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鏡推門進來時,張起靈坐在床上,靠著牆面,望著天花板發呆。
吳邪床邊的窗子沒關,窗外是不知名的花樹,粉色的花瓣被吹進了房內,落了滿床,黑瞎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咕噥了聲「香得狠了、搞什麼呢」走過去把窗戶關上,側頭就問張起靈,「小三爺呢?」
張起靈搖了搖頭,表示不知道。而黑瞎子一把拿起醫藥箱,在床邊拉了張椅子坐下,開口又侃道,「真令人意外啊,我本以為啞巴你好不容易回來,又為保護他而受了重傷,那位少爺會死死跟著你,絕不離開半步呢。」
他第一天清早來幫張起靈換藥的時候,一推門就看見吳邪躺在張起靈床上。張起靈整個人躺得端端正正的,而吳邪側身臥在他身旁,他愣了愣,抬頭正對上張起靈淡然如水的目光,黑瞎子忍不住在脣邊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線條,而張起靈輕輕地對著他搖了搖頭,讓他乖乖忍住了本要出口的笑聲,搖醒了吳邪,壓低了聲音調笑:我本以為你們兩個同房,有危險的會是小三爺,想不到啊想不到……
吳邪似乎還沒睡醒,先是模糊地低咒了一聲:去你媽的,誰吵老子睡覺。黑瞎子又搖了一陣,吳邪一把拍掉他的手,恍恍惚惚地搖了搖頭,揉揉眼,這才張開了雙目。
黑瞎子瞇起眼笑得曖昧,而張起靈依然淡定如許,吳邪一臉還沒睡醒的表情中似乎參雜著「大腦死機」的意味,就在他們以為吳邪會醒來瞪著眼睛、大罵髒話的時刻,吳邪卻翻身又倒了回去,含糊地罵了聲我操這一定是小爺我睡迷糊了這都是幻覺,鼻息一勻,居然又是睡著了。留下低笑到差點沒抽筋的黑瞎子跟持續淡定的張起靈,後來黑瞎子扶著笑到快斷掉的腰出了房門,直到晚上才又出現幫張起靈換藥。
「小三爺這是怎麼了?新過門的媳婦怕見大哥?」
張起靈的視線終於從天花板移到黑瞎子身上,黑瞎子一隻手抓著藥罐,另一隻手拉開繃帶,嘴上調笑,手上動作不停,而張起靈淡淡地開口,「……你很吵。」
黑瞎子面色未有稍改,「當然,我又不是啞巴。」
「……」
「先跟你說正經事兒。首先,張海客說,最近附近的路上有人在徘徊,大概是那天你們回來的時候被跟了一段,不確定這個地方什麼時候會曝光,最好換個地方。」
張起靈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而隨著黑瞎子的動作,傷口慢慢地顯露了出來,白色的紗布之下是粗礪而猙獰的痂,而在終將癒合的傷痕之後,還有更多更多日漸淡去的傷疤,密密麻麻地披滿了張起靈的身軀,構成了另外一種形態的紋身,平靜、醜陋而真實,無從忘卻,不可逃避,一絲一縷都是印記。
黑瞎子一圈一圈地將繃帶剪開,吹了聲口哨,「啞巴,有沒有人說過你復原力簡直牛逼得應該被抓去做人體解剖,聽花兒爺說,最後一次他見你時,你胸口傷得連身體的臟器都露出來了,不死也殘廢,想不到又是這麼活跳跳的。」
張起靈皺了皺眉頭,黑瞎子也知他不會回答,笑了幾聲又道,「是說,這事我還真是挺好奇的,照花兒爺的轉述,我們都以為你死定了,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房裡的光色隨著流雲飄移的位置與厚薄而漸漸變換,黑瞎子墨鏡後的那雙眼盯著張起靈,一瞬也不瞬,而張起靈頰側的陰影在他的眼底變得深沉。張起靈抬眼看著他,過了片刻,竟是淡淡地道,「……我傷在背後,不是胸口。」
黑瞎子尷尬地笑了聲,抓了抓頭,「啊哈哈,記錯了。」蹩腳的謊言,彼此都無意當真,誰也沒有愚蠢到相信這番話語出自無意。他本以為張起靈會沉默地不再理會他,想不到張起靈收回了目光後,靜默了一陣子,卻又直直地望著那雙墨鏡,眼底的平靜漫開,一片看得通透的漠然,「解雨臣懷疑我。你也是。」
沒想到張起靈會說得那麼直接,黑瞎子的心底「咯噔」了一聲,難得地感到狼狽,但這怔忡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他很快地恢復了正常,灑脫一笑,「不愧是啞巴,嘴雖是啞的,眼睛倒是雪亮。」他正色看向張起靈,又道,「我作事全憑好惡與直覺,花兒爺可不同,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你如果不想辦法證明自己,下場你也知道。」
「信不信我,都無所謂。」隔了片刻,張起靈才閉上了眼,身子向後靠上了牆,淡淡地道。而黑瞎子咧著嘴,不在意地笑了笑,「就知你會這麼說,但不要說瞎子我沒提醒你,你自己怎麼樣,你覺得無所謂,那小三爺呢?你要是有能坦白的事,就趁早說說,就算給個藉口也好,就不要最後一著失手,反致終生之恨。」
話語說得坦白,結尾的語氣卻是蕭索。張起靈想,黑瞎子自然是個有故事的人,他的束縛他的自由,他的真實他的虛假,他的好惡分明甚至是他的唯利是圖,張起靈從來看在眼裡。但他又想,這一切根本無從解釋,他從何解釋?
「解雨臣對你也沒有說實話。他不信任我,未必會信任吳邪。」張起靈搖了搖頭。若他所料不錯,解雨臣所知道的事遠比黑瞎子或吳邪所預期得要多得多,二十多年前解家就入了這池深水,而解雨臣從解連環那裡傳承的資訊究竟包含了哪些內容,沒人能猜透。
最終一無所知的,只有吳邪。
明明在那昏暗的貨車上,吳邪也向張起靈索求了解答。的確張起靈向來不屑於欺騙,但擅長的是隱瞞,如果什麼都不告訴吳邪,他很清楚,依吳邪的個性,反而會造成更多的危險。似是而非的對話,少量而不足以拼湊出全面的線索是他早為吳邪佈好的局――不能讓吳邪知道真相,但起碼要讓他知道:自己是有危險的,他該珍惜自己的小命。
那時張起靈對他說,『――張啟山想抓你是因為麒麟血……我當初成為族長,張啟山出了相當多的力,而這不過是因為,我就有著麒麟血,這是成為張家族長的基本條件。』
張起靈早在少年時就被張啟山扶上『張起靈』之位,與其說是族長,更不如說是張啟山的棋子。張啟山挑中他,就是為了用他的麒麟血執行封印「終極」的任務。
『我跟張啟山在對待終極的態度上並不完全一致,而家族裡真正能為我所用的勢力也不多……本來我並不在意這些事。』
張起靈很清楚,張啟山從未考慮過要自己成為族長、負擔封印「終極」的責任。他偏好更加穩建而安全的作法,而讓他所培育的張起靈去擔負一切的危險――但張起靈沒有回應他的期待,始終未曾進行封印,這逼迫張啟山再次挑選一個新的「張起靈」。
而吳邪反問,『你的意思是說,張啟山這人野心不小,但自己沒有麒麟血,所以才扶植你當族長,然而,你這悶不吭聲的脾氣並不好控制,他又發現麒麟竭似乎能讓人產生麒麟血,乾脆抓我回去活體實驗,試試有沒有機會幫自己也種個麒麟血?』
這段談話並不參雜謊言與欺騙,他只是略去了太多,而吳邪知道的太少,於是假想的猜測盡數落空――那慣於幕後操控一切的男人所要的是可以控制的棋子,張起靈既然不服從他的命令,身世複雜的吳邪就是他的備用品。
吳邪的身世、吳邪身上所環繞的迷團,吳邪一無所覺,或者有所覺察但從不敢認真細想。張起靈從未考慮他的隱瞞究竟是守護還是傷害,他不過想負起他應該背負的責任――吳邪已經脫離了張家,他不須要知道這一切,張起靈想。然而,吳邪的身上存在著回復記憶的可能。在青銅門內時,張起靈就已經觀察到蛛絲馬跡,吳邪身上的麒麟血越來越強,當他的情緒受到劇烈震蕩、或者是觸碰到過去回憶的關鍵之時,吳邪就曾經……
思緒至此而斷裂,因為黑瞎子的手在他眼前揮了揮,笑道,「喂,都幫你處理好傷口了,還不回神吶。我也不過就隨口說說,犯得著這麼一臉凝重麼?」
當然不會是隨口說說,怎麼可能會是隨口說說。
張起靈自回憶中抽離,沒再看一眼黑瞎子,反而轉向了窗外,日光變暖變暗,已是過午,花瓣旋落,激起極輕極輕的聲響,而張起靈慢慢地問道,「……吳邪在哪裡?」
黑瞎子一笑,沒再追問些什麼,就道,「在跟胖子下棋呢。」
※
吳邪很焦躁。
受制於解雨臣的禁令,他不能離開這間屋子,但空間就這麼大、人也就這麼多,他總覺得坐不住,只能一直在屋裡晃來晃去。沒過幾天胖子就看不下去了,他說:媽的你這小天真,年輕人真沒定性,晃得胖爺我頭暈,來跟胖爺下盤棋吧。
胖子一手屎棋,下棋最愛悔子,吳邪也懶得跟他爭。到最後,胖子一個子下了三四步,吳邪才輕輕移了一步,這樣也就消磨過了一個上午。過了中午,吳邪就開始打電話,指揮王盟處理一些盤口的要事。他叫王盟對外宣稱他夾著王胖子這個喇嘛,去了一個較偏遠的斗,橫豎胖子現在也離不開這裡,這件事情死無對證,不怕穿幫。
近年他的盤口已經轉型成為資訊的流通與販賣,吳小佛爺久不下斗,突然有了動作,手下的人不免有些驚疑與騷動,但更多的是對於這次倒斗收獲的高度期待,故也算是彼此安生。每天就這麼度過,雖然無聊,但還不至於令人發悶,王盟還笑著說:老闆的存在感比往日都高啊,被吳邪瞇起眼睛狠狠地修理了一頓。
自然,吳小三爺早不是個坐以待斃,任人安排的主。這幾天中除了跟胖子消磨時間與處理盤口之外,他也不停地安排人為他調查張啟山的背景與下落,卻仍然一無所獲。
道上謠傳張啟山早已死去,而吳邪甚至不能斷定,他是否仍在這個圈子中活動。張啟山既可能完全放棄了本來培植出來的勢力,回到張家去,重新開始另外一段生活;也或許只是改換姓名,仍繼續在道上出沒,只因張家屬上三門,地位尊貴,尋常人等未必見過張啟山,也因此,追查張啟山的下落便更加艱難,吳邪可說是毫無施力之處,但即便明知不會有多少結果,他仍然不願輕易地放棄。
「又在打電話啊?小三爺事業作挺大。」胖子一挑眉,把棋子全掃進盒裡,收進櫃中,手上抱著棋盤,一翻桌下的抽屜,又拖出盒麻將,道:抓青眼妖狐跟黑瞎子來湊一局吧,久沒打了。
吳邪乾笑了聲,「別說風涼話了。他娘的這真是什麼也查不到。」
他從未在其他人面前假裝對事件的真相漠不關心,一來太過虛假,二來,他也想看看張起靈或解雨臣對他如此大動作的反應,只可惜兩人一個仍然面癱,一個始終不見蹤影。吳邪努力不去考慮沮喪之類的情緒,但卻也心知,張起靈如此淡定,只怕他是什麼也查不到。
陷入僵局,被困在一定的範圍內,哪裡都不能去,自己的性命遭受威脅,而胖子每天都笑得一副沒事人的樣子,黑瞎子總無法讓他覺得放心,張海客跟張海杏這對兄妹更是他看不透的存在,解雨臣自從傳了那封簡訊過來後就再無音訊――最後,也最讓他心神不寧的:張起靈到底是什麼意思。
沒有辦法相信解雨臣,甚至是沒有辦法相信張起靈,這兩件事情都令他感到焦慮。
「查不到就甭查了。」胖子一屁股在他面前坐下,揮了揮掌,差點拍到吳邪的臉,「你別這小樣兒、可憐兮兮地看著胖爺我,先跟你挑明了說吧,胖爺我是真的啥也不知道,天真你要下手找別人,我也當不知道就是。」
「……」一句話就把他滿腔的疑問都打了回去,吳邪默然,「你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居然還敢來?」
「有什麼關係,伙食好薪水高,兄弟又在這兒,只是沒女人罷了。」胖子一臉自得其樂,吳邪想著他每日吃飽睡好悔子還帶頭聚賭的小日子,忍不住笑了出來,笑罵道,「就你有這下流想頭,這都什麼時候了。」
胖子滿不在乎,一句話就賭了回去,「這什麼時候,保護林黛玉的時候啊。」
「……你奶奶的誰跟你林黛玉。」吳邪啞口無言,隔了半晌,也只能這麼咕噥。吳邪明知自己早已不是當年的吳小三爺,而胖子或張起靈也不可能不察覺他的種種變化,卻仍像是往日地那樣看待他。對於這點,吳邪並不覺排斥也不覺不甘,甚至還隱隱然地有幾分高興,有幾分歷盡滄桑終不悔改的溫暖。
胖子看他一臉不服氣的表情漸漸地轉為柔軟,也不知道想了些什麼,心下便是暗嘆,又道,「我是說真的,天真,你就是想查,也別這麼大張旗鼓地讓所有人都知道,真真的聰明可是表面上笨的,誰像你這樣,一臉兒聰明勁,還是個大學畢業生,骨子裡卻傻到實心了。」
「你不懂,我就是要讓小哥知道。」吳邪搖了搖頭,胖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讓小哥知道有啥屁用,他敢對你擺出一臉失智,難道會因你這點小挑小畔便漏了馬腳不成?白娘子道行太淺,快找個許仙渡那七七四十九劫吧。」
吳邪澈底無話可說,「……小哥那是失憶,不是失智好嗎?」有人這麼說自己兄弟的嗎?
聽見他的回答,胖子重重地哼了一聲,斜眼瞥向吳邪,「他當然不是失智,只是把你當傻子呢。你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當胖爺我不知道?」
吳邪再度默然,想乾笑幾聲,卻又無法接話。胖子似乎也覺得自己方才的語氣衝了,放緩了聲音又道,「照我看吶,小哥也是為你好,這不擺明這是張家內部的爛攤子鼓搗到你身上嗎?水忒深了,小哥不告訴你,不過也是為了讓你在一切結束之後,還有機會好好回去過你的小日子。」
「……」
這種想法只怕是人之常情,也是絕大多數怕麻煩怕危險的人會選擇的道路,但吳邪偏偏不是那樣的一個人,他本是因為好奇心而捲入這一切的事件,而一路走來,張起靈所守護、所象徵的秘密已成為他生命中的一部份,割捨不去。吳邪忍不住有幾分煩躁,他抽出根菸,咬在唇邊,又挑著眼笑道,「這是我的事,你們真有那麼瞭解我,能幫我做決定?」
胖子看著他的神情,抽出打火機來幫他點上了火,「喀喀」輕響間淡淡地道,「……人生在世,哪有誰說瞭解誰的?」說出口的話語與臉上的表情一樣意興索然,他本不是個這麼消沉的人,這幾天相見,胖子也時不時地插科打諢,吳邪總以為回到了七八年前,那時他跟胖子才剛認識,心裡就覺得這傢伙挺莽撞,見錢眼開,忒不靠譜,後來才明白胖子雖然看來大咧咧,那神經卻是粗中有細,什麼時候可以涉入、什麼時候絕不沾染渾水,那條界線在心底清清楚楚。
吳邪甚至懷疑,胖子這輩子作過唯一違反自己原則的事,就是為了他跟張起靈捲入這一切之中。於是命運牽扯與糾纏,胖子跟他們成為了鐵三角般的好兄弟,於是胖子看上了雲彩,於是雲彩死了,胖子跪在她的墳前,哭得不能自己。
那消沉在巴乃的身影就跟張起靈走向長白山的背影一般,令吳邪感覺人事的脆弱與無常,時光會流轉逝去,人會沉澱蒼老。胖子竟然是老了,胖子畢竟是老了。
吳邪怔怔地看著他。他只是強撐著,不想向吳邪表露出這點罷了。
興許是吳邪的表情實在是太難看又太落寞,胖子失笑,拍了拍他的肩,「用得著這麼副被人騙財劫色八百次的臉麼?你果然還是個小天真。」
吳邪勉強反應了過來,「呸」了一聲,「你才被人騙財劫色八百次。」
「呦,胖爺我賺來的錢到手便可花銷,又早已不是個處,哪有什麼騙財劫色可說的?」胖子怪腔怪調地接話,吳邪正欲反唇相激,胖子卻又是笑了,「唉,這時光還早,想必青眼妖狐他們還沒回來呢,胖爺我先去房間休息會兒。被騙財劫色什麼的、林妹妹你就趁著這個時間好好跟寶玉交代交代吧。」
吳邪正想笑罵他,卻見胖子竟真是起身,轉頭就走了,他錯愕了一下才想到要回頭,果然看見張起靈站在他身後。不知何時已過正午,天邊飛來一片厚雲,將日影裁切,流過張起靈的頰側,帶起陰影與光明。張起靈側身靠在門上,雙眼直直地望著他,眸中的光芒純粹而清亮,幾乎讓吳邪看進了心底。
――那瞬間腦海裡竟然只有一個念頭,希望張起靈朝他走過來,但那悶油瓶子仍然靜靜地站在那裡,不焦不躁,就像是他就願意站在那兒,看著吳邪的側影,直到天荒地老。
似乎有什麼情緒、在腦海與心裡重合,吳邪無法克制地就微笑了,他開口對著張起靈,那雙眼睛晶晶亮亮,輕輕地道。
「小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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