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 五之二

致啟者：

由妳所寄出，散發著淡淡橘花香味，寫滿行行娟秀字跡的信紙就攤在我的面前。邊閱讀著被妳謄寫在其上的字句，我邊構思著該如何回答讓妳殷切期盼的問題。

首先，妳並不知道我在上封信末的用意。

我會如此寫，是因為我實際上並沒有期待能夠收到回信。

不是所有人都能夠接受我的陳述。

哪怕那是事實。

能夠從我的文字進行想像，也願意接受那番敘述的人就會回信。反之，就不會有任何回音會出現在我的寫字台上。或者，回信內容與我的去信間並不存在著任何關聯，完完全全事通信對象自以為是的言語。

所以，我會說可能是開始，也許就是結束。

然後是妳想提出的問題。

先從…先從關於我所寫的文字開始好了。

我喜歡、擅長並能夠讓我的文字轉變成各種形式，讓那些工匠願意出版。同時，我的哥哥同時也讓妳知道，我的作品能夠讓平民百姓從口袋掏出黝黑銅幣，能夠讓劇院經理奉上閃亮的白銀硬幣，能夠讓貴族使者心甘情願地付出裝滿整個皮口袋的金幣，為的都是要我那可以說是精雕細琢，也有可能是快筆寫就的文稿。

我從信紙上讀到，這讓妳感到有些訝異。

妳並未見到我的名字出現於任何小說或是詩集封面，妳未曾聽聞有人談論過我的名字，不曾在劇院海報上發現我的署名。

因此，妳感到訝異。

在信紙上，妳寫到，倘若哥哥沒有將我的作品親手交到妳手上，同時親口將這個－－沒有多少人知道，即便知道也會認為無需知道的事情說出口，我曾經寫出過哪些作品就不會為妳所知曉。

所以，妳感到訝異。

妳不是唯一一名感到訝異的人。

其他知曉此事者在初次聽聞時，也都感到訝異。

很少有人相信，如此之多的暢銷詩集、小說和其他書刊都是出自我手上的羽毛筆。同樣，很少有人相信，除非是不熟練的演員搞砸，否則只要上映就必然是膾炙人口且讓戲院場場爆滿的舞台劇劇本是我深思熟慮後寫到紙上。

除了我的哥哥外，很少有人願意相信。

我之前曾經與其他人有過通信，曾經委婉地將我對於文字的精擅與掌握能力透過紙張予以揭露。然而，回信多視我在誇耀，有些視我為虛，表達贊許的屈指可數者則都勸我不要那麼張揚。

他們都說，這個世界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一名才華洋溢的女子。如果讓那些認為只有男人具備文采能力的偏見者知道，那些文藝創作都是出自我－－一名剛剛到達適婚年齡的少女所撰寫的，直覺反應就是書店商人為了讓作品得以暢銷而虛構此事。即便我出現，並且替我自己辯白，他們還是不會相信，接著就是指責我說謊。或許，還會虛構諸如道德敗壞或是更加惡劣的指控。

我曾經做過一個實驗。

在我寫出第一個舞台劇本之前，透過哥哥的介紹，讓文學俱樂部會願意刊出兩篇短文。

一篇用女性化筆名，一篇用男性的名字。

都是化名。

不同結果。

用男性名字的短文廣受好評，使用女性名字的短文…內容獲得肯定，但作者卻受到重重譏嘲。

沒有更改內容，僅只是將筆名變換成可以是為男子所用，也可以為女子所用的名字時，午茶時分出現在咖啡屋內的譏嘲，又或是刊載於文學評論頁面上的斥責…所有針對「我」，而不是針對「我的作品」的毀謗自動消失。

讓我無言以對之餘，也讓我相信，我所在的世界確實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一位女性創作者。

於是，我將完成的文稿寄給我的哥哥，要求他與書商交涉時，依照我發表短文的方式將名字從作品封面隱藏起來，再尋找印刷工匠與書店商人。

看到這裡，為什麼我非要將著作出版的質疑應該會出現在妳心頭。

在信紙上，這是第二個問題。

我的答案是，我想試試看。

我想要確認我的能力。

這與我的家庭狀況有關。

在前一封信中，我曾猜測妳應該有從我的哥哥口中得知我的家庭狀況；在妳的信件寄來前，我也有收到哥哥給我的私人信件，說的雖然不多，但他在信上很肯定地寫道，我不需要對妳太過保留。他寫得很含混其詞，但我還是可以看得出來，妳跟我哥哥的關係應該匪淺。

我是他的妹妹－－雙胞胎妹妹，我可以察覺到這點。

既然我的家庭為妳所知，那我的想法與猜疑應該不會讓妳難以想像。

我的文稿並不是沒有人看過，無一例外都是給予好評。然而，手上回信全部都是讚譽和褒美時，我心中滿滿都是疑慮。

既然我無法確認對於那些評語是奉承還是真切，既然我不能夠相信那些人，那唯一的方法，同時也是最殘酷的方法，就是讓對我，對我的哥哥，對我的家庭一無所知的人們來做評斷。

我並不能夠離開家中，所以我請託哥哥設法把我的作品拿去給文學俱樂部會員傳閱。如果我能夠讓他們給予了相同的評語，那身兼印刷工匠的書店商人就會願意開動機器編印與販售我的作品。

自行將姓名從文稿封面隱匿的我也確實獲得更加熱烈的讚許。

原本，這樣我就滿足了。

真的，那時的我並沒有雄心壯志，只是希望能力可以獲得肯定就滿足了。

肯定之後，就想要繼續挑戰。

抒情短文受到歡迎，就讓我想要挑戰寫舞台劇本。

說是挑戰，但我沒有期待能夠成功。

然而，一位文學俱樂部的成員在翻閱過我哥哥所代轉的劇本過後，一力堅持要將那份劇本轉給代理他將作品販售給劇院經理的人。甚至直接去信給哥哥，熱切遊說匿名作者，也就是我的同意。

－－這個作品若不能讓觀眾看到，那就太可惜了。

他是這樣說的。

從能夠穿透信紙的力道，以及字裡行間所投露出來的激情，讓我深深地感覺到，不予以同意似乎會讓他抱憾終身。

我回信表示同意。

然後…妳也知道了。

光是皇家戲劇院就是連續三個月高朋滿座，還讓女皇陛下御駕親臨觀賞。

不若哥哥能夠到帝都，我是在父母的要求下，與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們與想要表現出他們根本沒有的可靠的紳士們，一同到距離我家最近的劇院，在周邊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下況，觀賞由我自己所寫出的戲劇。

那時，我很驚訝。

在那之前，我閱讀著哥哥寄來的通信，看著他用拙樸的言詞將所目睹之皇家戲劇院人聲鼎沸的場景。

在那之時，我親眼見到有兩位衣冠楚楚的紳士，為了爭奪我的作品劇票，而在平民百姓前大打出手。

坐在台下，我屏氣凝神地看著那齣戲劇。

我跟其他人一樣專注。

當旁人隨著劇情進展而心情有著高低起伏時，我默默地背誦著台上演員的每一句台詞。

我外表很平靜。

我內心很激動。

在那之後，我過去所閱讀過的書籍轉變成無數的情節與構思，並且我迫不及待地要將全部付諸文字。

我將擱在寫字台旁的羽毛筆拿起

坐在陽台，被微風吹拂的我想著如何用詞。

我將墨水逐行逐句變成紙上刻劃。

在寫字台，感受脈搏加速的我將文稿封好。

我將後中郵包交付給信任的僕人。

在床鋪上，想像著郵包遞送過程讓我輾轉。

我尋找著偷偷藏起的火柴以及油燈。

點亮微光，羽毛筆繼續在白紙一行行畫過。

我趕忙旭日越過地平線前收好文稿。

等到整個完成，全部文稿就會被我小心翼翼地摺好並且綁承包裹後，讓我信任的貼身女僕交給哥哥私底下安排好的可靠信差。

就如同妳已經知道的，是一部接著一部能夠進入到帝都各個戲劇院舞台上演出的劇本。哪怕是女皇陛下親臨的皇家戲劇院或是私人表演廳經理，都必須要出掏出大筆金錢競逐購買我的劇本。

劇本只是我想寫的東西其中之一，我有挑戰過其他的創作類型，而且無一例外地取得成功。

我現在可以回答妳在信紙上寫出的第三個問題。

在哥哥協助下，妳取得由我撰寫，卻是以不同名字發表的作品。見到我有那麼多作品讓妳感到驚訝，我用不同名字發表不同類型之作品則讓你感到疑惑。

是的，在發表種類相異的作品時，我都會新取一個名字。

我知道筆名並不罕見，且絕大多數的文學俱樂部成員都是使用假名。

但是，很少有人像我會有如此之多的筆名。

每發表一種不同類型的作品，我都會使用一個新的名字。

因為，我不希望既有的成就僅因為一次的嘗試，最後就如曾經存在的天空花園那般潰散。

我能夠寫讓人讚頌的短文。

我可以寫掌聲不墜的戲劇。

這，都不代表我在其他的創作上都能夠無往不利。

即便我已經能寫出受到觀眾熱烈追捧的舞台戲劇，不代表我能夠寫出讓讀者泫然欲淚的詩集，也不代表我能夠寫出膾炙人口的小說。

如果目的是謀生，我會使用同一個筆名。

因為，我無需擔憂失敗。

但我不是。

我承受不起失敗。

即便我不能夠使用本名，即便我只能夠使用虛假的筆名，但用以代表我寫出那份舞台劇本的名字卻仍舊是我的名字，不只是代表著我創作的那一面，也代表著我的名聲、我的榮譽、我的顏面。

名聲、榮譽、顏面。

身為創作者的我，至少是作品成功在戲劇院上映的我同樣擁有這三者，且更需要重視這三者。

作品封面刊印的並不是我的名，卻也同樣是我的名。

我有義務維護我的名字。

因為，與之相伴的，是榮譽。

就如同那些紳士們必須注意並且維護自己的言行，我必須讓寫出劇本的「我」在對我的作品有興趣的人心中確立他們不會失望的印象。

有此必要嗎？

有的。

或許其他創作者可以遇到一、兩次失敗，我則不行。

一次也不行。

所以，在嚐試出版詩集、小說或是其他種類書刊時，我都會使用不同且讓人無法察覺到彼此之間係屬同一個人－－也就是我的新名字。即便失敗或是不如預期，身為劇作家的那個我也不會受到影響。

我不反對妳認為我的想法荒誕不經。

我不會對妳質疑我的作法有所辯駁。

這是我的堅持。

我不想要被否定。

我承受不起被否定。

我會繼續堅持。

無論成功，還是失敗。

當然，現在的我是成功的。

至少在文藝創作上的我是成功的。

我現在回答妳的第四個問題。

妳說，妳認識不少女性作家，與我同樣都是使用男性筆名，和我同樣有著各色各樣的創作刊印與販售，卻很少有人像我這樣，不僅能夠定期出版每一種類型的創作品，卻不會出現使用華麗文藻掩飾實際內容其實了無新意，也不曾出現急就章出版品般常有的結構鬆散。

更重要的是，沒有人會像我這樣，彷彿一年到頭都在科劃著文字，源源不絕地寫出各式各樣的書刊。

我不否認。

現在的我，只有在我父母與他們親信執事出現，或者是有不參與就會引起懷疑的場合時，才會將羽毛筆放回到架子上面。現在的我，只有在倦怠到無法繼續，或者是需要補充體力的時候，才會將墨水盒蓋子旋上。

其他時間，我從未停止書寫。

我可以告訴妳，我與她們之間的差別。

她們寫作是休閒娛樂。

我不是。

我寫作是為尋求肯定。

她們不是。

這就是我與她們的區別。

我不否認會被妳批評是存有偏見，我也不否認會被妳認為是先入為主。但是，我透過哥哥和文學俱樂部和其他身為女子的作者通信，所得到的感覺就是那樣的負面。

她們並不注重寫作。

她們也不設想改善。

對她們來說，即便停止寫作，卻也不過是沒有損失又無傷大雅之事。

我不是。

妳所熟識的她們就算停止寫作，還是有著其他能夠讓她們消磨時間的消遣。

我不是。

除了哥哥以外，我就只有我手上的筆。

除此之外，我甚麼都沒有了。

我重視寫作。

我只有寫作。

寫作是為數不多，能夠我感覺到，我真得存活在世界上的事情。

或許，寫作正逐漸變成唯一能夠讓我有所感覺。

我書寫我所感。

哥哥現在不在我的身邊，若我又不能夠將感受譜成文字，那我也就沒有任何方法能夠感受到自己確實存在於世界上。

所以，我書寫。

我盡力書寫。

我用盡全力書寫。

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到我自己。

以上，就是我在讀過妳的問題後，所能夠想出來的答案。

誠摯的阿德莉雅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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