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還是先把沙漏倒反,退回他跟她都還不懂情為何物的那個年齡,從頭開始,一件一件細數他跟她之間其實數量不算太多的重要過往。
這次要說的事情,是在幸村發病、她接任學生會會長職務之後的國中三年級。
其實,和真田『達成共識』以後,她就沒有把他那些要負責要等她之類的話放在心上,畢竟未來還那麼遙遠,夢想成為律師的她連高中都還沒考取,認真考慮真田的提議也未免太過滑稽。所以,雖然真田一直在用各種方式實行他的負責、照料她的很多方面,甚至開始養成一種在班級活動的時候時不時回頭關心她的習慣,她還是不認為自己應該給真田太熱絡的回應。
風雲不可測,就拿幸村來說,幾個月前還是中學網球界最頂端的強者,如今那隻握球拍的手卻動彈不得,面對不可預知的將來,她不能眼睜睜看著死心眼的真田,就這樣因為一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固執地把他自己生命中的某個重要部份跟她栓在一起。
那不一定是好事。對他或對她都是。
話雖如此,真田對她而言當然也已經不能算是一般的同學,真田的正直耿介值得她尊敬,而他的關懷照顧,更值得她感恩。這是為什麼,在她發現他經常望著球場的方向發呆時,會主動走到他身邊。
「你最近好像有點心神不寧。」捧著班會紀錄簿,她開口問卻沒去看他的表情,說話的同時迅速確認了上面的內容,俐落地在主席的格子上簽名。
「……」真田側首凝視著她的動作,她的側臉還是那麼漠然,顯然沒發現自己的字句裡透露出的些許在意。那種有點彆扭的關心讓他不想用一句「沒事」敷衍過去,自然而然地道出連日以來始終放心不下的事情。
「幸村住院以後,網球社總是有點不平靜。」
「不平靜?」她抬眸,闔上簽名以後又看了很久的小冊子:「我倒覺得,他們看起來比以前都拼命。」
「幸村一定也不希望你吃飽了沒事就一直擔心他的事情。」
她的眼睛裡面有著自己的倒影,而他看見那裡的影子竟然浮動著些許徬徨和猶疑。他避開她的視線,用沉默印證了她的臆測。
這不是她聰明,是真田太好懂。
「鶴園好像是下個禮拜的飛機。」她說。其實她也很清楚讓大家陷入憂鬱的徵結,但她更相信,鶴園一定也好過不到哪裡去。
「我知道。」他淡淡道,心裡覺得她不需要提這種再怎麼討論也無法改變的事……
徒增煩惱。
「其實,這時候分開對他們來說未必不是好事。」她的目的,當然也不是企圖扭轉現實。
「我們的年紀都還太輕。」
她希望鶴園懂,也希望幸村懂,甚至,也希望真田會懂。
他的承諾,對她而言太沉重。
在意外發生之前,她就有耳聞他是網球界的鐵血皇帝,對於這個同學剛正不阿的性格也算是略有瞭解,但是那之後,她偶爾會覺得,做人不需要太執著於言出必行。尤其是在修學旅行時,他大剌剌地抱著她走過萬里長城,那時她根本就看不見任何所謂的異國風情,因為她正忙著把頭盡可能完完全全地埋進他肩膀裡,好讓旁邊的其他人看不見自己、掩耳盜鈴。
那天她只不過是爬了3,800道石階之後氣喘吁吁,扶著牆垣用精疲力盡讚嘆這座屹立數百年的古文明遺跡,誰曉得原本在後面邊走邊聊天的真田就突然喊停,撇下同行的柳及柳生跑到她這裡。
「怎麼這麼沒體力。」
他皺著眉做出的評論一點都不討喜,讓她忍不住以白眼回敬:「我又不是你,每天跑三千公尺可不是我的生活規律。」
用力罵完以後她得花更多力氣調整呼吸,真田只是看著她,半晌才忽然嘆了口氣。
「過來。」
「幹麻?」
她還在問的時候真田已經握住她捉著石牆的手,健臂一展伸手一撈她就落進他寬大的懷抱裡,瞠目結舌的時候她也看見同學們一個一個把眼睛瞪得像銅鈴,就連一向冷靜泰然的柳蓮二都錯愕地停下為柳生做的中國大歷史分析。
「等等等等等……你發什麼神經?!」她手忙腳亂地拼命掙扎,勾著他的脖子想把腳往下探卻踩不到地,重點是真田居然越抓越緊,她如果繼續亂動等於要貼著他的身體才能滑下去。
「咳,原來兩位是這種關係。」推了一下眼鏡,跟真田很熟但是跟她一點都不熟的柳生比呂士竟然出聲揶揄,嚇得她燒紅了臉再也不管有多危險直接推開真田跳下去。
「喂!」幸好真田低斥一聲拉住她,她才不至於從好不容易爬上來的3,800階直接往下滾──本來應該很值得慶幸,但真田一句話又壞了她好不容易有點感激的心情。
「這種時候妳鬧什麼脾氣?」
鬧脾氣?他居然說她鬧脾氣?
「我鬧脾氣?你才有病!」他不開口還沒事,一開口她忍不住罵:「動手動腳的你想幹麻啦?」
她明明在生氣,旁邊居然有人竊笑低語「他們兩個的對話好像夫妻」,見鬼了你哪裡看到有夫妻?
「妳走不動了。」某人還無視她的暴走,繼續戳穿她雙腿痠軟的事實,「妳撐不下去。」
……現在是怎樣,體力差是犯法了嗎?
「……真是不好意思喔,我愧為王者立海的子女。」為了安撫自己的情緒,她揉了揉鏡片後面有點發痛的眼皮:「你要是這麼介意乾脆帶著柳生跟柳去狂奔長城,多少可以彌補被我損害的校譽。」
其實她很火大,在所有同學的面前他對她這麼親暱,被誤會以後她跳黃河五十次都洗不清,不,就算她一頭撞死在長城上,說她跟真田沒什麼應該都沒人相信。
「不行。」雖然她那句很明顯是諷刺的提議,真田還是沒生氣,瞅著她的樣子那麼認真,一瞬間害她有點心虛。
「我不能把妳丟在這裡。」
一時之間她不太能理解真田的回應,直到旁邊的同學又開始興奮好奇竊竊私語,她才恍然驚覺他的話包涵著什麼樣的意義。
「……算我服了你。」無力,她抬手舉白旗,反正在這種狀況之下不要說她能不能講贏,光是跟他一直吵架就只是越描越黑,旁人還真的以為她跟他有什麼特殊關係。
她的意思是到此為止,但是真田並不認為僅此而已。
「……喂!」她靠著城牆扶額苦惱的時候,他居然又直接將她放進自己的懷抱,然後旁若無人似地往前邁進。
「你真的是……冥頑不靈。」
她望著他剛毅的側臉,目瞪口呆。
「你只想到我走不動,有沒有想過,其他人看到以後會怎麼想我?」她想到這個就頭痛,但真田很明顯地從頭到尾沒有幫她考慮過這個問題,「再怎麼說我也是女孩子,你這樣張張揚揚的我以後怎麼嫁出去?」
她這麼說的時候,他只掃了她一眼,回答得雲淡風輕。
「總之我會娶妳。」
奇怪,要娶她這件事明明一直都是他一廂情願,為什麼他老是可以這麼理所當然好像已經下過聖旨手諭?
「……你有病,你真的有病。」她無奈嘆息。「我不是說過了,我想自己去找共度一生的伴侶。」
「等妳找不到的時候就是我娶。」
「……拜託你不要隨便假設別人嫁不出去。」
她抗議,最後卻在越來越多人往這裡投來的好奇視線中,懦弱地把臉埋進他帶著點汗水氣息的肩膀裡去。
好遠好遠,那年在長城上的聲音,至今仍偶爾會在她腦中繚繞不已,那個時候其實還很早,她不能理解為什麼真田一直要強調他會等在那裡,但是她也偶爾會想像,那時候他抱著她大步邁在長城之上的身影,或許很有黃沙中瀟灑的浪漫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