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之城3《雙塔紅霧》 - 第一章(下)

當他們在看奧斯頓試射火槍時，老管家查爾斯已經吩咐僕人將卡萊爾希望的閣樓打掃乾淨，而且鋪好了床。

克里斯的行李已經被抬到他的房間。卡萊爾原本就沒帶什麼東西，所以查爾斯找出了幾套三個少爺年幼時的衣服，放在窗邊的衣箱上頭。

拿起其中一件舊襯衫，克里斯意外它竟然還保存著。

「這是好久之前的了。」他懷念地看著領口處補過的刺繡，「這是我以前從樹上摔下來時弄破的，我還以為它已經丟了。」

「你們貴族就是不珍惜舊東西。」卡萊爾坐在鋪著潔白床單的床上，孩子氣的盤起腿來，把手肘撐在膝蓋上，托頤看克里斯把那件衣服又疊回去。

「你那個二哥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見這話題，男人沉下臉色。「哈里是個作生意作過頭的傢伙。」

克里斯說：「他在這方面有長才，杜邦家的大部份外貿產業都由他打理。至於我大哥，多半不管事，除了定期收租之外，就在獵場打打獵，把玩那些哈里帶回來的珍奇異品。」說到這裡，他頓了下，嘴角略微繃緊，「奧斯頓也就罷了，可哈里眼中只有生意，其它一概不管。我記得我和他吵最凶的一次是他擅自把水車轉槳的技術賣給西尼亞商人的事情。」

西尼亞和英倫兩國在海權上的紛爭已經持續好幾代了，西尼亞海軍不比英倫強大，但以輕巧、快速為主的私掠船卻在海上橫行無阻，這些嗜血的海盜經常令英倫的商船頭痛不已，而大家都知道，西尼亞海盜是因為其政府的默許才如此猖獗。

水車轉槳正是英倫的船隊能夠以最少的人數推動巨大船艦的技術，這可以讓他們的海軍人盡其用，不要花費大量人力划槳，也可減輕船身負重。是領先西尼亞海軍的重要技術之一。

這項技術的發明者不是杜邦家，可實際運用這技術來建造大型戰艦的人，卻是哈里‧杜邦。他因此受封塔西尼亞子爵。

不過在他擅自將這項技術賣給一家西尼亞的海運商號之後，這個封號就被褫奪了。

「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他免除了審判，不過社交圈也容不下他，在那之後他就很少回來，一年到頭都在外面跑。」克里斯頓了頓，哼道：「在我看來，沒被叫做賣國賊算他運氣好。」

卡萊爾覺得有些好笑。克里斯的語氣聽起來像他對哈里恨之入骨，但他或許沒發現自己話語裡其實隱藏著關切。

「但西尼亞還是沒把那技術運用在軍隊上。」卡萊爾說。

克里斯瞥了少年一眼，「那是政治因素，菲利普王討厭他的舅舅，而且他身邊還有像荷西那樣的佞臣在，他們不會讓安立奎公爵和他的商人們有任何機會掌控軍隊。」

「所以這件事實質上並未造成什麼傷害，不是嗎？」

克里斯皺眉，盯著卡萊爾，「如果真造成什麼後果，哈里今天就不會有那個命還能滿世界跑。」他聲音嚴峻，「這是叛國，卡萊爾，我以為你該知道。」

少年聳聳肩，不再爭論這部份，不過心裡卻對杜邦家的兄弟們起了微妙的興趣。

很有意思。一個被視作無所作為、卻有著銳利眼神的紈絝子弟；一個看似利益熏心、短視近利，可實際上其作為卻從未出過大紕漏的商人。

卡萊爾自顧自沉思。兩人間的話題結束得有些生硬，克里斯一時也找不到其它恰當的話題。就在這時，他靠著的窗戶外面傳來馬蹄聲和僕人的呼喝聲，他轉頭，看見漆著鳶尾花家徽的四雙拉馬車正在門口停下。

「我父親回來了。」他從半倚著窗框的姿勢站好，對卡萊爾說：「來吧，我為你介紹。」

老威廉‧杜邦應該有七十多歲了，可他筆挺的背脊卻看不出老態。侯爵的外表與他的大兒子奧斯頓頗相似，方正臉孔、身材高大，一絲不茍地蓄著符合身份的鬍子，明顯是軍人般的體格，不過細看他的舉止就知道克里斯嚴謹的儀態和個性是從哪裡遺傳來的。

他們來到前廊的時候，杜邦侯爵正在脫手套，老管家拿著他的外套和手杖恭敬侍立一旁。

「父親。」克里斯欠身行禮。

侯爵的目光朝他的小兒子移來，淺色眼睛看起來威嚴睿智，讓連帶曝露在他注視下的卡萊爾也不由得跟著行禮。

那注視在卡萊爾身上停留了一陣才轉移，侯爵將手套交給男僕，惜字如金地開口，「到書房去。」

僕人們習以為常地恭送主人離去，克里斯也沒多說什麼，自然地跟上他父親的腳步。卡萊爾心想這也許就是杜邦侯爵的作派，只是他有點難以想像，這樣一個嚴肅的老人，是怎麼教養出像奧斯頓和克里斯多福這兩個個性截然不同的兒子來？

來到書房，老侯爵在書桌後落座，克里斯才剛帶上門，就聽父親問道。

「近來如何，克里斯多福？」

「勉勉強強，還過得去。」克里斯回答，站到書桌前。

他想介紹卡萊爾，不過少年一進門就溜進角落裡站好，看起來有些警戒。克里斯不怪他，自己的父親對任何人來說都不算好相處。

不過杜邦侯爵似乎也並不打算停止他的問題。

「你的孩子最近如何？」在他問這個問題時，老侯爵灰色的眼睛裡閃爍著嚴厲。

克里斯沉默一會，才說：「他們很好。」

「你沒親眼看過就不叫好。」杜邦侯爵說：「難道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去看你的孩子嗎？」

這話令克里斯感覺到一股羞慚的怒意。

他因一場政治陰謀失去他的地位與妻子，更與孩子分散兩地，他對他們始終懷有罪惡感，一則是因為他並非出於愛，而是為了利益娶了他們的母親，卻也因他以此交換而來的東西毀了她；而後他從沒盡過為人父的責任，讓他的兒女失去他們本應該擁有的家庭和童年。

幾個月前，他因協助破獲一起對女王將造成威脅的陰謀而得到特赦，一個月有一次與孩子們見面的機會，但他一直沒踏出這一步。

他害怕與他們見面，也沒有資格與他們見面。

他並非他們的父親，而是仇人。

別人難道都不懂嗎？他因懦弱和無能奪走了他孩子的一切。在他能彌補這一點之前，他沒有辦法面對他們。

「克里斯多福。」他的父親呼喚他。

克里斯抬起臉來，注視那雙和他一模一樣的灰色眼睛。

「別讓你的錯一再懲罰無辜的人。」老侯爵說：「就算你的選擇是錯誤的，你也該有承擔起它的肩膀。」

「……我知道，父親。」

杜邦侯爵似是滿意地點點頭，而後問：「我讀了你的信，你回家來想看看我的收藏，為什麼？」

進入重點的話題令克里斯將目光掃向一直縮在門邊的卡萊爾。

「……卡萊爾王子。」出人意料的，老侯爵突然說。

克里斯意外地看向自己父親，少年也將身子站直，疑惑地猜想眼前的老人怎麼會知道自己的身份。

「這不難猜。」杜邦侯爵說：「你長得和女王陛下年幼時一模一樣，況且我當年見過你一面。」

「……我不記得了。」卡萊爾搖搖頭，小時候還在英倫的事情，很多他都已遺忘。

「不意外，那時你還很小，而且我也只是在當時的蘇珊娜公主身邊看過你一次。」

卡萊爾點頭，對於有除了姊姊和雪莉之外的人知道自己這一點感到有些侷促。

「所以。」老侯爵將話題轉回兒子身上，「你回來的事情和皇室有關？」

克里斯知道自己父親向來敏銳，本也沒打算隱瞞太多，便點點頭。

「我在蘭登見過一幅愛德華王的肖像，和家裡那幅一樣，只有一個小地方不同。」他說：「我們想確認一下。」

這個理由不夠充份，克里斯心想。他知道父親也看出來了，因為他的灰色眼睛裡閃爍著懷疑和沉思。

不過老侯爵並沒對此發表意見，只是從椅子上站起身，說：「來吧。」

克里斯和卡萊爾彼此對看一眼，才快步跟上。

杜邦侯爵帶著他們走出書房，穿過長廊來到他的私人沙龍。

這是克里斯母親生前留下的，當時她經常有訪客。自從侯爵夫人過世，宅邸冷清許多，沙龍也沒有再派上用場，不過杜邦侯爵還是保留了它，並將這裡當成他私人的起居室使用。

在沙龍最大的那面牆上掛著好幾幅布幕，老侯爵上前，拉開其中一幅，露出被保護在其後的巨幅畫作。

卡萊爾第一次見到這幅畫，是在樞機主教遭火焚的宅邸裡，當時他們忙著逃離火場，沒有細看。

如今在眼前的肖像畫的確堪稱傑作，畫中王者自信俊美，金髮如同黃金般耀眼，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藏著智慧與驕傲，倚著桌子而站的姿勢挺拔而優雅，透過畫家的妙筆，英倫開國君主的尊貴高雅完美地呈現在畫中。

不僅如此，連愛德華王身上、周遭的配件擺飾都雕琢得維妙維肖，包括他金髮上的紅寶石王冠和手中的祖母綠權杖，以及──

果然，王者手邊桌面上擺著的不是黃金王璽，而是三枚金幣。

「好了。」老侯爵看著畫，背對他們問：「有什麼不一樣？」

「那些金幣。」卡萊爾突然說：「我們看到的畫裡畫的是王璽。」

說完，他和克里斯都緊緊地盯著杜邦侯爵的反應。

可老侯爵只是幾不可察地偏偏頭。

「噢。」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聲音也是，「我們家的畫的是金幣。」

沒有提示、沒有意外、沒有動搖、沒有疑惑。

平靜得令人生疑。

「您不覺得奇怪嗎？」克里斯問。

「我該覺得什麼地方奇怪呢？」老侯爵反問。他轉過身來，面對克里斯和卡萊爾。

「你不好奇王璽到哪兒去了嗎？」卡萊爾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沙龍裡還是一清二楚。

「那麼你呢，王子殿下？」老侯爵那雙像是冷硬花崗岩般的灰色眼睛望向他，方正的臉上嚴酷得沒有一絲表情，「你好奇嗎？」

許久沒有被這樣充滿壓迫感的眼神注視著，幾乎激起卡萊爾自我防衛的本能，可少年強壓下本能帶來的警覺、冷靜下來。

「當然，那是我家族的東西。」

「不，這家族不屬於你，這國家也不屬於你，你名為王子，但其實沒有什麼東西在你名下。」

他當然知道。卡萊爾對此明白得很。這裡有太多不屬於他的東西，多得多了。

「但總是有其它屬於我而我也屬於它的。」街童之王柔聲說。

老侯爵沉默著，他的目光令卡萊爾感覺到試探。這樣的打量對他而言並不陌生，他一直生活在一些危險陰暗的角落裡，經常需要證明自己，不只是力量，而是信念。

他相信自己相信的。

「這很有說服力，王子殿下。」老侯爵說，結束了沉默的對視。

他又轉過身去，看著畫中的愛德華王。「愛德華王禁止任何人替他畫像，他在位時唯一畫過的肖像只有這幅，宮廷畫家一共畫了三幅相同的，後來轉贈給當時最受寵的三名近臣，杜邦家很榮幸地成為其中之一。」

「當時宮廷中傳言不斷，有許人認為愛德華王此舉別有用意……就算真有什麼祕密藏在這畫裡，都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情，現在也無跡可考，不過，家族藏書室裡也許會有關於當年的紀錄也不一定。」

說完這席話，杜邦侯爵便轉身離開沙龍，走到房門前，他再次回過頭來。

「不過，克里斯多福，無論你看到什麼，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他說，接著大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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