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葛葉姐連叫帶舔,完成叫醒我的工作後,又回到餘溫甚暖的被窩,睡回籠覺。
冬天本是貓咪最為慵懶的季節,葛葉姐每天都還特地早起把我喚醒,真是辛苦她了。
反觀我這個做妹妹的,竟然還得要別人叫,才起得了床。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話,八成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床吧。
快快結束每日早晨必做的梳洗,將父親遺留下的長劍插於腰際,綁起及臀的琥珀長髮。到門前,我回望床鋪,發現葛葉姐已探出頭,用晶瑩的淺藍圓眼,銳利地注視我,督促我快點完成「例行工作」。這時假若我膽敢往床鋪移動半步,葛葉姐便會跑出被窩,豎毛弓背,凌厲嘶叫,逼迫我出門。
「葛葉姐,我出門了。」我揮手道別。
喵--葛葉姐長聲輕叫,宛如跟我說:
「小心點,別弄傷自己。」
屋外,清爽晨曦渲染天空悠然雲海,海面閃爍層層亮橘,宣告新一天的到來。
寒風吹來,使我不自禁直打哆嗦,拉高衣領,縮緊兩肩。
踏上屋後小徑,我向濕冷森林走去。
森林裡有座我私下自行整地,用來進行體能與劍術訓練的場地。
平常清晨旭日初昇時,我都會來到這場地進行自主訓練。
內容有中短距離衝刺跑、筋耐力訓練、皇都騎士學院學到的基礎、進階劍術訓練還有假想敵攻防訓練等等,這些全是為了成為跟父親一樣強悍騎士所做的努力。
只是……現在的幹勁已遠不如還在皇都騎士學院就讀時,非練到老師來勤阻止的我。
那時的生活四處充滿敵意,隨時隨地都有人看不過女性將成為騎士而前來下戰帖決鬥,卻也因為這危機四伏的環境造就我無人可敵的堅強實力。
反正話題至此,來介紹個皇都騎士學院學生間最常使用到,眾所皆知的一個禮節--不打不相識(我自取的,實際好像不是這個名稱)。
這禮節專門使用在比武對決。目的是讓比武雙方能在對決結束後,成為武藝交流的夥伴,而非相互仇視的敵人。
禮節過程如下,挑戰方必須先說出武藝師承何人(受挑戰方不必說),兩方再以碰觸過額頭得到神聖祝福的手臂,交互輕敲,便是定下約束;此後無論決鬥結果如何,都不得以私怨去置人於死地。
雖說這是最常在皇都騎士學院使用的禮節。但並沒有幫我減去更多的敵人,甚至連個能交流武藝的朋友也沒交到。畢竟,在以男人為重的皇都騎士學院中,連個女人也贏不了的男人,會被其它人死笑。自然而然就演變成,跟我比武輸了,非旦要當作沒這回事,私下更不能找我交流武藝。
虧我還挺嚮往相互競爭、相互提升實力的宿敵關係。
唉--這些不過都是往事了,不值得再回憶。
騎士學院劍術課程期末測驗的一敗。
騎士試選會的落選。
這兩項挫折並無法澈底擊碎我前進騎士的道路,卻也切實讓這條通往理想的道路上出現五里迷霧,將我團團圍住。
我對自己付出的努力,是否真能突破「性別」這道厚重鐵壁,深感迷惘……。
時間也不早了,回去和葛葉姐吃早餐吧。
回抵家門,葛葉姐還窩在被褥裡,我也不打算這時候吵醒她,
安放好長劍,擦乾被露水與汗水濕透的身軀後,我料理起兩人要吃的早餐。
「葛葉姐--吃早餐囉!」擺好餐盤,我呼喚著。
沒有任何反應……。
平常她都會靜悄悄地坐在餐桌上,搖尾巴,等早餐。要是早餐晚了一步,葛葉姐更會小力咬我,以示抗議。
真是反常。
我心生一計,想來距前次惡整葛葉姐已是很久遠的一件事,剛好借此來整整她。我要掀開棉被,讓最怕凍寒的葛葉姐瞬間感受到外頭寒冷的冷風。
嘿!
這一掀,十七年生命中最強烈的恐懼驚駭由腳底發起,直達頭頂。
甩門而出。
腦子一片空白,手腳沒有一絲知覺,更連呼吸都忘卻,帶著恍若靈魂被撕裂成兩半的心痛,我向畜牧的咵特家奔去。
咵特畜養的動物有雞、鴨、牛與羊,為求動物間有足夠空間不受彼此干擾,能自由活動,土地需求也相對地大。因此,咵特家佇立在帕布魯村最外側,離我家至少有半里。
飛奔中,薇亞莉.帕布魯就像被自己心臟所禁錮,心臟劇烈撼動聲,震耳欲聾,籠罩全世界,籠罩我的世界。
死?
會死?
葛葉姐會死?
死灰色的疑問,似如腳下飛濺起的泥土--不斷沾黏在我的空白思緒。
根本不知自己花了多少時間才抵達咵特家。
心急如焚的手已直往木門上敲去。
嗙!嗙!嗙!
屋裡沒有任何回音。倒是建立在周遭的動物屋舍,給我大聲敲門所驚動,連連發出各式哀啼悲呼。
這才聽見有人踏著樓梯,倉促下樓。
早等不及的我,直接撞門而入,好死不死,恰巧把咵特撞倒在地。
「誰呀!這麼粗暴!」
「我!薇亞莉!快!咵特,快救救葛葉姐!」
大手拉起咵特,完全顧不得他喊著要多穿一件衣服的要求,我硬拉著他跑回家中。
「怎麼樣?咵特?」回到家中,我急問著。
「怎、怎麼樣--哈、哈啾!」咵特冷得直顫抖,嘴唇更紫得可怕,「拜託妳,薇亞莉大小姐,快拿件衣服給我。」
我這才看清,咵特身上僅穿著單薄上衣與四角褲。
冬天中,這裝扮不凍死都難。
「真是的,冬天那有人穿這樣入睡的呀!」我說。
抓了二、三件我外出用的大衣給咵特穿上,再讓他喝杯熱飲,咵特顏面才慢慢恢復血色。可不知道,這段時間裡葛葉姐是否已離我遠去。
按捺不住焦慮,大寒冬裡,我竟冒得整身汗,冷汗顆顆斗大。
「薇亞莉大小姐--」
咵特祇是輕喚我的名字,我卻如被雷打到,全身汗毛倒豎,大叫喊道:
「怎樣了!」我急切地望向咵特。
「妳還沒吃早餐吧。」
咦?
是的。
我沒聽錯。
咵特說:
「妳還沒吃早餐吧。」
「你在說些什麼!沒時間開玩笑了,快救救葛葉姐!」
「我可沒開玩笑。」咵特把我推出家門,並把餐盤塞給我,「妳在身邊大小聲的,會讓我沒心緒專注診斷葛葉的病,更會影響葛葉的病情。」語畢,咵特把門關上。
這樣……又要我靜靜等待?
我失神跌坐泥地,腦中浮起的畫面仍是葛葉姐瘦弱,使我驚恐的身影。
濃霧悄然懸浮,充斥在周圍,迷濛奪走一切熟悉事物,就如我六歲午睡後父母消失的情景,孤立無援支配了我。
「薇亞莉?」一隻手沉穩地搭上我的左肩,他叫著我。
「克恩?」回望手的主人,我下意識喚出早已不在的人名。
霜白雙鬢,瀑布般垂下的厚眉,被歲月層層堆起的滿臉皺紋,叫喚我的是老邁的村長。
再往後看,村裡的大家竟全聚集在後方,形成一道可觀人牆。
「發生何事?早晨竟弄得如此騷動?驚動全村的事,想必不是小事。說來聽聽吧,薇亞莉。」
小村子就是這樣,只要有一出事,不用十分就能傳遍整個村莊。
「是葛葉姐,她在床上嘔吐。」我站起來說,語氣裡仍存在我控制不了的驚恐。
「嘔吐?」全村人異口同聲。
「對!而且,還很衰弱地在床上顫抖。」
「這下可糟了。有誰家裡也有養貓的呀?」人牆中某人開口。
「我!我家的貓叫『貝爾斯通』,目前未婚!」舉手的是被虐狂路克。
「沒人問你家的貓有沒有結婚。」我很不客氣地斥駁回去。
「未緍是指我喔!薇亞姐姐!」
路克輕躍出人牆,如隻備受矚目,高雅可愛的嬌小紅貴賓犬。路克身材瘦矮,一頭黑短髮在陽光下能透出紅光,面容白皙,五官鮮麗,從他永遠閃耀波動的圓睜大眼,更能感受他的活潑是連血液都在舞蹈。若作為一位女性,必能吸引眾人目光。但,他是位男性,更是位有多項詭異嗜好的男人;每過兩、三天就找我示好,而且還是酷愛被我歐打的被虐狂。
作為男性,他是我最討厭、不,應該說最痛恨的類型!再加上他疑似色雷斯公國派來的間諜,目前他在我心目中已從討厭晉升成想砍上一刀的敵人。
「我有請咵特幫葛葉姐看看了。不必勞費你操心,『路克』。」特意加重語氣,我不想在全村人面前讓他難堪。
「呀呀--薇亞姐姐,妳這樣叫我,讓我好酥麻喔--」路克嗲聲嗲氣。
不知他人感想如何,我腹中有把無名火,熊熊燃燒起來。
好想扁人!
咔嚓聲響,屋內咵特,擦著手開門出來。
「怎麼全村人都在這啊!」咵特驚呼。
「葛葉姐怎樣了!」我緊抓咵特雙肩,搖晃他,想快點搖出答案。
「別、別這麼大力搖我--我宿醉呀--」我這才停手,「哈、哈……薇亞莉大小姐,葛葉只是在吐毛球。」
「吐毛球?」
「妳連這也不知道嗎?薇亞姐姐。」路克插話,「貓是種很愛整潔的動物,所以有舔毛習慣。舔拭毛髮難免會將掉毛吃下肚子,然而,掉毛並無法被消化,時間一久就會囤積在肚子變成一顆毛球。囤久了就會造成身體上的負擔,自然也就會以嘔吐的方式,來吐出肚子的毛球。」
「真的嗎?」不理路克說的自信滿滿,濤濤不絕,我向咵特求證。
「怎麼這樣--」路克哭喪著臉。
「正如路克所言,薇亞莉大小姐。只不過,葛葉已經算隻老貓,吐毛球對她老弱的身軀來說,有些許隱憂。」
原以為終於能鬆口氣,一聽見咵特提到有隱憂,我自早晨便繃緊的神經又再度被拉緊。
「是什麼隱憂!」
「窒息死亡。」
「死亡」兩字如重錘,沉甸甸地撞錘在心臟與後腦,我旋即感到天旋地轉。
「薇亞莉。」
離我最近的村長說道,並奮力撐住我這副突然斷線的虛弱身體。
「薇亞莉大小姐,妳沒事吧!」
手靠前額,我以想說服自己也說服不了的語氣,喃喃數次:
「我沒事。」
「咵特仔!你做獸醫怎麼做得如此沒同理心,話要說得婉轉點,不要說得直接嘛!這才不會沒嚇死寵物,反嚇死飼主!」路克憤然。
「路克大少爺,我是做畜牧的,替動物看診只是兼職。倒是,我真沒想到薇亞莉大小姐會反應過度。妳仔細聽我說,窒息只是有可能會發生,並不是鐵定。往後生活,葛葉吃的食物必須細心處理成泥狀,再搭配上些貓專用營養劑,便能讓她身體狀況好上許多。
「剛好今天是旅行商隊來訪的日子,可以問問他們有沒有貓草。只不過,冬季還存有的貓草通常都是很貴的。」
「沒錢的話,我可以借錢給妳呀!」人牆中有人如此說著。
「對呀!對呀!」也有人如此附和著。
旭日抬頭,絲絲溫暖劃穿迷霧,寒冷空氣,也暖和起來了。
我向村裡大家躹躬,道謝:
「各位,對不起。一早就鬧出場騷動,真是對不起。」抑制焦慮,我擠出笑容,「還有謝謝你們的關心。」
還好,這是我最熟悉的帕布魯村--現在的我,不再是孤立無援的。
皇都公製沙漏計時轉過兩次,代表騷動結束後,又過了兩個小時。
屋外白霧依舊濃厚,就連冬日下更加輝煌的晨曦,都難越雷池。換句話說,帕布魯村所有人,現下都被白霧囚禁在屋內,無法出外。
我躺在床上,頭靠葛葉姐,手撫摸她柔軟腹部,將她祥和臉朧盡收眼底。
片刻,我閤眼。
靜靜傾聽,葛葉姐熟睡發出的淡薄呼吸聲。
有什麼聲音,比這更能平緩我心中的急躁?
靜謐感受,葛葉姐身軀散播的火熱生命溫度。
又有何種溫度,比這更能安撫心深處的畏懼?
沒有。
這只有葛葉姐能夠給我。
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取代。
據咵特的說法,現在葛葉姐食用的食物都必須弄成泥狀,並且要定期讓她吃點貓草。如此才能增加葛葉姐的消化能力,以及減少吐毛球的次數。吐毛球原本對年輕的貓咪來說只是正常現象,加上貓咪是自理性很強的動物,平時就會到野外食用對身體有益的藥草,不太需要費心留意。
然而,葛葉姐是隻老貓,不僅活動力下降,更連身體機能也跟著低落,吐毛球這種正常現象,自然而然變成是種危險行為。吐毛球過程中,隨時會因食道肌肉抽畜,導致氣管阻塞,進而窒息死亡。
只不過……咵特還說了一點,也挺令我憂心。
葛葉姐她有慢性腎衰竭的病症。
「這不是絕症,老貓普遍都有這種病。只要好好注意貓的生活飲食,多活十年的病例也是有的。」
咵特是這麼強調的。
「葛葉姐,妳要活久一點喔。」我小聲對她說著。
睡著的她彷彿聽見了,兩手一張,懷抱住我的頭。
葛葉姐身上香氣噴鼻,令人睡意漸濃。
是幸福的味道吧……
再等等喔,葛葉姐。
等旅行商隊到來,我就能替妳買點貓草。
就算多貴,我也會買的。
話又說回來,即便清晨這片濃霧來的突然,預定來訪的旅行商隊也晚太久了吧。那群嗜錢如命的商人們,座右銘可是--不論風雨,絕對準時--旅行商隊遲到這麼久,我還是生平第一次遇到。
替葛葉姐蓋上棉被,我走近窗戶,外頭的霧,又變得更濃了?
聽得見……
躂!
躂躂!
躂躂躂躂!
遠方傳來的馬蹄聲,急促、慌亂。
馬匹哀淒嘶嗚聲,闖進籠罩全村的白霧,將純單撕裂,為這層霧披上驚駭魅影。
啡嘻嘻嘻--
我不自禁地瑟縮,打了個寒噤。
明是期待甚久,代表希望到來的聲音。
為什麼聽在耳中,除了滿滿驚恐外,沒有一絲歡悅呢?
八成是剛歷經早晨葛葉姐的事情,心有餘悸,才會對習以為常的馬鳴聲產生畏懼的心情吧。
這還真不像我。
輕輕拍拍臉,打起精神,準備跟旅行商隊買修離村前交待我的貨品,以及最最重要--葛葉姐需要的貓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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