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邪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在黑暗的通道裡緩緩地走著,視線的盡頭有著青綠色的光,吳邪瞇起了眼,凝目望去,是棵青綠色的大樹。吳邪腦海沒有轉動,無驚無懼、無喜無憂,彷彿靈魂受到指引地一步一步靠近,在樹下仰望,這才發現這是一棵高大的青銅樹。
樹上停著的不是人面的妖怪,而滿是青銅鑄成、飛舞的鳥兒,這是棵比起秦嶺的青銅樹還要再大上數分的壯麗神樹,吳邪靜靜地看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飄渺嗓音聲聲入耳,以無法理解的語言傾訴,他卻覺得自己全然明白。
――好痛苦、快要死了,好痛苦。
誰願意跟我交換,誰願意以「存在」與我交換「生命」……
「是你在跟我說話……?」
――我可以實現你的願望,任何有關生命的、願望。
猛然之間吳邪的思緒浮現出了什麼,一點一點地亮起,腦海間是那盞燈悠然的火光,在西湖的邊上,是誰日日地點著一盞不曾熄滅的長明的燈,長明長命,他是為了誰點著一盞長命燈,願他無死無傷,平安喜樂。希望那人一直活著,就算活得痛苦、就算活得寂寞,人如果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不活下去,來不及學到的早已忘掉的情感就再也不可能觸碰到了。
希望張起靈能夠一直活著,他吳邪會攜上這幾年自由的歲月,去青銅門裡與他相見。
吳邪怔怔地看著,下意識地想伸出手,按上那棵青銅樹,卻突然聽到一聲清冷的嗓音,清清楚楚、就在他身後,喚的是:吳邪。
以為這個世界會停滯在此刻,但其實真正停止運轉的只有吳邪的時間。他渾身僵硬,側頭看見不知何時出現的張起靈越過他的身旁,目不斜視地走到青銅樹前跪下,吳邪的腦海滿是混亂,只聽他又低低地喚了一聲,「吳邪。」
張起靈的頭髮長到了背脊,身上滿是沾了血污的繃帶,但在一片髒污中那雙眼仍然透澈明亮,一片冰冷的空寂,如長白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張起靈完全沒看他一眼,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吳邪疑惑地伸掌輕拍張起靈的肩,竟穿透了過去。
吳邪剎時想起,這不過是場夢境。
他不過是在夢裡見到了張起靈,既虛幻又真實地、張起靈跪在吳邪的身前,彷彿正對著青銅樹祈禱,吳邪感覺到心口的酸澀與疼惜鼓動著,幾乎錯覺自己明白了張起靈的願望。
雖然這明明是夢境,但吳邪還是無法不這麼想著,現在在青銅門裡的張起靈是不是也一樣,是不是也懷著同樣的想法、一直在等待著吳邪,等著有人來接替他的使命、等著有人將這空白的歲月完整地交給他,讓他成為一個有過去的人、等著得到自由與活下去的理由。
小哥,你再等等我。吳邪在心裡默默地說道:你再等等我,不管遇到多少困難,我也一定會去接你,不會放棄,也不會忘記。
還在思索間,吳邪感覺到腳下的土地猛然地震動了一下,跪在他身前的張起靈俐落地迴身,「唰」地抽出腰間的黑金古刀,暗啞的刀芒眩亮吳邪的雙眸。他順著張起靈冷冽的視線回頭,才發現身後竟是一隻無比巨大的火山蚰蜒,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氣,而張起靈瞇起一雙眼,腳下一蹬,越過吳邪迎了上去。
張起靈的體積與那隻火山蚰蜒比起來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掌中牽引的黑金古刀卻扎扎實實地擋下了火山蚰蜒往青銅樹撲過去的動作,只見他刀鋒一劃,火山蚰蜒豔綠色的鮮血就噴了出來,因為受傷而吃痛,火山蚰蜒的動作變得更加狂暴,不停地以頭部試圖撞擊張起靈,而張起靈手中的黑刀幾次翻轉,刀刀都捅進了火山蚰蜒的身體裡,自身卻也承受了好幾次撞擊,猛地墜落地面,噴出一口鮮血。
吳邪的尖叫已含在舌尖,手也下意識地伸出,但見火山蚰蜒猛然一個衝擊對準了倒落地面的張起靈,長滿利齒的大口張開,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張起靈勉力掙扎了一下,似乎想移開卻沒能來得及,瞬間便被火山蚰蜒吞下。
吳邪一瞬間竟是腦海空白。
「小、哥……」
那一刻他已經完全忘了這其實是場夢境,只覺得腦中「轟」的一聲,一切的知覺都隨著張起靈而一同被吞噬。他顫顫地往前邁出兩步,體腔中的鮮血彷彿順著這個動作一同瘋湧上腦海,讓他近乎失去理智地往火山蚰蜒衝去,不顧自己赤手空拳、也忘記自己根本無從攻擊,更徨論注意到火山蚰蜒以一種奇怪的靜止停在原地,似乎正在抽搐。
時間的確推逝著,但卻以著極慢且極靜的步伐移動,吳邪衝到了火山蚰蜒面前,正想攻擊,而猛然間一陣奇怪的聲響突入這錯亂的時空之中,一段小小的刀尖從火山蚰蜒的腹中出,停在吳邪的拳頭前。
吳邪愣了一下,而就在這短短的一秒、大量的鮮血在他的眼前噴開,火山蚰蜒驚人地扭動著,接著硬生生被撕裂成兩半,轟然向兩邊倒落,吳邪瞪大了眼,看見一片流離青光的青銅樹下,張起靈凌亂的黑髮散在身上,渾身是傷,浴滿碧綠的鮮血,站在火山蚰蜒本來的位置上,握著黑金古刀舉在眼前,只露出一雙眼,眼中的冷冽變成了幾乎瘋狂的血光。
所有的時間都高速流動了起來,吳邪卻錯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被那雙充滿殺意的眼神震懾去所有心魄。青銅神樹發出了隱隱然騷動的聲音,而張起靈緩緩地垂下了握著黑金古刀的那隻手,看著吳邪的方向。
吳邪明知他聽不到,卻仍然忍不住虛弱地又喚了一聲,「小哥……」
話語落地的那刻,純黑色眼眸亮了亮,然後眸底漸漸地、漸漸地變得沉靜,流入了一些吳邪判斷不出來的顏色,像是詫異像是喜悅,更隱約地像是溫柔,血色退去,只剩下如月夜一般純粹的眸光。
明明這是夢境,明明張起靈應該不會注意到他的存在,吳邪卻恍然錯覺他終於歷盡千辛萬苦、越過了萬水千山來到張起靈身邊。
張起靈的眸光混雜著無以名之的情感,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掌,輕輕地撫上吳邪的臉孔,吳邪不能明白,不能明白為何他竟突然落入了張起靈的眼底,但他也不想明白。張起靈在唇邊勾起近乎笑的線條,那目光中的純粹、竟比吳邪方才見到的、祈願時的目光還要更加燙人。
幾乎將吳邪停止跳動的心都給燒出千瘡百孔,又因為溫度而化開,繞成千絲百結。
微涼的氣息拂上他的眼簾,在滿是青光的青銅神樹之下,吳邪突然想起那棵開花的樹,曾有無數的人在佛前求了五百年,只求一眼、只求那隻字片語的塵緣。
而此刻一雙手輕觸他的臉頰,夢裡的吳邪閉上了眼而現實中的吳邪卻張開了雙眸,即便是如此,吳邪還是聽到了張起靈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張起靈說:吳邪,你沒有忘記。
夢境就到此而終結。吳邪醒來的時候雙眼前還是一片模糊,分不出是因為身體過於疲倦而恍惚,而是因為這場夢帶給他的衝擊太大而失神,他緩緩地移動視線,發現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顯然最後還是有人將他救起,送回了家裡。身上的衣褲也換過了乾淨的,但是盛裝鬼璽的木盒卻空空地躺在枕邊,提醒他之前所發生的一切。
指尖撫過木盒上栩栩如生的麒麟,吳邪意外地發現自己的內心平靜安適,竟像是已經許久未有過。或許是因為那場夢境的關係。
張起靈當初與他訂了十年之約,對他說:「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五年前的吳邪還比現在天真,他總覺得張起靈與他這樣過命的交情、過了一百年也不可能忘卻,然而,頭一兩年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很有把握,過了三年、過了四年,他便發現自己已經漸漸想不起張起靈的模樣、想不起當初的自己為何不顧一切地也要把張起靈勸得回心轉意。
過了五年,他仍然天真,但更多的是滄桑,他才方及三十,所以吳邪很明白、如果想要放下張起靈,他還有很長的歲月可以將這個人徹底地遺忘,但吳邪又不甘心忘記他與張起靈的一切,他恐懼若某一日醒來,再也想不起「張起靈」這個人,他也不能再被稱之為「吳邪」。
他不敢再等待,也受夠了被動地反應,明明十年只過了一半,他卻仍然謊稱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張起靈說吳邪是他與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繫,殊不知這五年來,為了讓張起靈不要一個人孤伶伶地在青銅門之中死去、為了不要忘記他,吳邪把所有的心神都投注在這些事情上――吳邪今生最後一個任務,就是將張起靈帶出青銅門,而他也知道,自己總有一天要孤身一人地進門接替,再也沒有辦法與他人有更深刻的連繫。
最終張起靈也成為了吳邪與世界唯一的關聯。
――因為這荒謬的命運,我與他都落入一無所有的境地,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彼此了。
吳邪的指尖輕輕地描繪著麒麟的圖案,而磨光的溫潤貝殼紋散發著七彩的光澤,在吳邪的眼底化成了一片胸膛上墨黑的瑞獸,就算閉上眼也已經想不起張起靈這個人的模樣了,只記得瀏海很長,表情很淡,說話很悶,但吳邪又想著自己的確記得些什麼東西。
一定是記得著什麼,永遠也不敢忘的些什麼,如果忘了,一定會覺得對自己跟那個人、都太不值了。
五年明明很短。
明明這五年來他做了許多事,一眨眼便已五年,但這彷彿五秒的五年之內,他所受到的寂寞煎熬與考驗,卻又宛如被壓在佛指山之下,度過那求佛的五百年。他是如此的惶恐,畏懼著只要自己一步踏錯,他與張起靈間微薄的聯繫便將消散斷裂,但面貌清晰的張起靈卻在他的夢境裡觸碰他的臉,對他說:吳邪,你沒有忘記。
遙遙望去,歲月令人成長滄桑、歲月使最初的容顏再不復存。張起靈把自己關在那天上宮闕裡,而吳邪等在這西湖邊的煙雨之中,不知不覺也已過五年。
『吳邪,帶我回家。』
『嗯,小哥,我們走。』
不知不覺已過了五年。如今世上,早已沒有當時的那個張起靈與吳邪,但只要他還記得,他便絕不退卻。
就是現在,不論遭遇了多少困難,他要去見張起靈、要對獨自過了孤寂五年的張起靈笑出一臉天真無邪,大剌剌地說:嘿,小爺懶得等你這麼久,現在就爬來了,你是要出去一個人過快活日子,還是在這裡再跟我一起過上五年?
※
張起靈有一個夢境。
他夢見自己站在西湖邊上的一家古董店前,店中微黃的光芒搖曳流洩,讓他佇足半刻,然後挑開簾子,走了進去。坐在櫃臺的伙計正在打盹,沒有發現他輕到根本不存在的腳步聲。
視線往前移動,張起靈可以感覺到自己往前踏的步伐毫無猶豫,宛如已踏破了千萬遍,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內室,來到了那人身邊。
伏在案上的那人呼吸淺淺,身邊燃著一點溫黃的溫暖燈火,燈中散發著微甜的香氣,竄入鼻間的那刻思緒隨著燈上的青煙而流離,然後很快地收攏聚合,專注地看著身前的人。
燈的光影映在那人的臉上,流下陰影與光明,那是一張張起靈已經沒有辦法輕易地想起來的臉孔,卻又隱約地覺得那雙眉目間必定已經有了些許的皺紋,彷彿迷路的風霜誤停下了腳步,停在那人的生命之上,構成了雖被遺忘卻仍然存在的傷痕。
現在是幾歲呢,已經過了多少年?歲月流逝早已不能波動張起靈的心靈,但他仍感到一些空洞的什麼吹在心口,驅使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就想點上那人緊皺的眉間。還沒觸碰到溫度時便有另外一雙手先碰上了那雙眉,張起靈側眼看去,才發現不知何時有一名女子走了進來。
那名女子將案上的男子搖醒,本來趴著的那人揉了揉眼睛,看見她的臉,露出了笑意,開口說了些什麼,然後自在地起身,擁抱,女子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長圍巾,細細地為那人圍上,而男子莞爾,沒有拒絕她的照顧,只是揭起長圍巾的一邊,也將女子圍住。
笑意與話語無聲的播映,男子牽住女子的手。張起靈凝目望著,看見他們慢慢地走出了室內,案上的燈火未熄,沒有人朝這突然出現的人望來一眼。
緩慢地流出體腔的氣體近似嘆息,看著他們離開後,張起靈無聲地踱到了桌邊,拉開了案邊的抽屜,一層一層。
第一層是文具與一些單據,第二層是往來的公文,第三層乍看之下空無一物,張起靈探手進去,才發現裡面放著一方墨色的印,上面有著繁複的紋,毫無保護地隨意擱在陰暗的地方,上面已經生了厚厚的灰塵。
他默默地看了一陣,然後將那顆印放了回去,「呼」地一聲,吹滅了那盞燈。
燈已暗去,但夢仍未熄,那一窗明月更顯得明亮,張起靈回過頭,看著那小小的窗格,從窗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西湖的景致,在溫柔如水銀的月色下,那人挽著身邊的女子,慢慢地往他的方向走來。
猛然間視覺劇烈地振盪,幾乎錯覺那人是朝他走來、幾乎覺得有什麼情緒洶湧地朝他湧來,張起靈瞇起了眼,突然地想起了一些過去的事,想起了那個人的笑、想起了那個人的名字。
――那個人叫吳邪。
總是笑得天真無邪。
張起靈這麼想著,慢慢地從夢裡醒來。
他躺在青銅樹下,身周滿是怪物殘破的身軀,而自己的身上也覆滿了傷口。他保持著躺的姿勢,一時半刻沒有動彈,滿地濡溼的血,眼前一片如煙如霧的青光化成了染色的月光,張起靈怔怔地看著。都說青銅樹能讓人看到內心深處的渴望,但張起靈卻想,他看到的,只能是現實吧。
現實就是,他在這裡,而吳邪在那裡,相隔千里,兩相無事。
於是歲月靜好,吳邪平安幸福。
終有一日,會將張起靈這個人給徹底遺忘。
※
吳邪又躺在床上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才爬下床來。他住的地方很簡單,就是個兩房一廳一廚一衛的小家庭式公寓,他走出房間,客廳的桌上擺著微涼的粥,吳邪看了看,走到桌前坐下,剛好聽見伙計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來,問的是:老闆,你醒了?有沒有哪邊不舒服?怎麼會腳滑掉下去?
一回頭就看見伙計緊張得有幾分蒼白的臉,吳邪笑笑,心想解連環八成是幫他找了個無意間落水的藉口,但事情發生當時伙計人就在外面,又不是聾了,哪可能不知道內室叔姪是真的幹上了,也難怪他緊張的。
「沒什麼不舒服的,我好像很多年沒睡得這麼好了。」吳邪聳了聳肩,「對了,手機拿來。」他的手機還放在西泠印社的桌上,這當口要繞道回去拿也太過費事,反正要傳的不是什麼重要的訊息,隨便借別人的傳一下也就罷了。
伙計一臉不明所以地把手機遞給了吳邪,而吳邪想了想,發了兩封簡訊,發完後連刪掉都懶,直接丟了回去,心情大好地說了粥給你吃,吃完記得收乾淨,哼著歌就出了門。瞬間被賞了碗粥的小伙子連聲「我吃過了」都還來不及說,眼前已經沒有吳邪的背影,只丟下手機裡的兩封簡訊,上面寫是同樣的一句:小爺我明個兒就走了,要共襄盛舉就來吧!
吳邪心情很好,他感覺到身體裡充滿了能量,彷彿經歷了一場充足的休息,腦袋也特別清楚,所有該做的事情都在腦中井然有序地排列,而事情的關連在眼前清清楚楚地展開,如網一般。他先打了車,到了吳三省的鋪子,這幾日解連環重新回來接掌盤口,必然有許多東西要弄清楚,人大約就在鋪子中,不怕撲空。
他一下車就看到鋪子裡的伙計迎了上來,滿臉笑了開懷連聲喚道小三爺,他擺了擺手,懶得廢話,直奔重點,「我三叔跟王盟在不在?」
「三爺跟王盟哥都在裡面呢,小三爺請。」
這幾年來,吳邪的住處與鋪子都沒什麼太大的改變,不用來貯貨也絕不談生意,一方面是因為他有意地保持原狀,等待解連環或吳三省的歸來,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最主要經手的生意往往不需要流轉實體的貨物。吳家的盤口早已在他手中轉型,現除了一些特殊的散貨之外,交易的是資訊與門道,這種生意風險雖高,獲利也大,而且骯髒的事基本上都不見血了,對吳邪這種愛動腦勝過於動手的個性來說再適合不過。
只是苦了現在回來重掌盤口的解連環,吳邪一隻腳才跨過門檻,就聽到解連環在罵,「大姪子找的這是什麼難搞的接頭人,死光頭,規矩特多……」
吳邪忍不住一笑,出聲,「三叔,那是楚教授,不是死光頭。人家是大學教授,你用一般接頭人的方式對付肯定行不通的。」
在改革開放的背景下,這幾年盜墓行業快速地沒落,許多地點都由一些水準參差不齊的考古隊進行開發,或者是轉而發展觀光業,想要偷偷摸下去那是難了,政府對於摸金賊的處分也越來越重。但吳邪很快就發現,政府明著想要保護古代文物,但事實上還是看重軟實力與國威的宣揚,這一幫鬥爭上來的領導人在意的從來不是過程,而是結果,土夫子們只要有本事把盜來的明器洗白,政府一般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洗白最快的方法,就是與研究單位合作。
吳邪現在已經很少夾喇嘛下地,偶爾去小花當筷子頭的場合插個花訓練一下,剩下的生意、主要都靠情報間的交換完成,他將自己洗白為熱愛收購古代文物的商人,再將文物以賣或捐的方式脫手給大學,用賣的自然是有行價,而用捐的還可以逃漏稅――換個報帳的名目即可。
研究單位即使知道他與盜墓賊們間有著貓膩,也沒有辦法隨便跟他翻臉,畢竟研究單位的經費多半是看研究成果來決定的,一旦吳邪這條線斷了,以後要再收到研究材料也就難了,而要按照合法的考古路子收到東西,憑的可就是運氣了,砸再多經費下去,挖不到東西就是挖不到東西。
這種作生意的方式不但安全,而且金額也大,對於研究單位來說,明器多半有市無行,一樣東西,就算叫得再高,只要是研究相關的,咬著牙也得買下,一旦買斷了,其他的單位就很難做出超越的研究,而且花銷又都是公家的,給起來自然格外闊綽。
解連環看見他似乎怔了怔,但也沒表現出太多情緒,過了老半晌只是沒好氣地啐了聲,「老子就是個土匪,殺也殺不得,兇也兇不了,叫我對上他們那幫狗眼看人低的,沒門。」
「三叔,你就忍著點吧,那群傢伙在學校裡待久了,也是好唬弄的,憑你這老江湖,稍微改個打扮換個說話方式,還不把他們唬得一愣一愣的?」吳邪低笑了一陣,對王盟招了招手,轉頭對解連環點了個頭,「三叔,王盟借我一下。」
解連環揮揮手就讓他們去,低頭繼續跟帳簿奮鬥。
吳邪把王盟抓到走廊上,劈面就遞過去一張條子,「這上面的東西,幫我採買,動作要快,東西要齊,我不在乎價錢,誰去買都無所謂,你讓手下的人去幹就成了。」
「……老闆?」王盟略為掃了掃單子,臉上盡是疑惑的神色,這幾年間他跟著吳邪在盤口做事,地位越爬越高,這等小事,照道理來說吳邪不會交給他做,但他跟了吳邪這麼久,心知吳邪雖然看起來一副大咧咧的大少爺脾氣,其實心細如髮,如此作為必有用意,因此也不吭聲,看完了單子後才問,「老闆你這是又要下地?條子上寫要我聯絡張師父又是……」
「嗯,去長白山,要去很久。」吳邪咧嘴一笑,沒回答第二個問題,「說不定回不來了,得先跟你把話說開。」
王盟愣了一下,似乎還在消化,面上已經浮現了一絲驚慮,「……老闆你的意思是?」
「我已經額外辦了個戶頭請朋友關照,會定期地會一筆錢進你的戶頭,就當給你照顧你老娘的基金,我知道你是個孝子,這幾年你跟著我,也沒什麼好日子過,代為照顧一下你母親,算是我的一點小心意。」
王盟怔怔地看著他,眼眶有點熱紅,而吳邪拍了拍他的肩,接下來說出的話卻讓王盟的臉色猛然慘白,瞬間倒退了好幾步。吳邪說:我知道你跟張師父有接頭,幫我個小忙,跟他說聲我今天會過去,叫他準備好自己本來的臉皮,小爺我今天很忙,沒空等他慢慢地把面具卸下來。
眼看王盟驚慌失措的樣子,吳邪笑了笑,「你別緊張,我還知道你母親還在他手上,這事容易解決,他很快就會跟我一起出發去長白山,你母親安全了,找個機會把她接來,接著就實心為我辦事吧,潘子不在了,三叔接下來還會大大地仰賴你呢。」
「……老闆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王盟的聲音聽起來像是艱難地從喉間擠出,吳邪看了竟有幾分同情。王盟年紀比他還輕,也不是天生就被養來當內應,因為母親被抓了而卡在這進退不得的境地,也是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只好笑了笑,回答他。
「我是你老闆,什麼時候知道不重要,我該知道的事、就是會知道。」
「既然這樣……老闆你不把我處理掉?」王盟有幾分苦笑,吳邪雖然外號小佛爺,做什麼事都一副和氣生財的樣子,其實要狠辣起來手段絕對不會輸給正牌的三爺,王盟就曾在兩年前親眼看過吳邪整治一個懷有二心的筷子頭,不見血,但絕對殘忍。那個人後來自殺了,吳邪聽說了之後,就找了個手下收養了他剩下的遺孤。看起來是做了個善事,但也不過是點最後的慈悲,而這最後的慈悲還讓人家連後也沒有,就連死後留下的孩子,都注定要為吳家繼續賣命。
這其實是件很弔詭的事,吳邪生來就是個富家子,雖然曾經一度生意周轉不靈過,但整體說來還是個一生順遂的人,王盟不懂,為何他的老闆可以那麼明白什麼叫讓人「一無所有」。
「你只是定期跟他報告我的行蹤,其實那些也沒什麼不能講的,要真有不能講的事,你不會活到現在。他把你放在我的店鋪裡,也不是真的期待你有什麼大用,不過多佈條線而已。」吳邪手插在褲袋裡,幾分無所謂地笑了笑,「你為我辦事也未曾不盡心,我知道,你對我的擔心跟感激都是真心的。而且,若非有你這條線,我一定不會這麼快地注意到張師父的存在,當初是你裝作不經意地將他的情報透露給我,雖然並非好意,但這件事我始終感念在心。」
「老闆……」
「好了好了,不廢話,東西幫我買一買後送到西泠印社來,我晚上八點前要。」吳邪看他眼眶全紅了,心下又有幾分好笑,他其實頗能理解王盟此刻的心情,一直以來背負的秘密在三言兩語間終於塵埃落定,內心既感激又覺得釋然、還有難以抑制的狂喜,這種情況下特別難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只能安慰地拍了拍王盟的肩,笑罵道,「這麼大個人了,眼睛紅成這樣算什麼,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你針眼呢,還不快去辦事!」
把王盟打發走了後,吳邪想了想,探了個頭進解連環的房,狀似隨口地說了一聲,「那三叔、我走了。」
解連環只怕早已把他們之間的對話都聽得一乾二淨,但也不發作,只是淡淡地抬眼,「不回來了?」
「這難說,如果可以的話,還是想回來的。」
「……大姪子,我也不攔你了,就只跟你說一句話,你記好。」解連環嘆了口氣,放下筆,抬頭直直地望著吳邪,吳邪看見他面上的表情,不禁略微一震,而解連環接續地說道,「對你說謊的人未必是要害你,這件事,我想你早就明白了。多提醒你一句話,對你說實話的人,最是要提防。」
吳邪心下琢磨著這句話,也不知在語言間嘗到了什麼味道,只能淡淡地點了點頭,壓低聲說了句解叔你多保重,就走了出去。
迎面吹來的風讓吳邪感覺清醒了些,他先回西泠印社拿了車與手機,一翻開手機的滑蓋就看見兩封未讀的簡訊,點開一看,一封是「傍晚到」、另一封則寫著「我想吃龍井蝦仁」,吳邪一看就樂了,也無暇回覆,開著車很快就到了張師父那邊。
張師父這次沒在外邊抽菸,吳邪停好車,走進房裡,正好看見張師父背對著他,捧著一盆水,看來正是在卸人皮面具。到了地頭,吳邪反而不急了,悠哉地靠著門,打量張師父熟悉的動作,感嘆了聲,「王盟傳訊息還真快。」
「他想辭職,話傳的當然是快了。」張師父開口的聲音已經變了,不再像是之前的嘶啞蒼老,而轉為悅耳低沉,但話語的內容卻一點也不動聽,吳邪聽了心裡就覺不舒服,也只能哼了一聲,而張師父自水面的倒影瞄了他一眼,又補道,「你放心,王盟對我已經沒什麼用處,他母親我自然就放回去了。」
「那我代替王盟謝謝你了。」
「哼,真是個小佛爺,王盟這樣對你,你就半點不防他?」
「以誠待人是小爺我的原則,而且,」吳邪頓了頓,「我知道你……或者是你們,不確定到底有多少人,總之,我就是相信,只要你們真的是張家人,就絕對不會害我。」
「你這倒是哪來的天真猜想,憑什麼說我們張家人不會害你?」張師父似乎是被他這句話逗樂了,話語之間透露出一股興味昂然,而吳邪沉默了一陣後,只說了幾個字。
「就憑『張起靈』這三個字。」
「……」張師父愣了愣,接著便嘲弄地大笑出聲,「你這傢伙太莫名其妙了,碰上族長就完全成了個不知人心險惡的大少爺嗎?」他停下了手邊的動作,看來是已經把面具卸除乾淨了,但依然沒有回頭,「的確,我們要找到族長,不會害你,但是,你是否真的有這個價值,我還是得測試一下。現在,回答我的問題,你這次來找我,目的是什麼?」
吳邪想了想,斟酌地回答,「你們要鬼璽,我需要情報,各取所需。」
「鬼璽……?不對,我們需要的不是鬼璽,是吳邪這個人。」
吳邪皺了皺眉,不能肯定這個消息對自己是好抑或是壞,「不需要鬼璽?不用鬼璽,你們如何打開青銅門?」
「現在是我在發問,」隨著面具完全地卸除,張師父似乎也不再隱藏本性,話語間隱隱透露出一股高傲與慣於發號施令的氣息,吳邪懶得跟他爭,但多少感覺有幾分不舒服,就聽得他說道,「再給你一次機會,吳邪,你為什麼堅持要看到我的臉?」
這個問題就簡單多了,吳邪直率地看著他,「……因為我討厭被騙。」
「討厭被騙是嗎?……這脾性對你的人生來說、還真是莫大的諷刺。」他不陰不陽地笑了幾聲,吳邪本想發作,卻又感覺到他話語中一絲真實的悲涼,竟像是同情,因此只能默然不語。而張師父很快地回頭,起身,面對著吳邪,開口道,「再次跟你正式地自我介紹,我叫張海客,是張起靈不在時張家這一輩的主事者,也算是張起靈的哥哥。」
室內沒有開燈,但窗外午間近晚的昏黃光芒流入,照在那張臉上,站在那裡的、竟然是另外一個擁有著吳邪臉龐的人。
吳邪看著,說不出心情是複雜還是好笑,過了半晌只能默默地「……喔」了一聲,而張海客似乎對他的反應有幾分詫異,就像是難得有件事情脫出了他的意料那樣、露出了不滿的神情,「你不驚訝?」
「我本知道你會是張家的人,可是,張起靈的哥哥……怎麼說?這謊撒得太過頭了,我實在不知道從何接話啊。」吳邪一攤手,而張海客皺起眉頭,「過頭?」
「第一,張起靈跟我說過,張家的人幾乎都死得差不多了,雖然不排除他格盤所以丟了一些人,但我想他的哥哥活著的話無論如何他還是會知道的。第二……」吳邪頓了頓,猛然往前站了幾步,張海客不明所以地看著他,「第二?」
眼看著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吳邪徹底地因為被激怒而笑了,動手就來撕他的臉皮,「第二,張起靈的哥哥長得跟我吳邪他媽的一模一樣!你當張起靈是我爸偷生的啊!這謊也給小爺我撒得好點!快點把這第二張面具給我撕下來!」
※
他們到達二道白河時已是隔日傍晚,所有人身上都背著重重的裝備,隨便找了家小招待所就決定休息一晚。當晚是吳邪與胖子一間,解雨臣與張海客一間,理由也很簡單,王胖子表示:你這傢伙長得跟天真一個樣兒卻一臉陰險,胖爺我看你就是不順眼,要同一房,免談。張海客聞言只是笑笑,拿了鑰匙也沒等解雨臣,逕自上了樓。只苦了吳邪,一句:「我不要跟胖子睡他的打呼聲我受不了哎」還來不及出口,此事已拍板定案。
「我說你呀天真,為什麼就帶了這麼個青眼狐妖跟咱一起上路?」
張海客一走,胖子就又開始埋怨,吳邪也沒什麼好說的,只能聳聳肩,「我不知道怎麼進青銅門,他是小哥家的人,無論如何,帶上他總比我們在那鬼天宮中黑燈瞎火地摸上半個月來得好的多。」
那時解雨臣與胖子風塵僕僕地趕到西泠印社,吳邪與張海客後腳就踏進去,時間算得正剛好,七點一刻,飯點,本有人滿心想著要敲詐一頓樓外樓,卻在看見他們倆那刻就張大了雙眼瞪著,全忘了民生問題。
『你、你們……誰才是天真?』
吳邪摸了摸頭,尷尬地一笑,這麼急忙地趕來,可真忘了怎麼解釋這件事,而張海客對吳邪聳了聳肩,一副「看你怎麼解釋,不關我的事」的態度,吳邪簡直想踩他兩腳。
『呃,我才是。』
『看也知道是你。』解雨臣頓了頓,把下一句「一臉傻樣」噎回口中,轉眼目光又流連到張海客的臉上,估計是想看出這個人是否易容過,『所以他是誰?』
見他目光,吳邪嘆氣,『小花你別看了,我已經撕過他的臉皮,真的沒動過手腳。』
解雨臣嗤地一聲,摸出了手機,似乎準備開始要玩遊戲,雙眼卻仍沒離開他們兩人,『也難說,說不定是做得特別好,你功力不到看不出來。』
『……』吳邪實在不好意思解釋自己用發丘指去揭人家臉皮,一個沒控制好掙扎來掙扎去差點捅到別人鼻孔的故事,倒是張海客一臉無所謂,『我就是長這樣,剛好長得像而已。』
胖子目瞪口呆了陣,這下才終於找回自己的嘴巴,開口就是聲:哇,這可真不巧。吳邪聽了,忍不住咕噥了聲:長得像又啥不好!小爺很帥好嗎?
『敢情是吳老爺子私生的,辛苦了辛苦了,一個人在外過,很艱難吧,如今也算是認祖歸宗了,我是天真他兄弟,你別擔心,從今以後你也是我兄弟了。』
『王胖子你他媽的狗嘴吐不出象牙居然還敢編派起我爸來了!』吳邪差點沒跳起來掐他脖子,『這人是小哥他們家裡人!看清楚點好嗎!』
『……你要我看清楚什麼?小哥家裡人長得跟你一個樣兒!搞了老半天!你也是小哥家的嗎!』
『小哥家個屁!就跟你說是剛好了!』
吳邪覺得自己百口莫辯,而解雨臣已經開始玩起了手機遊戲,張海客輕笑一聲,就像是覺得他們挺有趣似的,伸手對解雨臣道,『我叫張海客。』
『我是解雨臣。』見狀,解雨臣不得不放下手機與他回握,淺淺一眼掃盡他的眼眉與指尖,唇角一抿勾起個徒具形式的笑,接著望向那廂的吳邪與胖子,言不由衷地道,『他們兩個挺笨的,多擔待下。』
『死人妖你又在那邊說些什麼――!』
『解家當家小九爺,久聞大名。』張海客頷首,道,『我是張起靈的大哥,這次會陪同你們去長白山。』
『啞巴張的哥哥?』雖然吳邪剛剛已經約略提過,親耳聽到還是覺得意外,解雨臣挑起一邊眉毛,『真教人料想不到……親哥哥?』
張海客搖了搖頭,『不是,我們是同族的兄弟。我輩份比張起靈低,但他年紀比較小,從小一起長大。』
『慢慢慢,』一番往來後吳邪與胖子的戰爭已經告一段落,吳邪整個人被箍在他的腋下只差沒斷氣,『你說你是小哥他哥,沒憑沒據的,要我們拿什麼相信你?咱們張起靈同志看來就天邊一孤鳥,人最是高潔不群、只跟我們幾個兄弟相好,要說他有個哥哥,誰信啊?』
聞言,張海客回頭看著胖子,褐色的眼中流露出深沉的打量,過了半晌才勾起了唇角,竟是不回答,顯然不把這胖子看在眼裡,就對吳邪道,『這就是你準備的人?我看不怎麼靠得住,真的不要我從本家再派些人來?』
胖子一聽就怒了,一把把解雨臣勾到身邊,三個人形成一副同盟陣線的樣子,『你別以為只有這死人妖跟我天真無邪同志才是個人物,我胖爺也不輸他倆,更何況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是什麼東西想來搞分化……』
眼看著胖子越罵越不著調,吳邪一抬手止住他的話,對張海客道,『我這個兄弟就是性子直,身手還是不錯的,且我們跟小哥都是過命的交情,路上發生什麼事彼此鐵定會照應,你們張家的人我可就不那麼信任了。』
看著張海客仍是一臉不以為然,解雨臣倒是笑了笑,掙脫了王胖子,翻出手機,悠悠地補上了句,『這次的行動是小三爺拿主意,他說什麼、我倆人都服。你們張家人對於啞巴張有這樣的向心力?我看未必吧,沒事別進來扯後腿了。』
張海客臉色變得更是難看,但說出這話的解雨臣只如不覺,側頭就對吳邪道,『唉,餓了啊,小三爺,樓外樓啊。』
吳邪笑著白了他一眼,心知他這番話是把張海客暫時制住了,也就伸個懶腰、懶洋洋地道,『其他人怎樣我也不管,如果沒有我進不了青銅門,意思還是得依我的來。幾位對這次的行動是都不可或缺的,也別廢話,今個兒吃飽了養足力氣是正經,對彼此有什麼懷疑盡可以路上見真章。』
此刻他們已經來到二道白河,明日就可進大雪山了,一路上張海客話也不多,吳邪幾次旁敲側擊地想要探出怎麼進青銅門,卻仍是打太極似的一無結果,除了進門用不到鬼璽這點之外再也套不出更多情報,內心直嘀咕,胖子一番抱怨他也實是無話可應,就是聲苦笑。
「你以為他是我家私生子的時候不是說要拿他當兄弟看嗎?聽到他是小哥家的,登時就看他不順眼了?」差別待遇啊這是。
胖子一挺肚子,半點也沒有厚此薄彼的羞澀,「你的兄弟跟小哥的同族大哥、這怎麼比嘛?」
「想也知道是吳邪的兄弟比較可以信任,這點我作為髮小可以認同。」解雨臣悠悠補了句,吳邪只差沒感動落淚。
「是吧,同廠出品掛品質保證的,鐵定又是個傻透了的天真無邪!」
「王胖子你他媽的是個混蛋!講話靠譜點成不!」
三人談笑了一陣,胖子又靜下心來,道,「他講話也頗有幾分邪門,你說小哥把鬼璽給了你叫你進青銅門接他,那傢伙卻跟你說進門不用鬼璽,這兩個人之中必定有一個人說了謊,不可不防。」
當年吳邪與張起靈的約定,解雨臣跟胖子都是知情的,吳邪只把十年之約改成五年,並且隱去了他是去「接替」的這兩點,其餘都源源本本地告訴了他們。唯獨鬼璽被丟進湖裡這件事、為了避過張海客的耳目,就沒來得及跟他們補充。
「依我胖爺的直覺式思考,騙人的肯定是那頭青眼狐妖,小哥若是真要你去接他,騙你作甚,這不是自找麻煩嗎?」胖子見他們兩個都不說話,心下頗有幾分得意,「依我說,我們就把那傢伙甩掉,自己進山去吧,這種不值得相信的人放在隊伍裡也白搭,要說發丘指,天真你也有了,更何況你還有寶血護身,真的要比起來也未必輸他。」
吳邪聽著他的分析,心下一連嘆了好幾口氣,心知王胖子的思考是完全走錯了路,但他本來就沒對兩人坦白,因此也沒什麼好解釋的,正在思索著要怎麼回答,手機卻剛好響起。吳邪心中鬆了口氣,從口袋中摸出叫個不停的小機子,對胖子與解雨臣晃了晃,「我接個電話先,你們兩位先休息吧,有什麼明天再談。」
他們住的小招待所是兩層建築,二樓外就有個小小的陽臺,吳邪為了接電話就走到外邊去。銀色的月光灑落空山,一切都是迷霧般的銀白,進出體腔的空氣也染上了月的銀色,使得體內都冰冷了起來,電話屏目上顯示的是保密的號碼,吳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後才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竟是他料想不到的熟悉。
「喂?」
「老、老吳……是我,我是老癢。」
這通電話進行了許久,吳邪掛了電話之時忍不住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太低的溫度使他呼出的氣體成為了一團白霧,就像是吐出一圈菸般。的確是該抽個菸了,吳邪有些焦躁地這麼想著,下一刻,一根香菸遞到了他的面前,吳邪側頭看去,是拿著香菸與打火機,微微一笑的解雨臣。
「看來你需要這個。」
菸的氣味溫暖了眼眉,讓吳邪忍不住笑,「解語花果然是解語花。」
「接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解雨臣遞過了菸,順手為自己也點上。兩個人靠著陽臺的欄杆,空山中滿是燦爛的星子,而呼出的煙與白霧使得一切都矇矇矓矓,吳邪有幾分出神,過了半晌才答道,「沒什麼,有個朋友,媽媽過去了。」
解雨臣點了點頭,一手掠過鬢邊的髮,側眼望著吳邪,終於斂起了表情,淡聲喚道,「吳邪。」
「怎麼了,小花?」
「你在煩惱什麼?那張海客又是怎麼回事?你不覺得你瞞我們太多事了嗎?」
猛然犀利起來的問句讓吳邪啞口無言,解雨臣透澈的黑眸就這樣盯著他看,吳邪唇邊的線條轉為苦笑,咕噥了聲:沒事送菸獻殷勤,果然沒好事。
解雨臣自然不是吳邪能夠用俏皮話應付的角色,只見他沉下了臉,直視著吳邪,緩聲開口,「我跟那啞巴張交情可不深,我敬他是條漢子,如果能救他,對於以後道上行走也有不少幫助,但我最主要還是為你來的。」
吳邪把菸拿在手裡,默默地看著煙上升的軌跡,沒說話。
「吳邪,話說到這個地步,再不坦白可算不上髮小了。你就直說了吧,你跟張起靈的約定、鬼璽、青銅門、張海客……到底還有什麼事情是你沒說清的?」
菸的線條緩緩上升,引人霧了焦距,在短到幾乎不存在的一刻,吳邪竟錯覺他還在西泠印社裡,離囚禁張起靈的蒼茫空山有千山萬水那麼遠,手上捧著一盞五年不滅的燈,思念如那搖曳的火光,將他的心他的人都燒成了一把香灰。
空餘白煙裊裊。
――是啊,與張起靈的約定、鬼璽、青銅門、張海客,究竟還有多少事情是他吳邪沒說清的,究竟還有多少事情他自己也弄不清。
這複雜的命運彷彿一只網,將誤入陷阱的他牢牢綑綁,幾乎喘不過氣來。張起靈給他的鬼璽被他所弄丟了,如果沒有張海客,他根本就進不了青銅門。張海客為什麼長得跟他吳邪一模一樣,吳邪根本就不敢去追問,只怕問出來又是一場濤天巨浪。
他怎麼解釋?他如何解釋?
吳邪無從解釋,無從向解雨臣解釋他真正想要的不過就是一點簡單的、專屬於張起靈的幸福,希望張起靈懷抱著人生最後一絲溫暖活下去,能夠享有他應有的一切。在此之前,什麼都顧不得,任何有可能擾亂這種結果的因素都會被他排除。
他不能冒險地把一切全盤托出,結果最後讓胖子與小花也反對他進青銅門;他更不能在這時說出他已經沒有鬼璽,以免張海客突然變卦。他還能做什麼?在到達那扇高聳的大門前,他什麼也不能做,只能沉默。
吳邪想著想著,喘出一口氣來,解雨臣也沒急著逼他,就眼睜睜地看著香菸越燒越短,最終燙傷了吳邪的指尖,落在地上。而那迷惘的黑琥珀色眸光由渙散而聚集,卻是仍是一片混亂。過了半刻,吳邪才又淡著聲開口,在唇邊勾起嘲諷自己的弧度,連看解雨臣一眼都覺無力,「小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有些事我自己也弄不清,但我絕對不會害你們……信我好嗎?」
這明明是他一直以來最討厭聽見的話,吳邪討厭隱瞞與欺騙,討厭別人為他下任何決定,但人生終歸還是走到了這條路上――他早就知道自己變成了像吳三省、像解連環、又像是張起靈那樣的人,自說自話自以為是,對於珍愛的人如養在籠子裡的豢鳥,但他又能如何?人生如果能夠難得胡塗,又何必事事精明?如果能夠少說點話就少點災禍,那何不保持沉默?
命運預計好的道路一直在眼前,是他自己選擇踏上,又從何逃脫?
解雨臣盯著他,雙眼瞬也不瞬,最終也不知是下了什麼判斷,輕輕地嘆了口氣,「你那思考迴路一向比旁人複雜,我也不來逼你,不該知道的事情我不會想知道,總之,這趟前去必然不是條易走的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張起靈給你的鬼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希望你進去、如果他騙了你呢?」
吳邪整個身子一震,過了片刻,才開口,那聲音竟是沙啞的低笑,「……他又怎麼會知道我願意進去?」
――那悶油瓶又怎麼會知道我其實願意進去?
如果可以的話,誰想要踏上一場必死的旅程,誰不想好好地活著、遇見自己親愛的人,過著幸福的人生?張起靈怎麼會知道他願意進去,依那冰冷孤僻與誰都冷冰冰的個性,張起靈一定覺得他根本不會再進青銅門。
再怎麼樣親厚的兄弟也是人,吳邪無從否認,自己內心也有一個部份根本不想來找張起靈,他不想代替張起靈留在青銅門裡,更害怕要孤伶伶地一個人活下去,在這麼多催促著他毀背約定的軟弱之中,只有一個理由支持著他來到這裡――他想要再見張起靈一面,想要對張起靈說聲「帶你回家」,不計任何代價。
張起靈怎麼可能了解這種情感?如果他瞭解的話,一定不會對吳邪說出「帶我回家」這句話,一定不會把這句平淡的話語刻上吳邪的心,成為一道永遠去不了的疤。
「我寧可當作,這是那悶油瓶最後一絲像人的部份,他畢竟還是有軟弱、有痛苦。我寧可把這當作是他最後的求救,而不是他為我設下的最終一道局……我大約就是這麼個天真無邪,你要是怕危險,現在就回去吧,小花。」
吳邪的唇邊笑簡直比哭還難看,解雨臣想,他必然也言盡於此了,但該說的還是得說,他抓住吳邪的肩膀,正色對吳邪道,「……誰說要回去了?你愛怎麼想,我管不著,但吳邪,我先把話說清楚了,如果到最後出現什麼危害你性命的事,不管那啞巴張如何,我都會把你拖出來,你到時候可不要怨我。若是怕我妨礙了你的計畫,你盡可以想辦法把我甩掉。」
撚熄了手邊的菸,解雨臣看吳邪一臉難以回答,忍不住輕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轉頭離了陽臺。空餘吳邪一個人站在原地,滿身都因為過低的氣溫染上了粉般的雪,就像是整個人都要被冰冷給淹沒一般,心裡流轉著許多念頭,卻又好似什麼也沒想。
分不出究竟站了多久,他強自定了定神,摸出本筆記本,用冰冷的指尖握著筆速記道:老癢的母親死了,死前什麼都記不得。
老癢說他一直夢見青銅樹在呼喚他,自己大概也時日無多。若說夢見青銅樹,我也有過。這之間因果如何,還有待確認,無論如何,只要進了青銅門,見到悶油瓶,一切便可分曉。
筆尖一頓,吳邪抬頭,凝目看向那掩埋一切的蒼茫白雪,視線找不到焦點,但內心卻漸漸地浮出一抹漆黑的影子。那人瀏海很長,表情很淡,說話很悶。
解雨臣才問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張起靈給你的鬼璽是假的、他根本就不希望你進去、如果他騙了你呢?
――我怎麼可能沒有想過?
吳邪苦笑了下,說不出是什麼念頭,那雙手彷彿自己動了起來般,在紙上補了句話,他寫道:張起靈,你不要騙我。
我不會讓你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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