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霧，似是逐漸散去。

　　「霧氣消散中，能見度百分之五十五，持續明朗中。」之勻回報。

　　然而，這並不值得高興。

　　從神式視景之中，所有的人都看見了，絕望正在眼前等待現身的時機。

　　刻耳柏洛斯，完好無損，就在幽暗的最中心，逐漸清晰。

　　無語，我轉頭望向迴燕的所在，只見她獨自一人躺在冰冷的塵土之上。

　　眾人，皆哀淒。

　　我深深嘆了口氣，接下來，如字面所言，只有奮戰至死。

　　刻耳柏洛斯，在迷霧所構成的異空間其邊緣之處，於一座像似祭壇的構造物之前來

回踱步，時而往我們隊伍的方向兇惡地注視，時而嚎?，然而，尚難看出意欲來襲的企圖

。

　　祭壇，幾層高大階梯連上一面平台，數座雕工精緻的巨大圓柱一字而排，於其中央

，有一高聳的十字架，在架上最高處隱約能見一名女子被鎖鏈捆縛其上，似已失去意識

。

　　一直似是失神恍然的東東，突然站了起身，緩緩朝隊伍前方走去，視線在遠方。

　　「媽媽…」東東睜著大大的圓眼，流下了淚，說道：

　　「媽媽……媽媽！」

　　狂喊著，東東不顧一切就想要衝過去，

　　見狀，我一把撈起了東東，抱緊了他，一邊責罵：

　　「不要亂來！現在不是讓你亂來的時候！會死的！你不聽話的話，會害到大家的！

」

　　東東眼淚簌簌落下，哽咽地哭訴：

　　「媽媽！我要媽媽啊！」

　　我轉頭遙望十字架上一個人影，那是東東的母親？

　　而東東，哭著，在我臂膀中使勁地意欲掙脫束縛。

　　我轉向東東，試圖柔緩地安撫，於是溫聲說道：

　　「東東，我知道你急著要找媽媽，可是你看，現在還太危險，有個霧魔守在那裡，

你乖，我們會想辦法，好不……」

　　「那個，是假的啊！」東東指著刻耳柏洛斯，如此大喊。

　　假的？

　　東東慌亂地繼續哭喊：

　　「通通都是假的啊！你是笨蛋嗎!?你快放我下來啊！…快點啊！我要媽媽……啊！

」

　　我一一望了大夥一眼，各各面露不解的神情，我再看了迴燕的遺體，心中疑惑，假

的？

　　「東東你說清楚！」我難以放輕聲，只想弄明白發生了何事。

　　「假的啊！你聽不懂嗎？如果你以為那個是真的的話，你就被騙了啊！如果你沒有

以為那個是真的的話，那個魔鬼自己就會不見了呀！」

　　以為真為真，以為假為假，只因以為？

　　我轉身，讓東東面向迴燕的遺體看看，抑不住怒氣的說道：

　　「東東你看！我們已經失去了一個同伴，你聽得懂嗎？已經有一個人，死掉了！這

樣你明白了嗎!?如果是假的，如何會死!?」

　　「這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啦！……你放開我，放開我！好嗎!?我要找媽媽…媽媽…

」

　　東東在我臂膀中不停地扭動小小的身軀，兩手不斷地捶著我的大腿。

　　放，或不放，竟然讓我如此為難。

　　「他要去就讓他去，要死就讓他去死，說到底，都是他害的！要不是他，我們又何

必在這裡受罪！他去死一死，說不定我們就能沒事了……」砅玥紅著眼眶，滴滴著淚，

慌亂地舉止，泣聲說道。

　　「砅玥，冷靜點！現在大家都不好受……大家，都冷靜點……」

　　我亦試著平靜下自己的心情，對大夥，也對自己再說道：

　　「大敵當前，別在這個時候，自亂陣腳。」

　　刻耳柏洛斯在祭壇之前徘徊，絲毫不見其主動侵攻的意圖，卻是間歇的長?，震懾人

心，聲聲粉碎人類脆弱的心防。

　　我，不知所措。

　　雖說沒有識魔師參與的戰鬥並非毫無經驗，但也並非與這種等級的魔獸戰鬥。

　　卻是更令我感到難以接受的是，眼前的刻耳柏洛斯，似是永遠無法確實擊潰。

　　然而，真正令我嗅到一絲絕望氣息的是這場莫名的迷霧。

　　迷霧，發生源不明。

　　之勻初判為魔物生成型。

　　台灣、玉山，安全區，迷霧自然生成的可能性雖非零，卻是趨近於零。

　　這表示，即使是眼前的刻耳柏洛斯，或許與我們並無不同，都只是棋盤上的棋子。

　　然而幕後的黑手，正躲在某處暗笑，逼著我們陷入恐慌的輪迴，一場殘虐的遊戲。

　　卻是，為什麼？

　　舉目，我凝望著遠方十字架最頂端的女子。

　　放下，我鬆開了一手緊鎖在腋下的小男孩。

　　東東地上跌了一下，連跑帶爬往前方奔去。

　　即使不看，也明白所有人都驚訝地凝視我。

　　大大聽見了騷動，回首，眼神在我與東東之間游移，不知所措。

　　有誰喚著我的名，而我知道，自己不知道在做什麼。

　　眼前一個哽咽奔跑的小男孩，去吧。

至少，能讓你見上一面，你的母親。

　　默默無語，我一人足矣，起步邁向前去。

　　原諒我，我的朋友們，我看過太多人在我眼前死去，這一次，請讓我先行。

　　我慢慢加快步伐的速度，雙手緊握大劍，朝著刻耳柏洛斯，拖行一道忿恨的溝痕。

　　「東東！」我朝著他大喊，見他並無反應，扯喉再說：

　　「你往旁邊過去！聽見了沒!?」

　　一個哭著要找媽媽的小男孩，聽不見世界的聲音，他在一個我無法觸及的世界急急

邁著步伐，在那裡，只有無所不在的思念。

　　我朝刻耳柏洛斯開了數槍，期望能引起它的注意，並同時改變行進的路徑，往左邊

衝刺，企圖拉大它與東東的距離。

　　刻耳柏洛斯一聲狂?，面對我擺開恫嚇的姿態。

　　東東就要接近祭壇，我必須讓他安然。

　　於是，我使出神能，在地面劃出一道深深的傷痕，大地的憤怒，就讓眼前的敵人承

受。

　　「萬刃囹圄！」

　　我用盡了全力，揮上因果律刃，扯裂大地的傷痕，一道地裂，直往眼前的敵人而去

。

　　就在刻耳柏洛斯這頭畜牲本能地以咆哮懾敵之時，於其所站立的地面，大地的憤怒

直上傾瀉萬刃的報復，一根又一根的土柱，成了它的牢籠。

　　然而，眼前的敵人太邪惡，牢籠困不住。

　　刻耳柏洛斯在瞬間被擾散的霧態虛體，愈見濃稠，愈發像似油污般的惡濁，覆上了

萬刃土柱，蝕食著大地的憤怒。

　　我必須纏住它，這是心裡唯一的念頭，讓東東跟母親，好好見上一面。

　　祭壇的石階高，東東吃力地往上攀爬，還差一點點，媽媽在那高不可攀的咫尺之間

。

　　刻耳柏洛斯，已再次聚合身軀，踩踏在一片黑水之上。

　　憤怒，已平息，接著面對現實的平靜。

　　我目測距離，以及十字架的構造高度。

　　石柱，高約數十公尺。我必須救下在最高處的一名女子。

　　東東一雙小手不斷地敲打石柱，頭直直上望，流著淚，口中不歇的一個詞語，媽媽

。

　　面對狀態已恢復的刻耳柏洛斯，我疾急地在腦海中尋思可能的對策。

　　卻是我發現，一個人，在目前的狀況下，顧此失彼，難有兩全之道。

　　救下女子、保全東東、牽制霧魔，一個人，做不到。

　　即使從通話器中不斷傳來同伴們的聲音，焦急地、不耐地、生氣地、不知所措地等

待我的指令、責問我的行徑。我仍選擇沉默，希望成為一道鴻溝，隔阻生，從我的死。

　　有人說討厭我、恨我，那是一位我最愛的女孩，我想著要她去天國。

　　卻是，我已踏入了地獄，再也回不了頭。

　　我將因果律刃拆解再持雙劍，神能穩調中，只能用力量勝負。

　　我靜下心思，漸漸加快的步伐直逼刻耳柏洛斯，心想，以劍風稍微擾亂，避開其可

能的攻擊，再加緊速度奔至祭壇之上十字架之前，斬斷原罪的鎖鏈，並在刻耳柏洛斯可

能的侵攻之中，保住東東與他母親的安全。

　　這是我的期望，天真的願望。

　　然而此刻的我並無從知悉接下來，因為迴燕已經再也無法開口向我預警。

　　刻耳柏洛斯猛然發出一聲猶似音爆的巨響，黑暗的深淵形成只在一眨眼。

　　驚覺之時，我已讓一片黑暗所淹沒，更是從虛無的黑暗之中旋現追加的絕望，我與

刻耳柏洛斯面對面，直視彼此的眼，剎那之間，它邪惡的污穢穿過了我的身軀。

　　能活著死去，曾經，是我的願望。現在正在其間，等待靈魂撕裂後完結。

　　「對不起。」這是我對同伴們最後的話語。

　　我閉上了眼，依然能聽見，砅玥聲聲哭泣。

　　怎麼辦？怎麼救？時揚你能聽得見嗎!?別死啊！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了啊？

　　大夥的焦急與悲泣，我都聽在耳裡，但是，這樣就好，現在這樣，就好。

　　然而，我等待著死神的來到，衪卻遲遲不來接引。

　　在一片黑暗之中，我聽見了一個熟悉的笑聲，女子的笑聲，可憎的笑聲。

　　可憎的存在。

　　我心懷疑惑，慌忙地睜開了眼，什麼也看不見，唯有像似生在眼瞳之中的黑暗。

　　倏忽有一道光，似是貫穿了黑暗的外殼，天使張揚光芒的羽翼，與我迎面而來。

　　她伸出了手，身後的光明繪出她清麗的面容，我還記得，她想著我跟她去天國。

　　「對不起。」我只剩這麼一句言語。

　　砅玥緊緊抱住了我，她的淚水濕潤了我久旱的眼眸，她還說道：

　　「我不要聽你說對不起。」

　　「對不起。」

　　她用力地搖了搖頭。

　　黑暗，破碎了，在稀薄的黑霧之中，黑暗的碎屑閃爍著黑亮的殘光。

　　「你們沒事吧!?」裸耳能聽見，大江焦急的聲音。

　　我環視周圍，大夥都在我的附近聚集。

　　「你們？怎麼？」我急忙問道，一邊搜索刻耳柏洛斯的身影，環視四周。

　　「我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小江望了望周圍，小蹙柳眉，繼續說道：

　　「剛剛你突然被霧魔攻擊，一個闇屬性的次空間像個巨大的圓球一樣，我們也不知

道該怎麼處理。刻耳柏洛斯也不見了，不知道跑那裡去了，神式裝備完全探測不到它的

反應。後來砅玥就莫名其妙衝進次空間裡，也來不及攔阻，我們也不知道怎麼辦。……

還好你們都沒事，沒事真是太好了！」小江瞇瞇的眼縫裡滲流些些的淚珠。

　　一時之間，我竟不知該如何應對眼前的情況，只有不發一語，再仔細觀察一遍周圍

。

　　「之勻，迷霧狀況如何？」我問道。

　　「不變。」

　　我皺眉，如此不明的情境，不止息地擾亂我的思緒。

　　而方才，一個我最不願聽見的聲音，更是令我混亂。

　　「東東呢？」我一邊問，一邊朝祭壇上望去。

　　大夥遙望東東，他仍在石柱製立的十字架之前，哭喊敲打著柱面，只是，稍顯累了

。

　　「現在怎麼辦？」大江問道。

　　「怎麼辦？」小江跟著再問。

　　砅玥、之勻、大大，也都同樣流露著不知所措的神情。

　　之勻一直專注地操作八卦堪輿儀，試圖找出一條生路。

　　我再次試著定心觀察周圍，黑霧已呈稀薄之態，雖然非清晰，但已能一覽無遺。

　　見不到任何具威脅性的存在，卻是這個迷霧本身即為最危險。

　　無法與看不見的敵人戰鬥，我只好下令說道：

　　「先…做一步算一步了。之勻，妳繼續觀測迷霧，其他人先想辦法救下東東的母親

，行動。……所有人盡量集中，不要離隊。」

　　說完，我便領著隊員們步上祭壇，走到東東身後。

　　眼前一個小小的身軀，累乏了，也或許只是明白了，自己無力哭倒這根高柱。

　　跪坐著，抽抽噎噎，東東舉頭不移地巴巴望著那天上，媽媽在天上。

　　之勻歪頭望了一會兒，停下手邊的動作，走到東東身旁，蹲下來輕輕拍拍東東滿是

淚意的小腦袋，拍拍幾下，停下，再拍拍幾下，想了想，最後起身繼續探查迷霧的工作

。

　　「如何？有沒有什麼意見？」我握拳敲打了柱面數拳，問道。

　　大夥望著高聳的十字架石柱思考，我想起了些什麼，於是對小江說道：

　　「小江，妳先探測一下東東的母親……」

　　小江點頭，在神式裝備上進行了一些操作，然後抬頭望向最高處的女子，從神式視

景中探測其生物性及精神性的狀況。

　　「…衰弱，昏迷指數模擬為十五分，初判非為昏迷，而是沉睡。」

　　「東東不哭…」砅玥說著，就在東東身旁蹲了下來，心裡感到歉疚，無論如何，東

東總是個孩子，而自己方才竟然對他說了過份的話。然而，不知如何道歉，她只好再說

道：

　　「你看，小江姐姐說你媽媽沒事，而我們大家都在想辦法要救你媽媽下來，所以，

東東不可以再哭哭囉，好不好？」

　　東東轉頭望著砅玥，手臂高舉、指著天上，一臉哀求，哽咽無力地說道：

　　「媽媽……姐姐…幫我找媽媽……」

　　砅玥用力點了點頭，將東東抱緊在懷中。

　　「我剛才原本是打算用斬波切斷那兩條最粗的鐵鏈，」我手指著，繼續說道：

　　「本以為那是主要的束縛，切斷就能讓她掉落，再就其落下的途中接下。不過近看

觀察，似乎沒那麼簡單。」

　　「遠距離的話我拿手，雖然她身上的鐵鏈捆綁地亂七八糟的，不過我一槍斷一根，

總是可以鬆散結構。」

　　「真是不得已的狀況下再考慮朝她開槍吧。不是我不信任你的槍法，只是若非危急

時候，在這種距離之下，沒事還是別把槍口朝著自己人。」我回道。

　　「爬上去？」砅玥提議。

　　「誰身上有適當的工具裝備？」我問道，見大夥想的想、找的找，我再說道：

　　「兩把匕首也行。」

　　「我這有一把。」大江遞給我。

　　「這、這個，可以嗎？」大大也持著一柄，我便接了過來。

　　「那麼，我上去救，所有人在原地警戒！」

　　說完，我便走近石柱，先是用匕首刺擊柱面試試質地硬度，再一使勁，將匕首由上

往下約斜六十度直貫而入。試了一陣，覺得應該能成，便兩手各持匕首，左右開弓，往

高處爬上去。

　　勉力爬上了十字架的橫柱，我坐下稍微喘氣歇息，再往上望，東東的母親仍距離十

數公尺之高。

　　我正在大約一、二十層樓的高度，俯瞰這詭異的迷霧空間。

　　我搖了搖頭，振奮下精神，心想先將眼前的事情完成就是。

　　我抬頭再次仔細端詳撩亂捆縛的鐵鏈，終於在側邊發現一個機會，或許可以一擊便

潰解所有的束縛。

　　「底下的人員注意，先離開柱底，我即將行動，各位注意掉落物。」

　　透過通話器，我對大夥示警之後，將匕首收妥，取上因果律刃，握緊大劍的劍柄，

雙眼專注在層層鏈鎖之間，一根粗重的鐵鏈。

　　大喝一聲，我揮動大劍神能的斬波，斷裂了數根鐵鏈，如預期，對女子的束縛在瞬

間鬆解。

　　我順著落下的女子一同躍下，先是抓住了一根預留圈綁在原處的細鏈，再急急抱緊

了她的腰身，同時擋撥開周圍直落而下的斷鏈，在一陣擺動之後，我與她就著一根鐵鏈

，懸在離地面十數公尺的半空。

　　「大大，來接。」我指示道。

　　大大回聲好、好，便兩手舉在面前要抱的姿態，一邊跑近柱底。

　　我看準大概位置，就鬆開抱著東東母親的手，她落了下去，大大仔細地接下。

　　我隨之自己躍下。

　　「如何？」我詢問正在為東東母親進行診治的小江。

　　「嗯………沒事。」小江語調中帶些喜悅。

　　東東聽見，鬆開了緊握在胸前的雙拳，綻開了笑靨，卻還是帶著淚，立馬撲至媽媽

的身邊，趴在她身上抱著，嘴裡不歇地喊著：「媽媽，媽媽。」

　　在我們眼前，是一位美麗的少婦，與她的孩子。

　　俄而，少婦悠悠轉醒，見了淚眼的東東，露出微微的笑容。

　　她坐起，東東便躲進了她的懷裡，哽咽不已，嘴裡吐著的單詞，仍是媽媽、媽媽。

　　在熟悉的安心感之中，東東的聲音漸漸淡去，最後只餘下心滿意足的鼻息。

　　她溫柔地撫順東東的頭髮，臉上掛著令人難以看透的笑意。

　　這一幕對我來說，總覺得似曾相識，她的神情，她的手勢。

　　她朝我望了一眼，露齒而笑，輕輕點了一下頭，便再低首。

　　她突來的舉動，令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顫慄，那一笑一點頭，她的神情，是感謝？

　　還是嘲諷？

　　我滿腹不安與疑惑，隊友們亦個個望著我。

　　我一一望了他們一眼，交流著不解的神情。

　　如此詭譎的沉默，竟是無人能知如何打破。

　　東東躺在母親的懷裡，閉著眼，揚著嘴角，感受著熟悉的體溫與心跳。

　　時間，像似已然靜止。

　　空間，也不再說什麼。

　　卻是在這時空似是不存在的迷霧之中，一聲聲連續不斷的笑聲，迴盪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