人正在忙進忙出,疑惑的問出聲。實際上現在只要等待夏魯爾坎的遺體燒成灰便結束了,看到這種景象會覺得疑惑也是正常的。「不是整場都是我們使用,為什麼隔壁的爐火也點燃了?」
眼見不能再瞞下去了,馬斯魯爾朝隔壁點頭示意。「那是我們的人。」
「什麼我們……你怎麼可以直接讓皮斯堤進去,其他人都沒看見她的模樣啊!」賈法爾的眼神倏然蒙上了明瞭的驚慌,一把扯著他的衣領拉近。「你怎麼能不讓其他人和她道別啊……還沒有好好地說過再見的啊!」
他冷靜的握住賈法爾的手,語氣中有著難以感受到的起伏不定。「夠了吧,別讓其他人再受一次折磨了,也為了她,就這樣讓她離開吧。她很完好,煌帝國的人說會好好的照顧這些死去的人,他們的確做到了。在心中道別也是一份心意,就這樣吧。」他默念著不想讓其他人再受到一次傷害,那白色的花象徵著那皇女的心意,但香味卻刺鼻的會讓人落下眼淚啊。眾人已經拿眼淚兌過酒了,若是再一次,無非是不停的挖開傷口。
一邊遮掩著自己的失態,賈法爾將長長的袖子拉起來,整理了自己的表情。好半晌他才重新抬起頭,低聲的說著。「我以為我對犧牲什麼早就習慣了呢。」
「這種事情沒有習慣的一天的。」
「儘管如此……對於我們都還活著,我還是鬆了口氣。人都是在,快要死去的時候,才會發現人生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賈法爾望著燃燒後烏黑的煙,突如其來的對馬斯魯爾說白他的心事。正如馬斯所料,他的情緒也很不穩定,否則他平常是個視隱私為最重要之物的人。「不知道他們兩個在最後想的是什麼呢?」
賈法爾笨拙的安慰比他想像中還傷了他。馬斯魯爾抿緊了嘴唇,輕聲的回應。「……所言即是。」
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情。
但光是人不在這件事情,卻已經讓一切無法實現了。
練紅炎站在他的面前。
源源不斷的鬥氣讓辛巴達感覺到壓迫感,即使他深知倆人都已用盡氣力和魔力。他用劍稱著不讓自己倒地,因為他對於自己王的尊嚴不容許雙膝跪地這種事情發生在身上,眼神仍然明亮的燃燒著鬥志,難以相信,兩個人明明已經互砍的彼此都失血過多了,但雙方都沒有露出失意的模樣。辛巴達使勁的撐起自己的時候,便是這樣想著的:不愧是這個男人,只有他才有資格作為我的敵手,也只有他能夠參與這場幾乎決定結果的戰鬥。
『嘴上說的好聽,手上卻沾滿鮮血的王。真想知道你的子民若是看到你這模樣,會怎麼想。』他說的話一直在辛巴達耳中難以逝去,不光只是那份惡意的嘲諷,還有那徹底瞧不起他的口氣。『像你這樣的偽善者,會讓煌帝國變成什麼模樣,我還真想知道啊……只是與其要給你這個不懂事的傢伙,我還寧可讓給那個纖弱的小鬼白龍。至少他的腦袋比你清楚多了。』
『我怎麼治理國家不關你的事,手下敗將。』他記得他倆不知在最後哪來的力氣,對於辛巴達而言,大概是憤怒的餘力吧。使勁最後一分魔力,倆人以劍峰交招。他不知道結果如何,只知道他在眼角餘光看見紅炎倒下了,辛巴達便再也撐不住自己的意識。想來那時候先是和裘達爾搏鬥,又毫不間斷的和這個強大的敵手死鬥,他真的是什麼都豁出去燃燒了,儘管似乎趨近於燃燒殆盡。
他陷入了很長的昏迷。
有幾次,他甚至想,自己為什麼沒有在那個時候就死去。因為他該做的似乎都已經做完了,不知道為什麼還留在這裡。但是他的身體違背他的意識,終究是硬生生的挺過了死門關,冥冥之中也許什麼要他看著自己創下的這個世界吧。他帶著連自己都不想要的一口氣,繼續回來當他的國王。
只是一切看起來都已經完全不同了。
「紅炎也是個非常有趣的傢伙呢。」裘達爾笑著對他說過的話歷歷在目。「我啊,最為認同的王之器,就屬你們兩個為最了。你們兩個的差別則是在,紅炎就不曾讓我失望過。但是你呀,真的很傷我的心呢,一貫如此。」雖然明知道裘達爾說這種話只是為了挑釁他,但這種時候他連思考餘地都沒有,身體就會率先做出反應,上前擁抱住他,親吻那個吐出薄情的話語的嘴唇。明明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垂死掙扎罷了,對方譏笑著的眼神道盡了一切。
天底下大概沒有比男人的自尊心還要更加薄弱的東西了吧,辛巴達苦澀的承認這劣根性。
他想起他曾經問過馬斯魯爾問題,問他說他是否曾經見過夏魯爾坎,在他死去之後。馬斯露出困擾的表情,像是不想回答,但辛巴達裝做沒看見繼續問他。他需要他的答案,如果連馬斯魯爾如此意志堅定的人都能有過他類似的情況,那他也許不會覺得自己悲慘過頭。那個男人硬著臉,回答他說『沒有』。但在幾天後他還是從馬斯魯爾的嘴裡套出了話,知道他難免也會夢見夏魯爾坎對他來說意義重大。
『您在煩惱嗎?對於看見了亡靈的幻影,正在困擾嗎。』大概是被自己鬧煩了,馬斯魯爾在把話講白之後,問了他這個問題。聽見這樣的剖白,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其實是正在疑惑自己的狀態,沒錯,他正在煩惱。而不是悲傷,他尚未細想這兩者之間的差別對現在的他來說有什麼不同,就聽見對方理所當然的說:『煩惱是人之常情吧,我還以為是什麼嚴重的事情。』
辛巴達無奈的笑著:『這事情對我來說很嚴重的啊……』
『只要是正常人就會煩惱,恭喜您終於懂了凡人的心情。』
『──我雖然懂你的意思……不過……噗哈、從你嘴裡說出什麼凡人的還挺……』
『如果您笑了,我會鄙視您。』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辛巴達歡快的拍著馬斯魯爾的肩膀,覺得心中似乎放下了什麼。『謝謝你幫我打氣啊。』他握著馬斯的手,這番對話已經讓他得到了些許的勇氣。
趴在他背後漂浮著的裘達爾一邊玩著他的頭髮一邊笑著說:『這傢伙也是個明理的好傢伙呢。』
窗外的蘋果樹花灑的一地白茫茫的。練白龍披著一件厚重的毯子坐在窗邊,膝上放著眾多的捲軸。他仔細的對照並檢查著各項條目,想著自己有沒有餘力去推行新的政策,但好像沒辦法。他不得不承認他要收拾一堆爛攤子。連日來的勞累讓白龍不知不覺的打起瞌睡,直到有人將他搖醒。
練白瑛推著他的肩膀,好言好語的勸說:「到床上去睡吧。」
「我是不小心睡著的……」他慌張的起身,拿起了早已冷掉的茶水伴著桃子囫圇吞下。一點味道都沒有,他暗忖。「我醒來了。」
「以我的立場來說,希望你能好好的休息。」
「忙得連累不累都來不及思考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白龍回以抱歉的微笑,「等事情稍微緩下來之後我會好好休息的。姊姊不是明早就要出門了嗎?」
「白龍真可靠呢。這部份全部交給你真的是對不起你啊,雖然是我們之前說好的,但看到你這麼操勞……」她看著白龍眼眶旁的黑眼圈,忍不住暗暗的心疼著。不過即使是非常擔心,她也沒有把這樣的情緒表現在臉上,白龍就是個只要決定了就會貫徹始終的孩子,作為姊姊她最能理解不過了。「煌帝國有如此多的氏族,待我一個個訪談回來之後,都不知道會過幾年呢。出發前來看看弟弟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姊姊說的沒錯……辛苦您了,雖說我們將工作分成兩大部分,但此趟旅途會很辛勞。有任何需要的話,請盡量通知我。」
「白龍,現在是在私底下聊天,又是最後一天了,如果你這麼拘謹的話,我會很傷心的。」
「呃?抱歉……」少年低下了頭,頓時不知所措。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弟弟似乎連怎麼撒嬌都忘了,作為姊姊,白瑛感覺到有些許的失落。弟弟會哭泣著拉著自己的衣角,似乎已經是遙遠的回想不起來的事情了。她伸手揉亂他的頭髮,以笑容面對著對方疑惑的神情。
「沒什麼,在我出去的這段時間,這裡就交給你了哦。」
「這是當然。」
「紅玉的事情也……」
「啊……她還是窩在房間裡頭……連我將屍體下葬的時候都沒有來。」白龍將四散一地的捲軸收起,輕聲的回應著。「對義姊來說那是她唯一的朋友,當著她的面被用那種方式殺害,她不能接受我倒是可以理解。不過都不吃飯,我很擔心她的身體撐不住……」
「……你真的沒事吧?」
「咦?沒問題的。」就算是白瑛也感覺的出來他有點失神。
練白龍不經意的望向窗外,覺得自己似乎隱隱約約的看見樹叢後面,裘達爾那雙紅色的貓眼回望著自己。但一陣風狂亂的掃過,讓他了解到那不過只是樹的影子罷了。白龍大概不會誇稱他算是自己的朋友,但是回想起來,和他一起廝混也並不全是不愉快的回憶。大概有種朋友就是失去之後才會發現,就算彼此之間相交淡如水,但仍是朋友吧。很多夏日的午後,他趁著他在鍛鍊的時候鬧他,其實也不是這麼讓人困擾的事情。
「怎麼?」
正準備推門離開的白瑛望著她弟弟。他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吃驚,但緊接著又吐出遺憾的嘆息。
「……沒事,」白龍眨了眨眼,「我只是把影子看成樹上有人罷了。」
「好久不見了呢,辛巴達叔叔。」
雖然他們之間曾經有過無數摩擦和理念不同的對抗,但阿拉丁直到將這個久違的稱呼喊出來的時候,他才發現他其實很想念這個曾經給過他方向的男人。是辛巴達擴展了他的世界觀,但他們卻因為理念不合而分開來了。有時候心結的緣由就是這麼單純。距離他當初借宿在這個國家已有五年的時間,短短的五年卻改變了無數事情。
現在,阿拉丁和辛巴達握手,已經不需要對方彎著腰才能直視彼此的眼神了。
「……阿拉丁!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你去了哪裡了?」辛巴達的口氣像是難以置信,其中還有一些瑣碎的情緒是阿拉丁難以猜測的。
「辛德利亞改變了很多呢。」
「確實,贏了戰爭之後,我想風貌和經濟都改變了不少。」他本想回答說,他指的不是這方面的改變,而是從頭到尾都不一樣了,但又被這句一點也不高興的話塞回去。阿拉丁見識過無數的國家,沒有一個國王是打贏了,還如此的憂傷的。辛巴達像是沒注意到對方的失神,繼續說著:「你來了讓我放心不少,可以暫時留在這裡嗎?相信只要你在,其他人就會很安心。不需要特別作什麼。」
男人強調了最後的那句話,恐怕是想起了當初他希望阿拉丁留下,曾經做過的那些讓他感到不愉快的舉動吧。不知道為什麼,他很擔心這個模樣的男人,並隱隱約約的感覺到將會有影響甚大的事情發生。他望著男人身後混亂的鵬鳥,暗自下了決心要暫時將以往的不愉快拋下。
讓他試試看他能夠幫上他什麼忙吧,阿拉丁暗忖。而這絕對不是濫好人的行徑,亦非同情。
「只是留下來沒問題,怕是我只能說一些幫不上忙的論調吧。」
「謝謝你。」
辛巴達嘆出一口長氣,才讓他發現這個人對於提出這個提案緊張的不行。他握住自己的手,像是有千言萬語想要對他說,想要聽他的意見,但是又面露憂容。阿拉丁詫異的想著,很久不曾見到辛巴達了。這個強悍的男人看起來總是無憂無慮的勇往直前,但他握住自己的手的指尖卻好冰冷。阿拉丁看不見辛巴達被頭髮遮住的表情,他握著自己的手,聲音都微微的顫抖著,說:「抱歉,我贏了。」
當下阿拉丁要緊緊的咬著牙關,才沒有把話脫口而出訓斥這個像是小孩的男人。
為了這種事情道歉,算什麼啊?
摩兒迦娜並未試圖讓馬斯把酒杯放下來。她從來沒有看過她的師父喝的醉醺醺的模樣,但現在她不確定他喝醉的模樣是否就是這永無止盡的沉默。望著那幾乎算是空的酒桶,她還來不及去猜想對方喝了多少,空木桶就被馬斯魯爾踩爛了。
「沒有了可以嗎?」
「你覺得我沒有酒就沒辦法活下去嗎?」他一邊反省自己的作為究竟是哪裡讓這個小女孩這樣想,但轉瞬之間,他終究想起摩兒已經不算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是不該迴避她的。「沒事的,要說我沒有上癮恐怕很難讓你信服,不過由於一些人,我深知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
「知道那東西很危險並不代表人們不會去碰。」
「你說的沒錯,」她的師父給了他一個淡淡的微笑:「我很感謝你來找我。」
「我來找您是想請您陪我鍛鍊。」
本來是要問出疑問句的,但她直到說出口才發現自己將之轉為肯定句,或許是因為他不想讓對方有任何拒絕她的餘地吧。她看見馬斯楞了一下,不過隨即起身,眼神微微的染上鬥志。摩兒暗自叫好,心想她要的就是這麼一點振作的跡象。
「讓我看看你作為國王的左右手,進步到什麼程度吧。」
「──是連您看了都會吃驚不已的進步哦。」
被眾人到處找來找去的阿拉丁空閒下來的時候,已經入夜了。他到處都找不到阿里巴巴,最後在中庭遇上了心情大好的摩兒迦娜,告訴他阿里巴巴的房間,就是以往的那個客房。阿拉丁認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第二熟識的地方就是這個宮殿了,雖然過了幾年,但是廊道和擺設什麼都沒有變。他看見被破壞的庭院和建築時,那景象和記憶中實在相差甚遠,讓他更能了解到辛德利亞遭到突襲的時候,狀況多麼的慘烈。
房間沒有任何燈火,月光照亮著大理石的牆面,他毫不費力的就看見坐在床邊發楞的阿里巴巴。
阿里巴巴朝他揮手示意他坐在對面的矮椅上。他們也曾因為理念的不同而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但他們並多年未見的嫌隙和陌生,只是比起他們初識的那些歡騰的夜晚,現在的氣氛平穩寧靜。阿里巴巴首先打開了話題,既沒有刻意避開,也沒有多餘的加油添醋,只是陳述一件事實。「我們居然要到了昔日認識的好友死亡才會再度碰面,我都不知道這樣算不算得上是好友了呢。」
「我時常注意你的消息,你似乎過的很不錯。當初沒有就這樣把巴爾巴德丟下,而是回去承接並處理混亂的事態,我很以你為榮。」阿拉丁覺得佯裝著語氣平靜的自己似乎有點狡猾,但是他深知自己沒有資格時至今日還是什麼都不在意的熱絡的樣子去面對他。
「摩兒一路幫了我很多忙。」他替阿拉丁倒了一杯黑莓酒,即使是桌子的對面,他也能聞到那刺鼻的香味。無法藉由這個東西沖淡悲傷,也沒辦法保持清醒,這樣想著的阿拉丁出手阻止了阿里巴巴繼續倒酒。阿里巴巴失笑著迎上對方的表情:「沒事的,我的酒品比起以前好了很多了,多虧拾回統治者稱號的時候做的特訓,更何況這酒清淡的只能算的上果汁啦,喝吧。是我自己釀的哦。」
半推半就之下拿起來喝了一大口,確實如他所言。「我都不知道……原來你也會釀酒啊。」
「有陣子我和白龍一起研究的。巴爾巴德的農業目前朝有多種功能的作物在發展,經過精製後,很多水果類的農作物獲得的效益比普通的小麥好很多……我在說什麼呢、」阿里巴巴失笑著說:「這就是你周遊其他國家時廣傳的道理嘛,我還想講給你聽,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不會啊,再多說一點吧,我想聽你說。」像是怕對方不再繼續說了,阿拉丁慌忙的提出要求。
雖然感到有點詫異,但阿里巴巴仍然繼續跟他說他這幾年來做了什麼。因為這場戰事而讓他們獲得了什麼改變,當紅炎忙於戰事的時候,自告奮勇的白龍接下了監察巴爾巴德的任務。他們因為那段時光感情變得很好,最後卻礙於自己無法讓白龍實現親自報仇的願望,他對他很過意不去云云。沒想到戰爭結束了,以往的朋友卻再也不能見面。說到這裡他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所以阿拉丁接著繼續講他的所見所聞。他學藝純熟之後就離開了教授魔法的學校,因為魔法和處世之道畢竟不能當做完全相輔相成的物品,而且不能互相依賴,於是他為了學習道理就輾轉的旅遊。對於他沒回來找他這件事情則是隻字未提,阿里巴巴心中也有數,當時他也很忙,若是阿拉丁回來要和他一起去冒險,他已經無法孑然一身的出走了。他只對阿里巴巴述說他這一路走來遇到的各種奇人異事,阿里巴巴則適時的給予回應,一瞬間好像兩人都回到了酒酣耳熟的那些過去。
不過兩人都已經成長為大人了,所以知道錯覺就只是錯覺,就算兩個人都裝的不是也改變不了什麼。
當阿拉丁準備離開房間的時候,阿里巴巴才伸手拉住他的衣服。不管是酒精使然或是其他什麼原因,他終於對他說:「就留下來吧,我很想念你。」
「好。」原先還在擔心著自己是否已經被討厭的阿拉丁放下了手杖,和阿里巴巴一同躺上了床。
「我好冷。」阿里巴巴悶悶的說著。
「我也很冷,不過我會和你背靠背一起睡,多少會溫暖一點吧。」
「……阿拉丁,」他聲音微微的哽咽著,「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你去了哪裡?」
「抱歉。」他知道這句話不是表面上的問話,他去了哪裡,剛才早就都跟阿里巴巴講白了。他們彼此在雙方的人生裡缺席了數年,有時候難免會覺得寂寞。在戰爭發生了時候,他在哪裡呢?他置身事外,並且積極的遊說除了煌帝國和辛德利亞之外的國家都不要捲入戰事。但是,結果卻沒有比較好。「很抱歉,我沒有參與這場戰鬥。」
「這不是你的錯,戰爭不管對誰來說都不是什麼好選擇,最後結果都是不好的。」
「也不是你的錯。當其他人都在受苦的時候,你有自己的事情,沒有即時幫上忙不是什麼需要愧疚的事情。」
順著對方的話回話,阿拉丁和阿里巴巴互相窺見了彼此心裡的缺憾。這份缺憾由於兩人的和好而顯得微不足道,這個時候珍惜當下這句話突然變得很切實。在昏昏沉沉的和阿里巴巴一同墜入夢鄉之際,阿拉丁悄悄的做出了一個決定。
詛咒沒什麼好怕的,對辛巴達來說,要說他的人生是由背負著眾多詛咒所組成的也不為過。因為正視著死亡,所以才能接受命運並活下去。但是,只要他一天還看得見裘達爾的幻覺,他就別想擁有繼續走下去的權力,昔日死亡的幻影仍揮之不去,這詛咒幾乎就像是處罰。他跪坐在自己的跟前,靈活的滑動著舌頭,辛巴達感覺到自己一輩子從來沒有射精射的如此空虛。
「你的表情好奇怪。」
反觀用床單擦乾淨自己的臉的裘達爾反而沒什麼異狀,讓辛巴達不禁窘困的臉紅起來。「不管有什麼感覺都說是我的錯覺好了,但是跟幻覺做這種事不管怎麼樣都很奇怪吧!我該不會是跟紅炎那傢伙打架的時候敲到腦袋吧,真是太……」
「這是你之前做選擇的其中一環結果。當時你決定要踩過我的屍體過去的時候,肯定沒想到會有這種後果。」他講話總是長驅直入,痛的令辛巴達閃躲不及。「你也該接受這個事實了吧,既然是會跟著你一輩子的幻影,不如現在就學著怎麼享受吧,再來一次吧?」裘達爾輕巧地脫掉了身上的衣服,脖子和手肘上的金環碰撞發出了清脆的響聲。不知為何,這樣看起來比全部脫掉還來得更色情許多。
辛巴達硬生生的壓抑住想要就這樣順從對方的衝動,將自己的外套披在裘達爾身上,並且盡量讓自己的視線不要飄移到那具年輕並飽含少年獨有的纖細體態的身體上。他回望著對方不解的眼神,輕聲的說著。「我的確因為還能看見你的模樣感到開心,但不用刻意做這種事情,只要在我身邊就可以了。」
「可是我們以前不是這樣相處的。」裘達爾冷靜的指出一件理所當然的陳年往事。「最一開始我來找你出去玩的時候,任由我們的關係從床上開始發展的就是你。你從來不曾對我多說什麼話,但唯有床上是一定會做足的,難道不是因為你喜歡跟這身體做愛嗎?」
「是我讓你有了錯誤的觀念。我以為你只是想玩遊戲,所以連這方面我都敷衍過去了。不,其實我當時有注意到,但是我卻利用了你喜歡我的情緒,並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為所欲為。現在說不定就是我的報應來了吧,」辛巴達講著講著苦笑了起來,臉上是真誠的後悔著。提起這件事情就是承認自己以往的錯誤,他不得不承認當初那行為實在是異常的殘酷。「那樣是不對的,你還是個小孩,根本搞不懂我這樣對待你是錯誤的。我當時不應該這樣對你,我很抱歉。」
「……你跟我講也沒用吧。」
被這句話給逗的笑出聲,辛巴達將裘達爾抱在懷中,他看不見裘達爾的臉,自顧自的說著。「也是呢,不在你還活著的時候告訴你就已經太遲了,我對著我自己的妄想說什麼啊……真是愚蠢……」
裘達爾小聲的嘟囔著:「蠢蛋加上笨蛋倒是天作之合。」
「什麼?」
「你聽錯了,我什麼都沒說。」
但裘達爾哼哼笑著、心情極好的笑聲讓他印象深刻。
深夜──幾乎快天亮的時候,辛巴達房間的門被敲響。阿拉丁走進門來,神色凝重的對辛巴達說:「我有事情要告訴你。」神色莊重的讓他強迫自己清醒爬起來聽他想要說什麼,他感覺到身後的裘達爾也跟著爬起床,揉著眼、打了幾個哈欠看著阿拉丁。
阿拉丁暗自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寫一本關於如何說出秘密或是戳破秘密的書。
「辛巴達叔叔,你沒有任何的問題。」他看著辛巴達憔悴的臉,躊躇著不知該如何繼續開口。但對方很有耐心的等著他,他又想起他和阿里巴巴聊天的時候所下定的決心了,於是決定先說了再說。「我從早上和您碰面的時候,就一直能看到了……坐在你腿上的裘達爾。」想起那個挑逗的場面,阿拉丁仍然覺得不太適應,但他還是硬著頭皮提起。
他看見辛巴達的臉色忽然刷白,知道自己猜對了──至少他以為沒有其他人可以看到。裘達爾越過辛巴達的肩膀,冷硬的望著他,那視線幾乎已經是怨恨了,那倒不是怨恨阿拉丁這個人,而是怨恨他戳破的這一刻。「我想,」他清著喉嚨繼續說,「那並不是鵬鳥,也不是幻覺。要說的話說不定比較貼近幽靈之流。」
「是這樣嗎?」才剛從這種震驚中回過神的辛巴達回頭問著面無表情的裘達爾,「你不是我的幻覺嗎?告訴我吧!」阿拉丁不確定他說這句話,到底包含著的期待和希望是針對什麼。到底是希望幻影否認還是承認,被辛巴達那擅於偽裝的大人口氣給掩蓋掉了,乍聽之下只像是嚴厲的喝斥。
「……沒想到這麼快就漏餡了,其實整你還挺有趣的呢。」回望著辛巴達震驚的表情,裘達爾露出他那一貫的咧開嘴的微笑,看起來居然意外的不如以往邪惡,只留下了張狂。
還有一點點的認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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