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名字叫片倉朋和,在十四歲那年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卻沒想到那足以影響後來的一輩子。如果那時候她沒有遇見他,如果那時候她沒有做出跟他們一起去山上的決定,如果那時候撞到她的人不是真田弦一郎,一切也許都會改變。
是的,就是因為那時候上帝安排到她眼前的,是那個腦子不轉彎、思想硬梆梆,死腦筋死心眼的大笨蛋大傻瓜,真田弦一郎。
其實,在那之後還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她都沒有把這件看起來有點嚴重卻又似乎沒那麼嚴重的意外看得太過重要,甚至苦惱了很久,怎麼樣才能讓真田放下他的堅持和愧疚。但最後這一切的苦惱竟會隨著人生的轉化變成甜蜜,令她深深感受到世事的難以預料。
「真田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那是在他們大三那年,她終於在東京大學的課業壓力跟忙碌之中倒下,倚在真田寬厚的懷抱裡,她開口問的話。
當時真田沒有說什麼,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多話的人,她當然沒期待他會安慰她,但她本來以為他會跟來到東京以後海原寮裡其他人生病的那幾次一樣,開始碎碎念、或者起碼罵個一兩句;但他卻只是在她因為胃痛和生理痛的雙重苦難下皺眉時,默默地將她納入懷中。
其實她對他很不好,一直以來都很不好,起碼連溫柔的話語都沒有給過幾句,可是就算是在她很少很少的幾次無理取鬧裡,他連大聲話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句。
「因為妳是我的妻。」
21歲的真田回答得理所當然,說話的時候大掌拂開她額前的髮,觸及她的溫度是那麼令人心安。
「你真的是……」一如既往地覺得他是笨蛋卻沒有說出口,她苦笑,試著開導他讓他知道世界上還有更多的美好:「我啊,不是特別好看,脾氣也不好,也沒有什麼專長,凡是女孩子該會的,我都是做得零零落落,你何必……」
何必拘泥於她。
同樣的論調七年來他已經聽她說過很多次,不打算再聽她說完的真田鬆開摟著她的手臂,轉向她的眼神仍是那種數年不變的堅定。
「妳很好。」真田從來不說假話,那是她一直都知道的事情,但她不知道的是,他用了很長遠的相處確定這個事實,然後才敢開口說,他從一開始就如此認為、卻一直覺得不該說出口的膚淺事實:
「也很美。」
她不知道真田的審美觀是如何異於常人,但常年都戴著一副細框眼鏡、挽著髮髻的她基本上沒有受過這種稱讚,雖然曾經有一度她想在朋友建議下放下髮髻,卻被真田以不適合她為由給阻止了。
這麼說來,他真正開始記住她的那天晚上,也就是發生意外的那天晚上,她也沒戴眼鏡、沒結髮髻。
……所以說他心機其實很重嗎?!
驚覺某種事實的片倉朋和不禁感到受騙,瞪大了眼睛。
說到那個意外,也就是前述那個莽撞的求婚,就不得不提她在國二那年的暑假莫名其妙地跟著男子網球社到山上合宿的事;她不知道和宮深雪到底在想什麼,她只不過是在織田綠吵著要跟她們一起參加合宿的時候路過,就被抓進這個奇怪的陣營。
當時她的暑期計劃看起來相當乏味,就只有每日的讀書進度表跟例行的課外活動,她心想出門走走也好,就答應了和宮的請求。
不過,她果然還是沒辦法輕易地融入人群;除了織田的活潑有點讓她難以消受,要和其他人相處其實不是什麼大問題,只是說來說去,雖然認識但終究沒有什麼友誼基礎,要自在說話真的有那麼點難度。
所以她們在浴池裡嬉鬧的時候她慢條斯理地躲在淋浴間刷刷洗洗,聽著她們在水裡互相研究身材,評論出和宮最修長勻稱而夕輝雖然偏瘦但十分「有料」,最後是鶴園跟織田接連發出的兩聲驚人尖叫,某人踏著水落荒而逃,翻滾破開的水聲中和宮嚷著小綠小心不要跌倒。
玩鬧了半天見她還沒出來,她們也關心詢問,但她也不能直接說是不想一起洗──特別是她們之中又有織田綠這麼開放的份子。幸好最後是鶴園體貼地想到她可能是不好意思,和她說了一聲,便趕著她們走了。
等她們的聲音走遠,她才探出頭來。
身為一個傳統的日本人,其實她是很喜歡泡澡的,既然鶴園都大方地給了她空間,不享受一下似乎說不過去,於是她一面想著鶴園的事,緩緩步入浴池。
她不得不承認鶴園十分懂得體察人心,雖然不是其他人完全想不到的事,但她總是能把話說得好聽、貼心而不讓人覺得尷尬。
雖然碰到幸村精市以後,她整個人就變得有點亂七八糟。
愛情是什麼樣的東西?她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連日以來觀察鶴園跟幸村的心得,使得她不得不懷疑,愛情也許有著可怕的力量。
失去冷靜,便容易做出錯誤的判斷。
而愛情的可怕之處,便是容易令人擁有過多的熱情。
──這是那天稍早她獨自沉思時所做出的結論。
這個世界上除了愛情,還有很多種可能會讓人忘記冷靜。
她發現另一個事實,是在她揉著長髮緩緩步出澡堂的時候,籃子上沒掛穩的眼鏡,在她一抽之下就落到地上,而且還不是垂直落下,是以拋物線落到離她腳邊大概有五十公分遠的地方。
「咦……?」
她蹲下身子正要撿,突如其來的黑暗卻讓她在瞬間落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境地。
在心底暗叫了聲糟,在黑暗中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仍然是就著剛才的印象,憑感覺去摸索眼鏡的位置,但是。
『啪。』
這個輕微的細碎聲代表的不僅僅是鏡片的碎裂,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沒有移動腳步也沒有聽到其他腳步聲的狀況之下東西會被踩到,片倉朋和才剛想到這個最單純的問題,便覺得自己又好像被一座加農砲狠狠撞上!
『磅!』這次發出的聲音很大,後背撞上地板的那瞬間她也判斷出以大字形撲上來的這個龐然大物,顯然是個人。
對方的反應算快,雖然撞上了她但並沒有直接壓在她身上,一手撐住了地板,另一手……
意識到發生什麼的時候她不禁瞪大眼,同時對方也似乎受到震驚,飛快抽回手。
「……抱歉。」對方開口以後她才聽出是真田弦一郎,一向穩重低沉的嗓音此刻聽來也有點慌;但這點時間還不足夠讓她的腦子轉過來,畢竟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離譜的狀況。
什麼都看不到、加上沒有聽到她的回應,擔心她出事的真田握著她肩頭想試著讓她坐起來,她才曲起手肘微微用力,想把自己的身體撐起來的時候不禁發出有些難受的呻吟。
開玩笑,真田絕對不算小隻,更正,人高馬大的真田就算跟其他校隊成員相比也絕對是超大隻,被他撞這一下活像被坦克車碾過──這是誇飾但她覺得每一根骨頭都在隱隱作痛,雖然看不見還是下意識地回過頭想確定自己沒斷了肩骨也沒殘了脊柱,但上帝似乎嫌她的人生不夠曲折離奇,正打算跟真田說她沒事的時候,微啟的唇卻又撞上了某種她怎麼聯想都覺得很糟糕的柔軟溫度。
「嚇!」這次是真田倒抽一口氣,在她嚇得往後彈的時候稍微加了手勁讓她不至於再度撞到,此時一道晚風揭開窗簾,白得沁人的月光一下子倒在她臉上,也照亮了真田深刻的側臉。
光線大亮應該是讓他看清了她的輪廓,但他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神卻似乎變得有點困惑,瞪著她鎖緊了眉頭。
「……妳是誰?」
他盯著她看了半天以後,卻認真地吐出一個讓她哭笑不得的疑惑。
……是怎樣?沒搞錯的話剛剛當肉墊撞到頭的應該是她吧,難道這種事情也可以隔山打牛讓人吃了豆腐以後馬上失憶的嗎?
她難以置信地張開口,責備回答跟原諒全都混在腦子裡面不曉得哪個該先說,真田已經收起那個曖昧的姿勢、站起來拉住翻飛的簾子,將它們固定而光線也固定下來。
此時他回頭看她,清秀的容貌下是一頭曳地的長髮,帶著溼氣的浴衣微亂,露出肩頸和小腿處白皙的肌膚,她的模樣和睜大眼睛看他的神情讓他聯想到那些古畫中姿態嬌媚卻清麗的女子,但他怎麼樣也想不起來,這個合宿所裡面有一個像這樣的女孩。
然後被他偷偷在心中評定為美的女性,毫不掩飾地翻了個白眼。
「真田弦一郎,你腦子撞壞了嗎?」
對不起喔,她其實是很懂禮貌的,但是胸部被摸了初吻又被奪走,然後那個強盜犯開口第一句話就問面前這個受害者兼相處一年的同學是哪位,姑且不論他到底有沒有犯意,身心靈都受到創傷的她講句實話應該不算太過。
如果小時候誰告訴你帥哥美女只會做優雅的動作,那就跟有些人以為正妹不會罵髒話、柳生不會陷害人、幸村不會發脾氣、真田不會耍智障……一樣、都一樣。
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